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再顛沛流離

來源:malingca

        去年初夏,應Y老師的邀請,去台灣訪問。從台北一路南下到高雄,一般觀光客要做的“功課”,一件不落都做了。不過最有感慨的不是山水風光、市井人情、文化遺珍,而是大家的推杯換盞和閑坐聊天。要聊得深了才知道,我們是如此熟悉,卻又是如此小心翼翼。

一個座談會上,談到彼此對彼此的妖魔化。我說我們小時候看電視劇,國軍敗退的兵痞,散著風紀扣、倒拖著槍、進了村、搶老百姓的雞、大啃雞腿,猥瑣可鄙。對方哈哈笑了,說我們也一樣,隻不過這可鄙的偷雞的主人公,是你們“共匪”啊。我說我們小時候聽到的口號一直是“解放台灣”,他們頓足說差不多,我們的是“光複大陸”。我說我們“抓特務”抓了很多年的,他們說我們“抓匪諜”也抓了許久的。我說你們那個宣傳畫是不是有問題啊,看照片上孫中山旁邊好幾個衛士,怎麽到了油畫上隻剩下蔣介石一個人。對方說,你們不是也一樣?那個“開國大典”的油畫,又塗又改的,怎能算照錄史實?說到熱鬧處大家連幹了幾杯金門高粱,到底是同胞,宣傳思路一致到這個程度,不知該喜該憂。

還有一次,席上有昔日高官某某部長,談及上世紀40年代親身參加東北戰局,說到四平戰況,滿座洗耳恭聽。老人沉湎往事說了許久,回過神兒來問我們大陸來的客人:你們的父執輩有參與那場戰役的麽?我鬥膽說,我的大舅舅,當年高中沒有畢業就當了學生兵,跟著林彪打仗的,我聽他說過四平是場硬仗。老人很有興趣的問,那他有沒有說起過長春圍城呢?我當然知道他言下之意,我也看過那本《雪白血紅》,但是不好說啊……老人家深深看了我一眼,隔著人給我布菜,吃菜吃菜。下一個話題雲淡風輕,滿座釋然。

幾次三番路經圓山飯店,知道那附近有“太原五百完人塚”,說是閻錫山部下在解放軍攻入太原之前集體自殺,國民黨政府修此“招魂塚”旌表他們殺身成仁的精神,台灣的中小學教科書裏也以此故事培養仇共情緒,當然大陸方麵認為該故事“純屬神話”。“你們該不會想去看吧?”——台灣方麵的接待者顯得既小心又體恤,其實我們也沒什麽不方便的,可是人家這麽緊張,也就作罷。有關抗日戰爭的事情,離“共識”不太遠了, 可是有關國內戰爭的事情,溝壑依然。 

這次來香港,同一個項目裏有四位來自台灣的教授,我們一直問陳水扁啊馬英九啊,問得他們有點煩了,說你們為什麽對台灣政治這麽感興趣呢?是啊,我們捫心自問,為什麽呢?又有人說到《海角七號》,從大陸來的同聲說那是很好看的電影,就有一個台灣學者淡淡回應,那是因為有一部分你們不懂。我們隱約知道是哪一部分,住口收聲。“台灣人”內部的分野和理由,的確懵懵懂懂。又交流關於《大江大海》的心得,禁書總是令人興奮的,一個台灣教授直言:真是搞不懂,龍應台這麽寫,是幫你們GCD說話啊,怎麽還會被禁呢?

我被激起好奇心,夜讀了這本《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此書寫的用力,用上了近年來“兩岸五地”(大陸、香港、台灣、日本、美國)的新鮮史料和研究成果,又有口述史方式的訪談,翔實豐厚。此書寫的煽情,五千流亡學生與一本《古文觀止》的故事,戰俘營裏一個軍樂隊的故事,威武不能屈的卓領事的故事,父親槐生與《四郎探母》的故事,像一個又一個催淚彈,從開頭炸到結尾。此書也寫的血腥,肝腦塗地、死傷枕藉、屍填溝壑、哀鴻遍野,這些文雅的四字成語要用多少血漿和細節,才能形象地展示出戰爭的慘絕人寰,讓你在深夜裏毛骨悚然?而龍應台她做到了。

我必得承認,龍應台這個低視角,也就是黎民、蒼生、草根、老百姓、普羅大眾的視角,比《建國大業》裏那種英才輩出、群賢畢至的表現方式好上太多。個人的命運被不可控製的力量絞擰成絲,再被戰爭機器織入時代的經緯,曆史的這一段,1949,它染了太多的血,浸了太多的淚,還一再被塗改,以至於我們很難從這些亂麻和死結中剝離還原出道德追求和政治立場來。龍應台善於表現的,正是個人在時代麵前的無能為力,還有個人對生命與生活的堅忍不拔,前者可泣,後者可歌。

正文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的:“我不管你是哪一個戰場,我不管你是誰的國家,我不管你對誰效忠、對誰背叛,我不管你是勝利者還是失敗者,我不管你對正義或不正義怎麽詮釋,我可不可以說,所有被時代踐踏、汙辱、傷害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姊妹?”我想,如果從人道主義的角度,當然可以,同情、憐憫與理解,可以超越國家的界線、民族的界線、階級的界線、黨派的界線、陣營的界線、海峽的界線。但我不免又想,事實總是,受害的是“兄弟姐妹”,施暴的也是“兄弟姐妹”,受害者與施暴者集於一身的,還是“兄弟姐妹”。失敗者、失勢者、失蹤者,他們不是籠統地被“時代”所踐踏、汙辱、傷害,而是被“時代”中的其他人、其他事、其他的勢力和權力踐踏、汙辱、傷害。更為可怖的是,等到下一個“時代”的大波瀾洶湧而來,有些兄弟姐妹們還是會劍拔弩張、反目成仇、互相踐踏、互相汙辱、互相傷害。每念及此,痛心疾首。

期盼那樣一種文化,講慈悲,也講是非,更講責任。每一個名字都被銘刻,每一場浩劫都被反思,有的人必須懺悔,有的人必須贖罪。我不反對從龍應台這裏開始,但我不希望隻到此處結束。看此書,有一個句子反複出現:“一直哭一直哭”。我想,僅僅流淚是不夠的,感動與回避不是長久之計,正視與溝通才是出路。

隻有極少數人希望永垂不朽,絕大部分黎民但求現世安穩,因此,為了不再顛沛流離,那些可能成為“萬骨枯”的小人物們,不論你在海峽的哪一側,要警醒。

上圖:1949年5月,逃難者擠在一艘將駛向寧波的美國海軍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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