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前,蒯大富去探望一位曾被他整得夠嗆的老師。他安慰老師,一定要把身體養好,不能弄潮,可以觀潮;不能演戲,可以看戲。“這也是我目前的狀態,我們這些人,不想關心政治是不可能的,某些政策的變化,某些領導的變化,可能就會影響到我們的命運。”
750) this.width=750' src=http://space.wenxuecity.com/gallery/others/book/2010/1/15/2010011516043902514.jpg onclick=document.location='http://uku.com'>
編者按:蒯大富,1967屆清華大學化學係學生。在“文革”中,蒯大富是北京紅衛兵造反派的五大領袖之一,領導、參與了“文革”初期的一係列造反活動,“文革”後被判有期徒刑17年,先後被關押在北京和青海,出來後輾轉到深圳經商。一波三折的變故,促使他由一個“紅衛兵領袖”向普通人序列回歸。
從今天的視角看,這樣一個經曆了“政治過山車”的人,他的身上有擺脫不了的時代印記,他的回歸之路則濃縮了改革開放以來的曆史和現實。出於對曆史的尊重和對人的命運的關切,我們采訪了蒯大富。
64 歲的蒯大富,身體已經欠安多時。交談的時候,麵部肌肉偶爾會出現抽搐,話說到一半,間或會戛然停止,陷入思索。過去4年,這個身材壯實的老人,三度被中風擊倒,每次又都重新爬了起來。最近的一次,看樣子還不是太糟糕,語言和行動能力畢竟都沒有喪失。他自己將這種奇怪的恢複歸結於180副中藥的功效。
羅曉波卻認為她的丈夫正每況愈下。這個小蒯大富17歲、瘦小黝黑的女人,快人快語得有些出人意料。“你現在來,他還可以和你交流,要是明年來,就困難了……越來越糊塗。”
疾病纏身的蒯大富,目前正在為自己操持也許是此生最後一件大事:補辦社會保險。但此事並不順利,奔忙了半年多,一直沒有拿下來。
“他們和我談條文,說我不是調進深圳的,是遷進來的;交養老保險的時間又不夠15年。按條文肯定是不行的,”蒯大富說,“但怎麽發生這些事情的?這是特殊曆史條件遺留下來的問題。因為我是蒯大富,這是核心問題。”
為補辦社保他走了不少關係,不免有些心煩意亂。有一次去見社保局某位領導,領導在12樓辦公,發現這一層電梯的按鈕是被取消的,沒法停靠,他就下到10樓,再步行上樓,結果那一層樓道門口也上了鎖。座機、手機均無人接聽。在此之前,社保局發生過官員被人錘砍事件。蒯大富受到“此路不通”的刺激,即給那位領導發去短信,“百姓與您的聯係被切斷……我有點理解社保局官員為什麽被砍。”
“出獄這麽多年,到哪裏都幹不成,但是不管怎麽樣,跌跌撞撞、踉踉蹌蹌,也走過來了,自己謀生吧,也還可以,”蒯大富說,“有人建議我們成立一個‘蒯大富救助基金會’,我說這種事不能幹的,不能讓人對政府失去信心了。”
世事無常。30年前,命運之手將蒯大富從人生最高處推落,此後多年,一波三折的變故,促使他由一個“紅衛兵領袖”向普通人序列回歸。現在的蒯大富,也許還沒有完成這種艱難的回歸。
這個掉入塵埃的前風雲人物,情緒並不低落,性格也不全然像羅曉波提及那樣古怪。他的身上,顯現出更多平常人的脾性。談吐幽默,能一連講出不少官場笑話。這種狀態能夠保持至今而不被消蝕,也算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北京
蒯大富的一生遭逢,都與北京有關。在這裏,他前後呆了29年,至今仍對此地不無懷念和好感。事實上,在15年前,他們就曾嚐試過接近北京,結果半路遇挫,又灰溜溜地離開了。
1992年,在羅曉波的推動下,蒯大富離開寧夏青銅峽鋁廠,跳進了市場經濟的“體製外”漩渦中,到山東一家企業工作。一年時間不到,“想幹點事兒”的蒯大富就又跳槽了。
他準備重返北京。當時,北京一家街道辦企業計劃在北太平莊興辦通訊器材一條街,有意引進蒯大富來打理,並將此舉稱為改革開放新舉措,給出的條件是:到北京後,蒯大富必須合法經營、不幹政治。
盡管有朋友規勸他們不要進京,以免引來麻煩,但想著大展拳腳一番的蒯大富,還是讓人風風光光地用專車接進了北京。此後,一個多月時間不到,形勢突然發生了變化。他們的公司怎麽也注冊不下來,據傳還有指示要客客氣氣地將蒯大富請出北京。蒯大富當時表示,可以不當董事長、總經理,自己就在北京支起牌子擦個車、修個鞋、開個小茶館兒,但沒被允許。
“走的時候就比較慘,沒來得及跟我們商量,老總和他太太又拿車把我們送回山東。10幾個小夥子,開著個裝肉的冷餐車,把我們的東西往紙箱裏一塞,把門一鎖就走了,像逃難一樣。”
為了讓孩子能上一個完整的幼兒園,去而複返,羅曉波獨自帶著女兒又回到了北京。在此前後她自己已經找了一份工作。但不久就被迫辭職了,因為她當時接受了一個采訪,公開拋頭露麵,談論自己與蒯大富的生活。
“怎麽可能讓你那麽猖狂?有些東西,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我帶著孩子在北京,就感覺到處有人和你為難,但真不知道那是誰。”
在北京沒能幹出一番事業的蒯大富,回到山東感到沒臉繼續呆下去,又折到江蘇去,結果那邊也對他關門謝客。這樣四處碰壁,蒯大富卻並不感到已經陷入絕境,總覺得終究會有一條出路。這種心態,在淪為階下囚的時候也沒有打斷過。盡管他自己也承認,這樣一段日子,有時候是很心酸的,但當時又比較容易找回心態平衡。
1970年代,“有人一拍桌子,說把蒯大富‘拉出去’。當時要是把我‘拉出去’,也就‘拉出去’了。所以那時候我就想,活一天就是賺了,能活著就很不錯,不要說活成什麽樣子了。”
商旅
“三十年河東,鬥私批修,靈魂深處鬧革命,革命尚未成功;三十年河西,成家立業,身體力行搞經營,經營初見成效。”
2005年,蒯大富60歲。在深圳,他大宴賓客,高調慶生,座中有吳桂賢、韓愛晶等人物。這一幅橫批為“六十大富”的對聯,當時就張貼在宴會廳的門楣上,像是在公開宣告著什麽。
當能走的路都被切斷之後,經商就成為蒯大富融入社會的一個途徑。而當年造就的名氣,為蒯大富的日後行商鋪就了一條捷徑。第一次嚐試,是在寧夏青銅峽鋁廠,有段時間鋁不好賣,廠裏請他出馬。他帶著老婆、孩子在外麵一逛3個月,賣了605噸鋁,拿回去605萬元。生意做得這麽順利,是因為知道他的人太多,“廠長、處長一般都是我這個年齡段的,下麵報告說,蒯大富來賣鋁了,那是很願意見的。我立刻就可以見到他們的最高領導。買個麵子吧,你得用鋁,我們價錢也還行,你買我100噸,那好商量了。”
1994年,數度輾轉來到深圳,蒯大富和他的清華同學聯手經營一家音響設備工程公司。第一單,接的就是從前一位老部下的業務,這是一家國營單位,他為他們裝了一層樓的音響係統,老部下則替他報了黑價,1000元成本造價被報到了1.4萬元,當場提成給蒯大富1.5萬元。當時的中國,萬元戶還寥寥無幾,拿到這麽一筆巨款,蒯大富感到“非常恐怖”。
當年的深圳,老清華畢業生據說就不下5000 人,差不多都占據著相當重要的位置。蒯大富名聲在外,上門拜訪,人人買麵子,和他同學合作4年半,總業務量做到了9000多萬。按約定,他應該從中提成 90萬,但那同學掏錢如同割肉一般,最後隻給了22萬外加一套房子,總計40來萬。
蒯大富後來選擇了單飛。但是病來如山倒,之後沒有人能替代他的角色出去跑業務,他的公司接著也垮了。
“人要發財,有四個條件,缺一不可,”這些經曆,讓蒯大富悟出不少道理,“第一要勤奮,有單就去跑,有機會就抓住;第二是聰明,要知道怎麽談生意;第三靠運氣,再勤奮聰明,運氣不好也不行;第四就是德行要好,待人要寬厚。差一條,肯定發不了財。”
商海漂浮15年,他已經是個腰纏萬貫、事業有成的商人,高調得仿佛得到了新生一般。這從他那一大摞與各界名流會麵的影像中可以看出來。
“商業上,我也沒有什麽造詣,但養家糊口可能沒問題,”蒯大富說,“畢竟我是清華大學畢業的,我學嘛,也不是什麽高深得不得了的事。”
但終究名氣太大,有關方麵也要關照一下,有事沒事會約他出去喝個茶吃個飯K個歌什麽的。15年來,就這樣相安無事地生活著。
蒯大富也明白自己的處境。當年一到深圳,為了躲避那些蜂擁而來的港澳及境外記者,他另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戴明”,以便縮小被幹擾的目標。波折太多,一家人盡量避免任何是非,他們住的小區,業主委員會發起維權,叫了他們好幾次,他們都堅決回避,不願介入這種群體事件。
但那個曆史上的包袱,始終若隱若現,並沒有完全摘脫。1990年代末,辦理戶口調動,就遇到了不少麻煩。根據地方的規定,隻有當地戶口,孩子才可以上當地的一些好學校,他們的女兒沒有當地戶口,申請報告交上去每次都石沉大海。最後在旁人提醒下,蒯大富和羅曉波協議離婚。申請表上沒有蒯大富的名字,不出幾個月戶口問題就落實了。
蒯大富將此看作是晚節不保,是一種被迫投降。“他是不食人間煙火,我讓他稍微屈服一下,他說什麽戶口?怎麽可能?很倔的那種人。”但在多方勸解下,實在沒招了,也隻得低頭。
直到現在,他們也沒有複婚。他們的女兒,曾經要求羅曉波立一個書麵保證,在蒯大富有生之年,絕不會改嫁他人。她拒絕了。“我從南京嫁到寧夏的時候,他什麽都沒有,就是一個勞改犯。有什麽需要保證呢?我是深圳義工,別的孤寡老人我都管,何況是我孩子的父親,肯定是要為他養老送終了。”
晚境
早早被曆史巨浪送上了岸邊,那樣一段經曆,卻成為蒯大富和清華一班同學日後聚在一起的永恒話題,而且談的每每都是細節,這讓羅曉波有些搞不懂。故事聽得多了,曾經是“紅小兵”出身的羅,就認為她丈夫充其量隻是一個政治愛好者,並沒有什麽政治智慧。而他之後的身敗名裂,在她眼裏,也隻是一個由於某種陰差陽錯被卷入不同派係爭鬥的“打手”“愛湊熱鬧、好出風頭”的性格缺陷使然。
“當年毛主席向清華派駐‘工宣隊’,表明紅衛兵都已經退出曆史舞台了嘛,他們還和人家打起來。什麽3個人逃出來發電報,‘清華井崗山(兵團)正在血泊之中,向毛主席呼救’,你說他有什麽政治智慧啊?反正我聽著就跟聽個笑話似的。”
1970 年至1987年,由北京而寧夏,蒯大富過了17年牢獄生活。外人以為這段經曆很悲慘,當事人卻不以為然。當年在獄中,他還為獄警即將考大學的兒子補習課文,全然沒有一點坐牢的樣子。他說,“我這個人一貫就是這樣,40多年,一直坦然地活著,從來不認為自己悲慘。最悲慘的時候也不這樣認為。”
老來懷舊。2008年至今,蒯大富先後兩次帶著妻女去寧夏,專程造訪當年關押自己的勞改農場。那個地方早已經被廢棄,長滿了雜草。故地重遊,頗有一番感慨。
“有人問我,你坐了17年牢,冤不冤?一種意義上講,跟著黨幹革命,最後坐的還是黨的牢,很冤;另一個角度想,比起當年那些被我們整的幹部,可能他們更冤。我們犯了比較嚴重的錯誤,但他們沒什麽錯誤,有些還被整死了。相比之下,我們受的這些冤,也算不了什麽。”
在青銅峽,他感受到了底層人民的純樸和友善,沒有因為他的身份和遭遇而將他視作異類。出獄之後,青銅峽鋁廠不僅重新接收了他,還給他分了一套房子,這是很多年輕職工都沒有享受到的待遇。在那段時間裏,他們生活得十分開心。就這樣過了20多年,每次回去,他們依然會受到熱烈歡迎。那裏有一批最鐵的朋友。
蒯大富的電腦和相冊裏,保存了他過去和現在的記憶。書桌上,堆著各種各樣已發或未發的書刊與稿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別人給他的曆史所做的記敘和整理。晚年,他有更為充裕的時間反思當年的一些事情。除了錯整了一些幹部之外,他認為與此同時發生的流血衝突,自己也負有責任。這是讓他多少年都後悔的事情。
“當時我是我們學校的一把手,影響力是很大的。我們清華最後大規模打起來是1968年4月23日,如果當時我主張不打,那場武鬥(百日武鬥)肯定打不起來。當時認識上發生了偏差,”蒯說,“有些是可以製止的,或者是應該製止的,但是沒有覺察,導致死了十幾個同學,都是很好的同學。看著他們死掉,是非常心痛的。”
“我被推到那種位置上,有一種偶然性。‘文革’,清華肯定是要出學生運動的,假如沒有蒯大富,也會有張大富、李大富,具體落到我身上,就有很大的偶然性……我被樹起來了,後來就身不由己了,被推上去,想退都退不下來。”
這樣一段複雜和糾結的曆史,很難用一個簡單的是非對錯一言以蔽之。近水樓台,他們的女兒,曾經嚷嚷著要拉羅曉波一道去研究那段曆史,但羅曉波堅決不幹,她怕碰觸到人性的殘酷和陰暗一麵,況且要研究的這些人,又都是他們相識相交的。
每天,除了在家裏為自己熬熬中藥,大病初愈的蒯大富,現在還在一家同樣是經營音響設備的公司擔當顧問,主要的工作,就是利用自己的關係網絡跑跑單,接洽一些業務。此外,3次病發,動搖了他那種“生命在於靜止,千年的烏龜、萬年的王八”的反潮流主張,經常也會跟著公司的年輕同事和下屬出門遠足。在羅曉波的提醒下,蒯大富還堅持定期去做瑜伽,而且每天晚飯後要下樓散步。
對於時事政治,他依然保有興趣,但隻限於旁觀,也可以說是學習。每天大致要擠出兩個多小時翻閱各類報刊,了解各種動態。
9年前,蒯大富去探望一位曾被他整得夠嗆的老師,他們都是從那個暴風眼裏掙紮過來的人。他安慰老師,一定要把身體養好,不能弄潮,可以觀潮;不能演戲,可以看戲。
“這也是我目前的狀態,”蒯大富說,“我們這些人,不想關心政治是不可能的,某些政策的變化,某些領導的變化,可能就會影響到我們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