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饑餓嗎
人要誠實,不要說鬼話,誠實是一種文化、一種力量、一種責任 ———柏楊
1948年末,沈陽解放,柏楊(郭衣洞)從沈陽逃亡去北平。
1949年初,北平解放,柏楊目睹解放軍入城,後再次逃亡南下。
1988年,離鄉四十年後,柏楊重訪大陸。回台後在《中國時報》上發表文字61篇,1989
年,結集為《家園》出版。
內中一篇對於北平解放的回憶,題名為:巨城末日。
摘錄如下:
“有些人連背後給英雄一聲讚歎都不肯,反而認為別人都「傻」.
…………………………
這是一個震撼的呼喚,一會兒功夫,房間裏坐滿了人,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隻是不知道不
祥到什麼程度.十分鍾到了,〈小倆口對罵〉戛然中斷,男播音員聲音:
「各位聽眾注意,各位聽眾注意,本台報告重要新聞,華北總部,人民解放軍聯合公報;華北
總部,人民解放軍聯合公報:第一條……,第二條…….」
最後一個字播完後,立刻再響起:「自從嫁了你,幸福都送完……」
…………………………
第二天(元月三十一日),人民解放軍舉行盛大入城式,我和徐天祥擠在人群中參觀,學生們
的秧歌舞,一個接一個上場,那是一種連一點美感都沒有的簡陋動作,我不知道共產黨為什
麼把它當作聖舞一樣,到處展示! 至於學生,國民黨為了討好,安撫,天天供應他們大米白
麵,可是學生卻天天遊行示威「反饑餓」,國民黨束手無策.現在,北平解放,一夕之間,大
米白麵無影無蹤,學生改吃陳年小米(小米一經過冬,油性全失,難以下咽),和半鹹半不鹹
的乾菜.使人不能理解的就在這裏,學生反而沒有人敢提出異議,這是一項奇妙的對照,說
明共產黨的法寶遠高過國民黨.也說明政治情緒一旦發作,是非黑白,全部顛倒,天理良心,
也全都埋葬.
雖然是人民解放軍的入城式,但武器卻大多數是國軍的,尤其是卡車,青天白日軍徽還沒有
塗去,駕駛兵青天白日帽徽剛剛摘下,尚留著圓形的白色痕跡,而坐在車上遊行進城的男女
學生,一個個興高采烈,大唱特唱.就在車隊行進中,一個身穿整齊軍服,領佩少校階級的國
軍軍官,突然從群眾中跳出來,攔住去路,手指著車上的年輕人破口大罵,那些年輕人似乎
沒有想到這個場麵,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反應!後邊車子上的學生卻在吼叫:「衝
啊,衝啊,壓死他,壓死他!」我不敢再看下去,以後的結局可能是血肉模糊,也可能隻把他
扣押,那可是眾目睽睽下的反革命現行犯.當我把看到的告訴同住在口袋胡同另一位其他
的國軍朋友時,他嗤之以鼻的說:「傻子!」我打了一個寒顫,有些人連背後給英雄人物一
聲讚歎都不肯,反而認為別人都「傻」,隻有自己絕頂聰明——那當然是中國人傳統模式的
絕頂聰明.”
1996年,柏楊口述,周碧瑟執筆的《柏楊回憶錄》出版。對於從沈陽跑到北平,柏楊的描述是:
“走到瀋陽車站後,暗暗的吃驚,偌大的車站,平常一向人山人海,喧聲沸騰,這時竟然
靜悄悄的,鴉雀無聲,變成一個古老的廢墟。其實,倒並不是沒有人,仍然有很多人,
而且人山人海,全是平常凶暴得不可一世的國軍官兵,現在卻是那麽有秩序的魚貫排列
在各個售票窗口,有的甚至排到車站外的廣場上,有的像S形轉來轉去。吃驚的是,沒
有一個人吵鬧和大聲講話,也沒有一個人插隊,好像一夕之間,都成第一流國民。
徐天祥在一旁說:「共產黨真行!」
我回答說:「不,這是恐怖下的產物,中國人沒有管束自己的能力。」………………”
…………
“我們到了皇姑屯,安靜的出站,站外擠滿了農家用的馬車,這正是鄉下人農閑賺外快的
時候。我們雇了其中的一輛,南下山海關。這是一趟奇異經驗的旅途,入夜之後,馬路
兩旁湧出大批全副武裝的人民解放軍,緊夾著馬車進發。這批解放軍是林彪的第四野戰
軍,南下攻擊北京,人民解放軍軍風的嚴明,使我們咋舌。在黑暗中,那些徹底執行軍
令的戰士,常常高聲發問:
「你們是哪個部隊的?怎麽有車可坐?」
我總是回答:
「我們是國軍。」
當對方一時聽不懂,或弄不清楚什麽是國軍時,我就作一個總結說:
「我們是蔣匪!」
那些純樸的戰士們就一言不發,從沒有一個人刁難。馬車夫有時還吆喝他們:
「讓路,讓路!」
他們每次也都踉踉蹌蹌的讓路,見慣了國民政府軍隊的凶惡,我從內心對解放軍生
出敬意,這豈不是古書上所說的:
~~~~~~ 「婦孺與王者之師爭道!」”
…………
“…………………………
就在山海關附近,我看到一個國軍軍官,斷了一條腿,鮮血一滴一滴的滴在路上,他雙
肩架著支架,一步一跌,跌下後再艱難的自己爬起,然後再一步一跌。他是湖南人,他
說他要回家,家裏還有母親、妻子,還有弟弟。他在新六軍當少尉,眼睛大大的,十分
清澈。我送給他一塊大頭,他收下來說,他將來定要回報。
多少多少年後,海峽兩岸開放,來台的很多大陸軍民重回家園,這位軍官下落不知
如何,恐怕已成春閨夢裏的人!”
對於北平解放時的回憶,則是:
“ 兩天後,人民解放軍堂堂皇皇進入北京,街上擠滿了人群,一半以上是大學生,當
然也有小市民,可是他們跟站在兩旁看熱鬧的國軍的殘兵敗將一樣,臉上充滿了疑懼。
那絕對不是一個萬人空巷以迎王師的場麵,但卻是年輕學生們長久盼望的日子。他們在
街頭興奮的奔跑,扭著秧歌,還在旁邊用口琴斯斯文文的伴奏(秧歌是東北農村插秧時
的民間簡陋舞蹈,跳起來時,你說它有多醜,它就有多醜,那是一個絕對上不了台麵的
舞蹈)。可是,共產黨既然提倡它,它就成為青年們的光環,很多學生乘著還沒有塗掉
國徽的國軍十輪大卡車,在街上奔馳高歌。
就在東單,突然間一個國軍少校軍官在馬路上把魚貫而進的車隊攔下,抓住駕駛座
右座的兩個大學生,一麵哭,一麵咒罵:
「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大學生,政府對你們有什麽不好?當我們在戰地吃雜糧的時
候,你們吃什麽?雪白的大米、雪白的麵粉、肥肉。可是,你們整天遊行,反饑餓,反暴政。你們饑餓嗎?八路軍進城那一天起,你們立刻改吃陳年小米,連一塊肉都沒有,你們卻不反饑餓,今天還
這個樣子的忘恩負義,上天會報應的,不要認為會放過你們。」
那位少校已經失去理智,一邊哭,一邊罵,一邊毆打,一時間全街都呆住了。最後
還是他的同伴把他強製架走,才沒有惹下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