河南農民趙作海被屈打成招,冤獄坐了11年。隻因為“被害人”又“活了過來”,這才重見天日。據 5月13日《南方周末》報道,趙作海出獄後,有“法院帶來的記者”問他“要感謝誰”,他說感謝法院,感謝黨。記者再問還要感謝誰,他一時僵住了。眾人散去後,趙作海坐立不安,反複躺下又起身,最後喃喃自語:“為什麽要感謝?我不感謝。”
對此,馬少華先生的評論是:趙作海被那個記者“誆”出了一個感謝。但是,因為這樣的感謝未及深思,所以後來又被他自己否定了(《法院帶來的記者與複雜問題謬誤》,5月15日《南方都市報》)。看來,趙作海兄弟雖然坐了11年冤枉牢,腦子還不糊塗。他幾乎本能地意識到,那個記者提的問題,本身就是有問題的。
也就是說,問題是個“問題”。
馬少華先生告訴我們,這種“有問題”的提問方式,學名叫“複雜問題謬誤”。其特點,是在提出的問題中,悄悄地置入自己的傾向或結論。比如“你為什麽不喜歡張三”,其實就包含著“你不喜歡張三”的結論(或者前提──引者注)。“你要感謝誰”也一樣,即“你肯定要感謝誰”。然而實際上,你並不一定不喜歡張三,也不一定要感謝某某。顯然,這在邏輯學中屬於一種謬誤,所以有此學名。
不過,這學名恐怕也忒學院了一點。依我的土匪脾氣,應該叫“陷阱問題”和“誘供方式”。誘供當然比逼供“文雅”,但本質上沒多少區別。比如問你“為什麽不喜歡張三”,隻要回答哪怕一丁點理由,你就座實了“不喜歡張三”的“罪名”,等於“不打自招”,稀裏糊塗就把自己給“賣”了。所以,這種提問方式,比嚴刑逼供更陰險,也更惡毒。
或許有人會說,又是陰險又是惡毒,你也太誇張了吧?對不起,一點都不誇張。馬少華先生告訴我們,所謂“複雜問題謬誤”,是專門用來對付那些“腦筋一時轉不過來的人”的。什麽人“腦筋一時轉不過來”呢?隻能是弱者。他們或者弱智,或者弱勢,比如被審問或者被盤問。這時,他們心裏原本就緊張,哪裏還能夠 “腦筋急轉彎”?
那麽,又是什麽人能用這種方式來對付弱者呢?也隻能是強者。或者大權在握,可以生殺予奪;或者居高臨下,可以先聲奪人。哪怕隻是一個記者,因為掌握了話語權,也是可以這樣對付弱者的。趙作海一個剛出監獄的農民,哪裏頂得住?
如此恃強淩弱,大家說算什麽事?
其實不要說趙作海,便是聰明絕頂如李承鵬,不也中了套麽?那男記者問他,賺得眼球,拉動人氣,賺了稿費,這就是你們出書的目的嗎?李承鵬居然接茬,還一五一十地告訴他為什麽“不是”,活像一個審訊室裏的“犯罪嫌疑人”,極力在洗刷自己。如果李承鵬讀了馬少華先生的文章,就會知道這種提問方式,是早被悄悄置入了傾向或結論的。這些傾向或結論就像地雷,已經作為邏輯前提預設在那裏,單等你來送死。
其實不要說李承鵬,便是我易中天,同樣招架不住。比如那主持人問“你質疑餘秋雨是不是為了保持名人熱度”,就也是置入了傾向或結論,或預設了邏輯前提的──但凡質疑名人,都是為了炒作自己;如果本人也是名人,則一定是“為了保持名人熱度”。
然而糟糕得很,我跟趙作海、李承鵬一樣,也是“腦筋一時轉不過來”,隻覺得不對勁,便脫口而出說“拒絕回答愚蠢的問題”。結果怎麽樣呢?被罵作“毒舌門”。當然,下回就有辦法了,可以說“拒絕複雜問題謬誤”。
不謙虛地說,我和李承鵬,已經不算“弱智”或者“弱勢”,尚且一時半會反應不過來,落入陷阱。換了沒有媒體經驗的人,還不定被欺負成啥樣。這樣的“陷阱問題”和“誘供方式”,難道不陰險,不惡毒?
相比之下,那個“法院帶來的記者”,就已經很善良了。雖然這個記者也很不靠譜,居然在當地官方向趙作海道歉時,去問他“要感謝誰”,好像趙作海應該感謝道歉者似的。但畢竟,該同誌並沒有像對付李承鵬和我那樣,或者像挨了“中華女”一耳光的那位美眉一樣,預設一個“道德汙名”,隻不過想弄點歌功頌德或感恩戴德的話回去交差。馬馬虎虎,也可以理解吧!何況趙作海也確實有“需要感謝”的人,這就是本案中的所謂“死者”。那人如不“活了過來”,趙作海還不得 “把牢底坐穿”?
可惜,這不是記者要的答案。
也許是為了確保自己的采訪結果,一些記者幹脆把自己需要的答案,赤裸裸地替采訪對象說出來。比如“五一勞動節”那天,有某電視台記者拿著話筒在工地采訪。那記者問:今天全國人民都放假了,你們卻在工地揮汗如雨。但是,你一想到這建築落成後,市民就能得到很多快樂,你的心裏就特別高興,是不是?
那位工人又能說什麽呢?也隻能說“是”吧?
於是,記者跟工人握手,感謝他的“配合”。然後,他又再“揮汗如雨”地跑到別的工地,去問同樣的問題。答案,當然也是同樣的。最後,我們的屏幕上,便滿是“工人階級的高尚情操”,紅旗如海,歌聲如潮,殘陽如血。
這當然很好,很正麵,很主旋律。隻不過,這還是新聞,還是采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