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為人知的萬人浩劫,“文革”時期的抗災圖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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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前,通海大地震震中高大公社(現高大鄉)五街村的受災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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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拿紅寶書的災民。受災後當地仍沿襲了震前的“早請示晚匯報”傳統,隻是忠字舞不再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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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後,通海縣高大鄉政府倉房內還存有十餘袋當年未發完的紅寶書。
警報器響了,短而急促的聲音把熟睡的餘美軒驚醒,懸在空中的燈泡在不停搖晃,她感覺有點頭暈,立刻警覺到是附近發生了地震。
在昆明北郊黑龍潭的地震台,當時被人們稱作“夫妻台”,常年守在這裏的是餘美軒和她的丈夫潘保德。
時間定格在1970年1月5日淩晨1時零37秒,光點記錄地震儀的指針已經出格,想要做出準確預測頗有難度。在緊張的分析之後,餘美軒向位於昆明下馬村的中科院地球物理研究所做了匯報:7.8級。
此時,在昆明以南100餘公裏處,以玉溪市通海縣高大公社五街村為震中,一條長約60公裏、寬約20米的斷裂帶,已如刀切一般沿北西方向將大地撕開。1777平方公裏的土地成為重災區,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成片的民房被夷為平地。
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首次死亡人數過萬人的大地震,較唐山尚早6年,史稱“通海大地震”。但因災情本身受到有意的遮蔽,長期以來外界對其知之甚少。那是一個革命的年代,災後救濟與重建也具有了鮮明的革命特質。地震發生後第四天,新華社才刊發不及400字的電文,稱“昆明以南地區發生了7級地震”,“毛主席林副主席親切關懷受災人民”。死亡數字、震級,甚至地震發生地點,都曾是諱莫如深的機密。
昨天,是日,當地舉辦了盛大的紀念儀式。和40年前刻意的遮掩有所不同的是,現在的通海和雲南希望全國都能正視並關注那場萬人浩劫。
地震前夜的通海:“抓革命,促生產”
對30歲的張玉華而言,1970年1月4日與往日並無特別的不同。她的丈夫吳廣喜和其他6個社員去山上砍樹已經有一個多月了,留在村裏的她參加了生產隊在晚上8時許召開的會議。
5 個小時之後,張玉華所在的雲南省通海縣高大公社五街村將成為夷平整個村莊的地震震中;但此刻,她沒有感受到任何預兆。“抓革命,促生產”,晚上開會是很平常的,而且一開就到半夜。晚上11點多,在確定次日集體上山砍伐用來燒石灰的木柴之後,大家就散去回家,有的吃點夜宵,有的徑自睡去。
元旦剛過不久,1月4日的《人民日報》和《雲南日報》頭版都被毛澤東主席的頭像所占據,右下角寫著“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舵手、偉大的統帥毛主席萬歲、萬萬歲”。舉國尊仰毛主席的局麵一如既往,較為不同的是,毛主席與“親密戰友”林彪的合影也占據了後麵的一個整版。
林彪在1969年4月的中共九大被確定為毛主席的“接班人”。“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進行,全國性的“武鬥”高潮剛剛落幕,餘美軒所在的中科院地球物理研究所也是派係林立,地震台的山頭曾被武鬥者占領,並埋下地雷;距中蘇邊境武裝衝突(“珍寶島事件”)事發不及一年,“要準備打仗”、“深挖洞、廣積糧”、 “提高警惕,保衛祖國!隨時準備殲滅入侵之敵!”等口號此起彼伏並落實到每個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當中。
在通海縣高大公社陶茂生產隊,作為民兵營長的李庭有,時常帶領大家到山頭挖好的防空洞內,進行應對“美帝國主義和蘇修社會帝國主義侵略”的演練。
1 月4日這一天晚上,張玉華開完會回家就和三個女兒在一張床上睡著了,她最小的女兒出生才三個月。而勞動了一天的吳廣喜沒有睡意,他和一個社員在山上搭建的茅草房裏下象棋。李庭有也在開會,歲末年初,生產隊要評每家每戶的工分總數,午夜12點左右他回到家,妻子已經帶著兩個孩子在一樓房間內睡著了。
這是一棟土木結構的二層閣樓,原是地主的住房,新中國成立後沒收並分給了包括李庭有家在內的4戶貧農合住。李庭有時年45歲,他的兒子已經七八歲了,女兒隻有三四歲。喜歡男孩的他把熟睡的兒子抱起,與他一起上了二樓。他很快進入了夢鄉。
“趕快躲起來,蘇修放原子彈了”
恍惚間,李庭有感到閣樓向一方晃了一下,又晃回來,然後整體下沉。房子倒了!
正在下棋的吳廣喜聽到“轟”的一聲響,茅草屋外豎立的木板齊刷刷倒地,一個醃鹹菜的壇子也滾跑了。他本能地想起身看看發生了什麽,但人剛站起來就撲倒在地。 “我當時就認為是地震,很掛念家裏麵。我們在幾百米高的山上,受到的震動還這麽大,在平地上的家人受到的損害應該更嚴重。”吳廣喜說。
他提議下去看看,但隻有一個社員附和他。兩個人提了一盞煤油燈,沿路向五街村趕去。餘震時常來襲,他們的身體隨之搖擺。山體的塌方擋住了去路,他們又繞路前行。在村口的碾房,他們看見一個倒地呻吟的白姓社員,事後得知他很快死去了,但當時吳廣喜無暇顧及,他隻想趕快回家。
地震發生的刹那,吳廣喜的愛人張玉華尚在睡夢中。一聲巨響後,她聽到自己女兒哭喊的聲音。“我被壓住了,不能動。我不懂地震,以為是被電住了。”張玉華回憶,那個沒有月亮的寂靜深夜,突然間哭喊聲一片。
住在隔壁的小叔沒有被壓住,他喊著“嫂嫂”,並把壓在她們身上的土木移走。“我讓他趕快救女兒。大女兒被刨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會哭叫———暈過去了。”張玉華的肩與腿部也受傷了,她坐在斷壁殘垣中無法走動,小叔給她找了根木棍,支撐她走到附近的一個草垛躲藏起來。住在附近的嫂子,已把她的三個女兒轉移到這裏。
“天太黑了,但村裏人喊:不能點火!那時中蘇關係不好,大家都說,趕快躲起來,蘇修放原子彈了。”張玉華和十四五個受傷無法跑動的村民躲在草垛裏,手腳便利者則跑到山上將自己隱藏。
吳廣喜這時也提著煤油燈趕到村裏,“整個村子都被平掉了,村人哭的哭喊的喊。”嘈雜聲中,有人讓他把煤油燈滅掉,因為蘇聯開始侵略了,“不能暴露目標”。但他沒管那麽多,他回到了家,看見自己平日睡覺的那張床被一堵牆壓扁,“如果在家,我就死定了。”
李庭有的妻子和女兒,就是這樣被壓死的。他和兒子在二樓,與瓦片梁柱一起倒地,但僥幸生存下來。到處都是美帝和蘇修打到中國來的耳語,作為民兵營長,他也感到有些惶惑,“有人說,我們每天都挖防空洞,怎麽還被炸成這樣?”
“如果當晚搶救,可多救很多人”
張玉華記得,當時有一個小孩,說他父親被壓住,但人還活著,請求大家去把他父親刨出來,但不知是害怕餘震,還是害怕帝國主義的轟炸,沒有人去。後來他的父親死了。
在張玉華的視野所及,除了同屋與隔壁的親屬互救,地震來襲的那個深夜,村民們“基本上沒有去救人”。因為處於敵人來襲的恐懼中,不讓點火,也無人組織救援。
待到天亮,村民們才開始相互救濟。此時距地震發生已有五六個小時。有人從廢墟中爬出來,也有屍體被零散堆積在路邊。張玉華一家五口全部幸存。她的丈夫吳廣喜,去自己的媽媽家尋找親人,發現媽媽和弟弟都已長眠在土木中。他的妹夫吳正平是生產隊長,一家12口人,死去了9個,其中妹妹兩天前剛生過小孩。
房屋大抵都是土木結構的,平房居多,所以救起人來相對容易。大家缺少相應的工具,就用雙手刨。“活著救出來的也有,但不多。如果當晚搶救,就可以多救很多人。”吳廣喜說。
據介紹,吳廣喜所在的五街上村原有人口597人,死亡者194人,加上8名外來人口共202人遇難。牲畜死亡2/3以上,傷者無數。
李庭有生活的陶茂村,原有人口357人,死亡者167人(含外來人口17人)。
按照事後公布的數字,在整個高大公社,共有7847人,死亡人數1777人。另外兩個重災鄉鎮,分別是峨山縣的小街鄉與建水縣的曲江鄉。其中,建水縣的曲江鄉,是死亡比例最高的地方,高達30%。
據雲南省地震局退休員工王景來介紹,當曲江的人們正在緊張搶救被埋人員時,忽有人傳附近的玉溪東風水庫壩體倒塌,曲江地處水庫下遊,有被水淹的危險,救災群眾心慌意亂,很多人逃離救災現場。隨後查清水壩並未倒塌,等到救災人員第二次返回現場時,拖延了搶救時間,傷亡加重,使曲江死亡人數多達4600多人。
曲江人員死亡比例是震中高大公 社 的 近3倍(後 者 死 亡 比 例 為11.3%),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搶救拖遝,貽誤了時機。而從高大公社村民的描述看,即便在那裏,救災仍難稱及時。
據雲南省玉溪市(地震重災區以玉溪市為主)地震局資助出版的《一九七零年通海地震》(劉祖蔭等主編,北京地震出版社1999年版),地震發生當天,2時30 分大致圈出了受災範圍,淩晨4時向中央做了匯報。昆明軍區及時向所屬部隊發布命令,哪裏有災情,就在哪裏救災,5時許各項救災的準備工作基本就緒,淩晨,省政府召開緊急會議,正式成立抗震救災指揮部。
但並非每一個重災區都及時獲得了救援。本報記者在高大公社五街村從部分村民口中了解到的情況是,部隊參與當地搶救的時間是在地震發生的次日中午,醫療隊比部隊來得更晚些。
高大公社五街上村的吳廣喜說,他的嶽父在地震中受重傷,等到第三天醫療隊趕來,尚未來得及搶救,就過世了。
周恩來:我還要向他們道歉呢!
在 1月5日淩晨4時接到來自雲南的匯報後,中共中央於7日下發了慰問電。慰問電全文約300字,內稱:“黨中央極為關懷,向遭受地震災害的廣大革命群眾致以親切的慰問。中央相信,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災區廣大革命群眾,一定會更高地舉起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在雲南省和當地革命委員會的領導下,在國家的支援下,發揚艱苦奮鬥的革命精神,奮發圖強,自力更生,發展生產,重建家園。”
慰問電提到地震發生地“通海、峨山、建水、華寧地區”的名字。1月9日,《雲南日報》頭版頭條刊登了慰問電全文,但《人民日報》隻於同日轉發新華社電,稱 “我國雲南省昆明以南地區”發生了一次“七級地震”,中共中央立即向受災地區的人民群眾發了慰問電雲雲。此後,新華社與人民日報再未就通海大地震做過任何報道。
中央媒體的語焉不詳,使通海大地震不為更多國人所關注。當時奉行的是“內外有別”宣傳策略,直接麵對災區的《雲南日報》,就做了持續一個月的報道;報道以宣揚“用毛澤東思想武裝群眾戰勝災害”為主基調。
據《雲南日報》1月10日報道,災區的各級革命委員會,最迅速地把黨中央的慰問電傳達給每個貧下中農和廣大群眾。災區人民感動得熱淚盈眶。
“黨和政府對災民是關心的。解放軍是親人。”時至今日,吳廣喜仍然這麽認為,他感恩解放軍與醫療隊。他們參與救人和掩埋屍體,搭建簡易房,發放食品和衣物,還給受傷的群眾醫治;他的愛人張玉華就在醫療隊住了40多天院。
不過吳廣喜也承認,作為災民,他們很少見到前來慰問的縣及公社領導,遑論更高級別者。
“每天早上和晚上,大家都被集中到空地上,拿著紅寶書喊毛主席萬歲萬萬歲!”吳廣喜回憶,受災後仍沿襲了震前的“早請示晚匯報”傳統,隻是忠字舞不再跳躍。
並沒有中央領導到災區視察慰問。據雲南省檔案局檔案資料記載,在地震發生一個月之後,2月6日深夜,周恩來總理在國務院會議廳聽取全國地震會議部分代表匯報時,表達了對未前往雲南災區慰問的愧疚:“我還要向他們道歉呢!忙了一些。邢台(1966年曾發生大地震———記者注)去了兩次,雲南一次也沒有去,群眾會責怪我,為什麽對河北那麽好?!我是動了念頭的,不是沒有動念頭,想去,可是事情多,實在走不開。”
小幹部跟著大幹部喊,不要外省救濟糧
第二天晚上,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全國地震工作會議全體代表時說,“我們幾次地震在人民中沒有造成恐慌,有的國家打電報來要支援我們,我們感謝他們,但不要他們的物資,我們這麽大的國家,我們內債外債都沒有,不向他們化緣,我們要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發展生產、重建家園,這是毛主席的思想。”
中央慰問電中的“奮發圖強,自力更生,發展生產,重建家園”,被歸結為“十六字方針”,成為災區震後重建的指南。當時的《雲南日報》和各地匯報材料中,湧現出很多輕傷不下火線,在救災和重建中表現優異的先進模範。
當時五街村樹的典型是積極參與救人的社員吳家龍,他因表現優異而在災後入了黨。另一個更常被提起的英雄是當時的高大公社革委會主任李祖德。這位當年被雲南日報專題報道過的紅人,如今不為村民們所樂見。吳廣喜還記得他手捧紅寶書,在廣播裏宣揚:高大公社人民地震壓不彎腰,我們不要國家救濟,自力更生。同時被其他村民提及的還有,他拒絕了中央用於災後重建的木料援助。
雲南省革委會與昆明軍區在 1970年5月所作的《抗震救災工作總結》中說,“我們緊緊抓住慰問電這個活的毛澤東思想,立即組織部隊、醫療隊、慰問團和一切抗災人員五萬多人的大型宣傳隊……大造革命輿論……部分群眾在受災後產生的悲觀泄氣、依賴救濟等錯誤思想,頓時一掃而光,紛紛提出不要國家救濟糧、救濟款、救濟物資。”災區還采取憶苦思甜的方式,提高災民階級覺悟。
“小幹部都跟著大幹部喊,不要外省救濟糧。”吳廣喜說,每個慰問團下來,他們都會收到紅寶書和毛主席像章。在《人民日報》刊發新華社電的1月9日,雲南省革委會秘書組即要求把已接受的金錢與物資捐獻全部退回,紅寶書、毛主席像章和慰問信除外。而紅寶書實在太多,分發不完,以至於現在的高大鄉政府倉房內還存有十餘編織袋。
在拒絕金錢與物資捐獻的同一天,雲南省革委會和昆明軍區開始響應中央號召,要求全省軍民“揩幹淨身上的血跡,掩埋好同伴的屍首”,“狠抓革命,猛促生產,加強戰備”。吳廣喜記得,震後各種政治會議仍然頻繁。當時最流行的口號是“備戰、備荒、為人民”。
災民的生活很困苦,每天“早請示”之後,就去從事生產。作為典型的通海縣高大公社,在拒收救濟糧之外,每年還照例上繳國家百萬斤公糧。
“前輩淚跡留後人,眼含熱淚寫碑文”
在進行了大約一個月關於“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人民無所畏懼”的報道之後,有關地震的消息也在《雲南日報》銷匿了,但當地災民的記憶仍然無法從地動山搖的那一刻移開。
1975 年9月,“文革”尚未結束,通海縣高大公社五街上村就將紀念凝成了一塊石碑。據當地村民說,村幹部最初擬向村民攤派修碑的款項,未果,但紀念碑仍然如願被砌在了一堵牆的凹處。除了簡要敘述災情,他們還將194名本村死難者的姓名永久刻在了碑上。新中國對通海大地震的第一次勒石紀念,以這樣的方式橫陳在一個受傷鄉村的一角,碑末還有這樣的詩句:後輩兒孫須牢記,前輩淚跡留後人。自力更生立壯誌,披星戴月建家園。全村幹群同意定,眼含熱淚寫碑文。人人都應同保護,不許損壞碑和文。
6年之後,幾裏外的陶茂村也立了一塊記有全村死難者名單的碑石。在通海大地震的重災區,類似的紀念物應該還有多處。
而官方第一次立碑,是在1982年的7月,雲南省地震局與通海縣政府,在該縣秀山接近最高處的鳳儀亭內,立了一塊“通海地震記事碑”,上麵刻有中央的慰問電,並首度公布了官方認定的死亡人數:15621人。
這塊記事碑上,地震級別由1970年新華社電的“七級”升格為“七點七級”,目前尚不清楚何以產生這樣的變動。當時在昆明黑龍潭地震台的餘美軒說,曆史記錄就是7.8級,“北京沒有數據,得聽我的上報。”她還記得,美國地震台當時向世界宣稱,中國西南發生8級以上地震。
鳳儀亭記事碑的憑吊者,以當地人居多。就全國而言,有關通海大地震的林林總總,仍遮蓋著一層霧一樣的麵紗。立碑隻是一種靜悄悄的紀念,官方真正大張旗鼓對外發聲,還要再等18年。千禧年姍姍而來的時候,通海縣政府開始知會記者參加有關地震30周年祭的報道,那一次,有關15621人死亡的信息,才正式經由媒體發布出去。
但在2000年的1月5日,地震的級數仍沿襲舊說———7.7級。對原初記錄7.8級的回歸,是近幾年的事情。其實,因為當時地震儀已經出格,所以7.8級也大抵隻是一個估算的數值。但對曆史記錄的尊重,顯示出一個時代漸遠諱疾忌醫的窘態。而在告別革命之後,通海大地震,而今終於成了一個開放的可供鏡鑒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