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林翻臉的真正原因

周逢時

毛林翻臉， 副統帥，接班人外逃，天馬傖促行空摔成焦塊。 麵對劇變給“無產階級”或農民革命帶來的打擊，周恩來嚎啕大哭。 劉少奇被鏟除，代價已是太高：經濟凋零，民不潦生；文官一概被打為走狗，不少軍隊高級將領也倍受迫害。 如今，革命的頭號主力， 反帝反修的先鋒大將，一夜間蛻變成了偉大舵手的叛徒，人民公敵； 就是吳承恩沙士比亞複活，也是無法想象。

對願意思考的人來說，文革可分解成一場悲劇加上一場鬧劇， 救人民於饑荒的文官劉和挺毛於頹勢的將軍林， 都成了毛的對頭人民公敵，實是超級的黑色幽默。 對人民大眾來說，“皇帝”還在，舵手還在， 神勇萬歲的主席又一次戰勝敵人。於是 太陽照樣在東方升起，前途仍是光明，中國還是偉大。 但驚天奇變總得有個說法，好在農民，市民，士兵，和不會深究的所謂知識分子 可以接受任何說法。

官方的解釋是：林副統帥覬覦國家主席一職，毛主席堅決反對；林不滿意，兩人開始心存芥蒂。 接著, 林手下幾位剛進入政治局或把握了總參的軍頭和文士陳伯達開始宣揚“天才論”，毛不感興趣，派張春橋製止，幾位軍頭反變本加厲，刮起一股政治鬥爭小旋風，欲將禦前秘書一腳踢倒而後快。 作為反擊，毛發起批陳運動，同時責令四軍頭黃吳李邱作出深刻檢討。 然而，卷入高層政治的農民將軍們又如何想得明白：歌頌皇帝主席又何罪之有？ 陝北農民李有源一曲 “東方紅太陽升”不是使毛救星千古而不朽？ 主席不滿意將軍們的檢討和林彪的反應，於是在1971年夏末，巡視數大軍區，對黃吳李邱嚴厲批評。 林彪兒子立果年青氣盛，認為攤牌已到，按照 “五七一工程記要”著手暗殺； 未果，挾父母倉惶潛逃，一並摔死溫都兒汗。

數次與毛主席作對直到卷入暗殺，當然是以反革命論處，無論以前革命貢獻多大，共產主義理想是何等鋼鐵般的堅定。 當然，在少數人中，總是會有幾點疑問：毛林是幾十年血雨腥風走過來的親密戰友，一位是伯樂，一位是護毛鐵杆，天塌下也應不致反目成仇。 林已在全黨定為毛的接班人，想當國家主席也是情有可原: 林大概想通過國家主席一職，增添自己文官色彩。 關於“天才論”的鬥爭，更顯可笑, 毛怎麽突然會變得對頌揚他的人如此深惡痛絕？

在毛林翻臉的過程中，周恩來又去了哪裏？ 周是一流政治家，洞察一切；他應該出麵大力勸說和解, 還有什麽比這更為重要。 周就不怕有漁翁得利幸災樂禍之嫌？
海外學者有一種解釋：毛和周在1971年春決定與美國緩和，逐步恢複外交關係， 林可能是政治局常委中唯一堅決反對之人。 副統帥可能認為：他革命奮鬥的一生就是為了消滅資本主義，他支持毛打倒劉少奇，就因為後者在他看來不是純正的馬克思主義。盡管劉的實用主義救中國於饑荒，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如果與美緩和是為國防安全，中國應該考慮與蘇聯和解，對方至少也算半個社會主義；倆者聯手抗美，戰勝資本主義還有指望。 與美和解不就意味著資本主義或帝國主義在可預見的將來是不可戰勝的嗎？

不錯，軍隊中與林彪想法相同者也許不在少數。 但在中央最高決策層麵，林副統帥可能成了孤家寡人，他感到迷惘，失望，甚至憂憤不堪：中美聯合抗蘇—這算那一出？ 蘇聯為中共或林彪與老蔣競爭控製東北，提供過不少援助；林本人在蘇聯曾療養數年，對蘇或多或少有些感情。

海外學者的上述觀察令人置信，但也隻是看到事態的一半而非全部。 中共中央對毛林翻臉事件的說明並非憑空捏造， 它確實展示出了冰山的上部。 中國的民眾，包括許許多多黨政軍高級幹部， 滿足於冰山上部的敘說，不會，不願，不敢窺視，探究，思索，理解冰山的下部所蘊涵的一切。 在心理上逃避，遮蔽，遺忘駭人聽聞，痛苦的現實或曆史，或許是中國人謀求心理健康的一種常態。 人們想天天看到祥和，通透，幸福，與美好； 家族血脈會遺傳百世，國家會長承萬年—這是我們民族的基本信念。 西方人的心理留有“聖經”的濃重痕跡：太陽會不再升起，世界的末日會悄悄來臨。 大部分中國文人喜愛舞弄色彩斑斕喜慶的詞藻，習慣上文過飾非。 除了老練的政治家和攻於心計好用暴力的黑道似人物，誰會對窺視冰山黑幽的下部有真正的興趣？

毛為什麽堅決反對林當任國家主席？毛為什麽那麽反感讚美他的“天才論”以至不惜與他的親密戰友徹底決裂？ 給出幾個中小學生聽得明白的答案，當然容易。 如果要探求問題的真解，就必須麵對中國共產黨的這一曆史：革命的主要推動力來自倆個不同的階層。 —方麵是有政治頭腦的左派知識份子， 他們中不少人崇尚文明與社會進步， 另一方麵是為個人，本階級，或民族的解放而鬥爭的農民軍事領袖。 中國共產黨革命的勝利，當然是倆股力量通力合作奮勇向前的結果。然而就是他們的勝利和民族好喜慶的心態，遮掩了這倆股力量之間的裂隙。

生活經曆的不同，閱曆視野的差異，使倆者在確認革命的目標，選用革命的策略，權力的上下結構，如何審視民族的生存與前途，中國與世界的關係，政治與經濟的關聯諸方麵，產生磨擦，矛盾，甚至激烈的鬥爭。 49年建國以前， 倆者之間似無大的衝突：大敵當前需齊心合力一致對外。 唯一記錄入黨史的小衝突就是紅軍早期的所謂“朱毛事件”：在根據地，毛與朱德之間權力和職責到底如何劃分？ 毛作為政治委員得到了中央的支持；毛的軍事才能也得到了部隊認可。 與此同時，張國燾的政治與軍事能力也使他獲得了對紅四方麵軍的絕對領導。 綜觀紅軍曆史，也好像沒有高級將領對最高政治權力產生強烈野心，他們確是無私地投入革命。

當然，在革命的知識分子領袖與革命的農民軍隊之間，小的矛盾和衝突時時都有，潛在的大矛盾或大衝突也不是超乎想像； 所以就有了“槍必須聽從黨指揮”這一說。 政治委員們天天教導：農民軍隊聽黨指揮，才會區別於封建時代的農民起義，使自身和民族獲得真正解放。

如何使戰功顯赫的將軍們在和平時期歸從黨的領導，毛劉周鄧精心籌劃。 一是在國家儀式和權力級別上凸現政治領袖對高層將軍們的領導（大將與元帥基本上與副總理平級），二是把有政治和行政能力的將軍們轉為文官（例如陳毅，譚鎮林，李先念， 薄一波等）, 三是宣布七人為國家領袖：毛劉周鄧陳+朱德林彪。 彭德懷被排除在外，大概因為此公口無遮攔，內心有與毛周相距不遠的感覺。

毛深深懂得國家政權必須彰顯人文色彩，以符合人類文明進步的基本準則。 不錯，毛著意讓世界看到中華文明在東方的偉大崛起；一方麵他幻想中國在經濟上迅速趕上美蘇英大國，另一方麵他想製造文化盛況，於是有了所謂“百家爭鳴百花齊放。”

不幸，毛的經濟與文化運動都以失敗告終。 彭德懷，黃克誠，周小舟等就毛的經濟政策失誤發出嚴厲批評。 毛劉周領袖集團勝利反擊，給對手一概戴上“反黨分子”黑帽。 毛著實出了一身冷汗：彭身為國防部長，其軍功在朱德之上，資曆在林彪之上，加上大將總參謀長黃克誠，軍隊是否出亂？ 萬幸，幾百名高級將領的表態大會，公開同情彭黃的僅有上將洪學智少將鍾偉。 毛所當心的黨與軍隊的對立沒有發生。 這時毛劉周鄧如果馬上悄悄修改過激蠻幹的經濟政策，中國近五十年的曆史，就會是另一番模樣。 一兩年後，彭的預言兌現：數百萬人餓死，經濟落入蕭凋。

劉少奇出麵治理殘局，毛的聲望掉入穀底。 周恩來用“東方紅史詩”挺毛護黨，林彪號召全軍學習毛主席語錄， 像雷鋒那樣忠於黨和偉大領袖毛主席。 毛和劉在這曆史關鍵時刻，同時犯錯。 劉開始對毛顯出不敬，毛作為文人政治家開始了向唯我獨大，狹隘農民領袖心理的過渡。 蘇共領袖早就懷疑毛是否留有農民心態， 對蘇共的疑惑，毛也應多少察覺。

劉慘死的結局類似袁宗煥，那位明朝的文人抗清統領扛上末須有的罪名， 砍頭後被京城市民食肉寢皮。 人民在歡呼，唱著時代的最強音：“毛主席萬歲，林副主席身體建康”。 然而，毛的雙重人格此時再次彰顯：對於有頭腦的文人文官來說，他就是秦始皇朱元璋；麵對林彪和跟隨他的將軍們，毛又是超級文豪政治家，視野遠遠超出不諳文明準則的糾糾武夫。

在喜慶的鑼鼓聲中，毛突然看到一個重大問題：林在他百年之後， 可以輕易大權獨攬。 中國如落入一個不懂人文蘊涵的將軍手中，那實在是國之不幸，世界之不幸。 當然也可能是黨之不幸：軍隊不是要聽從黨指揮嗎？ 毛是多麽希望躊躇滿誌的林副統帥也像他一樣看到這個危機。 按照毛的想法，林應該馬上底姿態，誠惶誠懇，學會在極左的文人麵前謙虛好學，在軍隊中搞五湖四海，盡力為他將來的班子塗上一筆開明的人文色彩。

林的幾個舉動恰好是走到了毛所希望的反麵。 先是想當國家主席，然後是玩“天才論”為以後把自己說成毛之後的第二個“天才”埋下伏筆， 再之後是手下“黃吳李邱”想一腳踢倒核心文官張春橋。 林副統帥在這之前一人作主的 “一號戰備軍令“， 牽動全國，早已使毛暗中光火。 林不但是軍事上自作主張，於今政治上也是動作頻繁。 毛希望林以一個小學生姿態，向他請教學習如何做一個傑出的黨政家長，增添文明之雅色，但副統帥卻早是胸有成竹，雷厲風行，竟在黨政軍諸方麵，顯出架空偉大領袖之態勢。

毛的一番苦心，林元帥確是難以領會。 林十八入黃埔軍校，其後戰事不斷，殫精竭力， 無暇研習文明之偉大，政治之精妙，除了打仗和革命，幾近心無傍務。 文人和文官不是幾乎統統被打倒了嗎？ 實踐不是證明這些人是多麽得危險， 有什麽必要向文人們學習？ 黨不是也快要變修了嗎？ 最後剩下革命的不就是軍隊和城市的造反派嗎？ 如果革命就是人人平等，消滅資本主義， 政治將變得極為簡單，人類文明也可被一笑付之。 周恩來評價毛主席的戰士雷鋒時說得好： “對同誌如春天般的溫暖，對敵人如秋風掃落葉殘酷無情”。 作為一個來自農村擺脫不了農民心態的軍事領袖，林彪的視野與人生觀念與小戰士雷鋒沒有本質的區別，革命是壓倒一切的概念，不是革命消沒資本主義，就是被反革命所剿滅。 心思要是太活，考慮要是太多，其結果就是倒向修正主義。

革命把林副統帥真是攪得一塌糊塗；毛的國際修正主義（放棄對美鬥爭），比之劉的國內修正主義（發展生產力，包產到戶）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至死也不明白：革命大體上隻能在文明的框架以內進行； 根據馬克思主義，革命必須發展生產力，共產主義要繼承人類一切文明成果， 走向世界大同。 革命不是在與資本主義的戰爭之中， 相互毀滅在氫彈原子彈的煙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