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墨脫的等待:中國最後一個沒通公路的縣(組圖)

導讀:墨脫處於喜馬拉雅斷裂帶和墨脫斷裂帶上,縣轄的2/3位於中印邊界爭議地段內。2009年4月20日,中國最後一條通縣公路墨脫公路在西藏開工,投資9.5個億,計劃2012年建成通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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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車成為這條路上的家常便飯。運豬的司機睡在車裏,跟車的女人無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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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艱難施工中的嘎隆拉山隧道是新墨脫公路通車的關鍵。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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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大雪與活動房的房頂等高,幾乎掩蓋了武警駐地的籃球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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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夫”是墨脫特有的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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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墨公路113K。門巴族孩子在汽車殘骸前玩耍。

墨脫“天路”

“在墨脫建公路的難度絲毫不亞於青藏鐵路”

墨脫處於喜馬拉雅斷裂帶和墨脫斷裂帶上,縣轄的2/3位於中印邊界爭議地段內。

2009年4月20日,中國最後一條通縣公路———波密紮木至墨脫公路(簡稱墨脫公路)在西藏開工,投資9.5個億,計劃2012年建成通車。“嚴格來說,這算不上是一條新修的公路,它是在老的紮墨公路上進行了整修”。

墨脫公路一旦建成,將與貫穿西藏的318國道連接。

司機次仁

“通往墨脫的路是有的,隻是有太多的不確定性”

黃昏,波密縣城。當墨脫公路動工的炮聲傳到次仁耳朵裏時,就像穿過神經末梢最敏感部位,他被深深刺痛了。一條幾代人夢寐以求的公路,竟成了困擾這名藏族中年司機的夢魘。

次仁是個客運司機,他和他的越野車在波密到墨脫這條公路上——— 如果還能稱之為公路的話——— 跑了五個年頭。之前他的線路是在林芝到波密之間,後來被人壟斷了,他被擠出了客運隊伍,這是他生平最大的一次挫折,他用了好幾年時間才想明白這件事。

而現在,修建墨脫公路變成了眼皮底下的事,每天都會看見一輛輛大卡車進進出出;一對對民工站在路邊的山體上掄起鐵錘敲碎巨石;連神秘莫測的嘎隆拉雪山也在挖隧道。

對於一個技藝高超的山路司機來說,他知道墨脫公路每個拐角度數;知道哪個地方會掉石頭,如何躲避;知道怎樣在逼仄之地驚險而靈巧地超越前麵的汽車。

但他不知道如何應對接下來發生的事,“墨脫公路的修通,會帶來很多有意義的事情,但也有一些未知的。”在公路修建伊始,開啟墨脫的山門,也為次仁們打開了一個巨大的謎團。

現在,太陽西下,連倦鳥也飛回黑壓壓的山林。在縣城最東邊排滿各式越野車、皮卡、小麵包車的街道上,司機們等待著雇主前來商談,以確保明天或者今後幾天的工作。去往墨脫的路由此開始。“這是最好的光景,也是最後的光景,”次仁解釋說。

通往墨脫的公路,一年隻有四個月。6月份,印度洋的暖濕氣流滾滾而上,熱氣直撲臉頰,海拔4640米的嘎隆拉雪山上的積雪消融後,宣告墨脫公路開始通車;10月底,大雪封山,又要等到來年才能進去。一年中,墨脫有八九個月處於封閉狀態。

這就是當地人告訴你關於“季節性通車”的答案。但並非全部,呈現在司機們麵前的,則是一個更加混亂的市場。“每個人都想趕在大雪封山前出來,如果你運氣不好,隻有留在裏麵過春節了,”有時候,尤其是這個節點上,這句話幾乎成為攬客的籌碼,價格因此比平常翻了好幾倍。司機們吆喝說:單程800元人/次,別無二話。

次仁混跡在這群司機中間,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1.65米的個頭,圓形臉蛋,微微禿頂,發福,除了人到中年的種種跡象,他還具有中年男人的另一種特質———攝影記者見過他第一麵後便評價說:“一看就是個值得信任的人。”

對於旅客而言,旅途中,選擇將自己的生命托付給哪個司機,取決於個人的直覺,但通往墨脫的路上,更重要的是對其駕駛經驗的判斷和性格的了解。離次仁第一次開車進墨脫已經有5個年頭了,每年當中他開車時間隻有四個月,短短四個月中發生的一切,則是這裏的全部變化。他說,“五年前,從波密跑墨脫的,隻有我一個人,後來又增加了一個。我們剛開始是不到墨脫縣城的,翻過嘎隆拉雪山,到80K (當地以距波密公裏數為地名,下同)為止,餘下的50多公裏路,因為那裏根本無法通車,進墨脫全靠步行或者騾馬馱進山。”

報道一直在說:到目前為止,中國內地2100多個行政建製縣中,隻有墨脫是以肩扛背馱為主要運輸方式:所有物資,大到鋼筋水泥,小到鹽巴茶葉,都要靠背夫的雙腳和雙肩背進背出。

上述概括可能過於籠統。“通往墨脫的路是有的,隻是有太多的不確定性,”次仁說,“比如下雪、泥石流、滑坡、塌方。”

就次仁而言,幾年前,他的第一輛獵豹越野車就已經試探性地開進墨脫縣城,給當地人看了一次稀奇。而曆史記載第一輛開進墨脫縣城的車是在1994年:墨脫公路通車後,作為典禮儀式的一部分,一輛解放牌卡車開進縣城。記載還說,當地村民圍著汽車載歌載舞,但那輛車再也沒有出去過,幾年後,農民們取走了車內的零件,殘骸填在山溝裏。

如今在波密縣城最東邊的橋頭,路中央兀立著一塊碑,以紀念1994年那次通車。

查閱檔案,類似的通車記錄還有數次。至於今年4月20日,媒體稱之為“中國最後一條公路———墨脫公路開工了”,實為語焉不詳的表述。該計劃於2012年建成通車,總投資9.5億元,為曆次修建投資最大的一次。

“墨脫公路工程的正式開工,標誌著我國縣級行政區域不通公路的曆史即將結束,”開工儀式上,交通部部長翁孟勇說。

當不確定性逐漸觸手可摸時,行走在這條懸在山間、蜿蜒纖細如棉絲的公路上的30多輛越野車的司機們,將不得不麵對接踵而來的新局麵。

至少此刻,次仁沒有考慮這些。火燒雲黯淡下來後,對麵的雪山鑲嵌最後一絲金邊。在藏東南秋風吹過的人影晃動的街頭,次仁剛剛談妥了一筆生意,他心滿意足,準備回去。

“這樣做不符合規矩,”一隻大手撥過他的肩膀,然後,次仁看到了一張黑乎乎胖乎乎的臉,聽到他說,“你為什麽要載他們?”

“我為什麽不能載他們?”

“他們是記者,有錢,應該找他們多要點,”這張憤然的臉是另一名司機,他向遊客索要的價格是7000元。嘎隆拉山上的雪飄落下來,司機們的競爭也越發激烈,苦撐了一個季節的生態平衡被打破了。

次仁甩開他的手,走了。

“以前不會有這種事,這裏的一切都變了,”豐田越野車行走在山間,從山頂看去,就像甲殼蟲沿著彎彎曲曲的棉線在爬行。次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明白這點:包括自己在內以及其他人,都拴在這條線上啦。


新舊路溯源

“它是在老的紮墨公路上進行了整修,成本也隻有9.5億元”

武漢,中交第二公路勘察設計研究院。何天牛在電話裏說,“關於墨脫公路,有個概念上的混淆,外界以為,墨脫是沒有公路的,這也增加了其神秘性。實際上,這條公路一直存在,隻不過受氣候和地質災害影響通車時間斷斷續續。”

這名52歲的副總工程師用了八年時間,撥動了刺痛次仁心弦的棉線。他認為是時候澄清一些事實了,作為墨脫公路專家組組長,他對這條公路的曆史了如指掌,“這條公路的全稱是紮墨公路,從波密紮木鎮到墨脫縣城。”

自上世紀70年代起,政府開始投資修建紮墨公路,但受地形、地質、氣象等自然因素的製約,加上資金投入不足、技術手段落後,工程實施極其困難,紮墨公路建設始終沒有質的突破。大規模的建設有以下兩次:

第一次是在1975年,建設方案以紮木為起點,翻越嘎隆拉埡口,經岡戎勒、打爾曲、達國橋至墨脫,全長141.2km,概算總投資3296萬元。從1975 年動工至1981年停工,整個過程曆時6年,曆經數次災難,耗資2538萬元,粗通約100km,施工中犧牲34人,重傷近百人。所做工程除紮木大橋及紮木~24K段能使用外,其餘路段損毀嚴重,無法通行。

1989年,西藏自治區人民政府撥款413萬元從80K處續建墨脫公路,這是墨脫公路第二次大規模建設的開始。1990年交通部批準續建墨脫公路工程並補助900萬元。1990年6月 9日,續建工程拉開帷幕,其重點是打通80K至墨脫縣城段“毛路”。1993年10月,已具公路雛形的“毛路”打通至墨脫縣城,整個續建過程曆時5年,總共犧牲11人,5年內共轉運物資近2000噸。

1994年2月1日,在紮木鎮舉行了墨脫公路“初通”慶祝大會,一輛解放牌汽車從當地開進墨脫縣城,全城轟動。但不久,由於地質災害頻發,部分路段損毀嚴重,全線又處於癱瘓狀態。

目前,進出墨脫“主幹道”有兩條:一條從米林縣派鎮的鬆林口進入,翻越海拔4221米喜馬拉雅山脈的多雄拉山口,沿多雄拉到墨脫的背崩鄉後,穿越原始森林的螞蟥區蛇蟲區,經雅魯藏布江畔塌方區,逆江北上,到達墨脫縣城。全程約115公裏,步行約需4天。這條路在每年的6至10月份可通行。

另一條即1994年修建的舊紮墨公路,從鄰縣波密紮木鎮進入,翻越海拔4640米的嘎隆拉山口,經多處嚴重塌方區到達墨脫,全程141公裏,步行同樣也需要4天。

何天牛接受任務是在2001年,從那時起,他每年至少要去一次墨脫,至今共去過12次。8年來,他和同事們把能夠進入墨脫的線路由最初的7條篩選至3條,最後又優化至1條,其中對最有可能的3條線路都進行了徒步實地考察。他試圖為墨脫勘探出一條新的、一勞永逸的公路,事實證明,後者隻是個美好的願景。

“墨脫處於喜馬拉雅斷裂帶和墨脫斷裂帶上,墨脫公路位於歐亞板塊與印度板塊的縫合線附近,印度洋暖濕氣流與青藏高原寒冷氣流交匯處,新構造運動活躍,雨水充沛,地勢高差大,是世界上最不穩定的地區之一,其中表現最為突出的是危害公路建設的地質災害和自然災害,比如地震、泥石流、滑坡、塌方、水毀、雪害等,公路建設中常見的特殊的災害均集中在這一地區,而且種類齊全,規模龐大。”采訪中,何天牛再次表述了此前他對媒體論述的觀點,“可以說在墨脫建公路的難度絲毫不亞於青藏鐵路。”

與“一勞永逸”接近的路線是從派鎮穿喜馬拉雅山進入墨脫,但成本核算需要30多億元。最後被選擇的路線是今年4月20日動工的紮墨公路。

“嚴格來說,這算不上是一條新修的公路,它是在老的紮墨公路上進行整修,成本隻有9.5億元,”何天牛說。

西藏自治區交通廳文件顯示,這次修建的原則是“先通後暢”,大致情況為:從波密紮木鎮到24K為柏油路麵;打通嘎隆拉山隧道,確保其延伸至80K路段暢通;其餘路段盡量在利用原紮墨簡易公路的基礎上整治、拓寬改建而成。

盡管何天牛對他理想中的墨脫公路還在念念不忘,但對於司機次仁們而言,可以確定的是,到2012年建成通車,一年中至少有9個月可以上路。

艱難的隧道

打通嘎隆拉山,可將墨脫公路裏程縮短24公裏,但這裏號稱“隧道地質病害百科全書”

嘎隆拉山,24K到此打住。這段路相當於內地的三級公路。如果能一直延伸下去,墨脫也不至於陷入苦境。這是墨脫的一道閥門,10月底便關上了,等它再次打開時,夏天轟然來臨。

在何天牛的設計中,嘎隆拉山隧道是紮墨公路通車的關鍵,這條長3315米的隧道,可以將墨脫公路的裏程縮短約24公裏,更重要的是,它不受氣候變遷的影響。規劃書上這樣寫到:嘎隆拉隧道在完成後還將力爭抗禦6.5級以下地震,隧道錯位26厘米之內不影響通行;極寒天氣下隧道內徑一米內不發生凍結。

換句話說,次仁們除了能在冬天駛進墨脫縣城,還不用擔心從海拔4640米的山路上墜入峽穀。

但是,如果眼前有一幅嘎隆拉山體剖麵圖,你可能不會這麽樂觀。否則何天牛和他的同事們也不用花6年多時間,反複研究論證這座山的地質特征。有關資料記載:嘎隆拉隧道地處喜馬拉雅斷裂帶,是迄今為止國內穿越斷層最多、地應力最強、逆坡度最大的高原隧道,被稱為“隧道地質病害百科全書”。

縱使擁有最先進的衛星定位勘測儀,研究人員得出的數據與現實情況仍有差距,這給施工方———武警交通部隊一總隊二支隊和三支隊留下了巨大懸念。

劉偉是武警交通部隊一總隊二支隊嘎隆拉隧道項目經理,他站在山腳的營地說,“很多情況是挖開山體後才知道的,這裏地質複雜得讓你難以想象。”

而另一位曾參與過青藏鐵路烽火山隧道修建的工程師———西藏交通廳紮墨公路總工程師劉錕說,“比起高原凍土的地質結構,這裏尤為複雜,開了兩次專家會,都沒有結論,最後商定‘動態設計,動態施工’。”

按照分工,二支隊從24K山腳開始鑽洞,三支隊在山的另一邊對應作業。在嘎隆拉山挖隧道,施工者們主要麵對兩個敵人:一是斷層;二是圍岩。

“這是一座非常特殊的雪山,正好阻斷了印度洋暖流通往內地的進程,因而,山的南麓屬於亞熱帶濕潤氣候,北麵屬於溫帶內陸氣候;越往墨脫走,山林越多芭蕉樹、橘子樹,跟廣州氣候差不多,”劉琨說。

對於隧道而言,最大的難處在於:雪山上有兩條呈十字形的大斷裂帶,一條是瑪尼翁斷裂帶,一條是噶隆拉斷裂帶,而隧道正在中間。“我們盡量避開,但還是受其影響,從施工圖上看,地質情況還可以,挖開後,情況大不一樣。圍岩相比設計圖差了很多,表麵裂隙多,破碎程度大,含水量高。開挖揭露的情況比設計情況要嚴重複雜得多。”

越往深處挖掘,兩條斷裂帶帶來的危險性越發明顯,離隧道最近的嘎隆拉斷裂帶長達幾十公裏。在其周圍,還遍布了7條次生斷裂帶,其中5條正好穿過隧道。

斷裂帶帶來的麻煩是圍岩質量差,土壤鬆動,施工者們采用了奧地利工程師創造的“新奧法”。其原理跟趙州橋的造橋方法有點相似,利用圍岩本身所具有的承載效能,采用毫秒爆破和光麵爆破技術,進行全斷麵開挖施工,並以形成複合式內外兩層襯砌來修建隧道的洞身。

伴隨著新奧法的實施,第二個麻煩接踵而至,他們遇到了大水。北京奧運會遊泳場館———水立方的遊泳池蓄水量為3750立方米,跳水池的蓄水量為3660立方米,加上熱身池的2500立方米蓄水,共約有9910立方米蓄水量。然而,嘎隆拉隧道一天的出水量則達到了13000立方米。可以想象,一個長、寬為 100米,高1.3米的遊泳池,在一天內會被注滿。比起水立方的蓄水量,嘎隆拉隧道的水量大得驚人。以致於抽水機由之前的4台增加到6台,之後又從8台增加到了12台。

施工到第三個月,當施工者們發現泥土越來越緊致,圍岩質量越來越好,水量也減少時,他們意識到,已經遠離了斷裂帶。

這並不意味著可以鬆一口氣,甚至神經要繃得更緊些了。“後期如果沒水,還會遇到大問題,現在水越來越少,一旦沒水了,危險係數劇增,”劉琨說,“嘎隆拉山最大達800多米的埋深,加劇了地應力。越幹燥,越完整,圍岩越好,但挖開後,地應力突然釋放,很有可能導致岩石爆裂,”

起初,施工者們需要對付圍岩差造成的大湧水,到後來,他們又要應付圍岩完整帶來的岩爆以及更大災難。這是嘎隆拉隧道的全部曆險故事,劉琨說。

這可能要歸結於軍人的紀律和素質,在嘎隆拉山腳下的兵營,帶給我們的一個好消息是,隧道已經修了1400多米,預計明年六七月份能夠挖通。

中轉站命運

80K常住人口有130多人,“黑貓警長”是這裏唯一的官員

80K。清晨,一麵紅旗在屋頂獵獵生風,順著風向,由木屋、倉庫、雜貨店、旅館組成的80K呈露出來。

如果上午從波密縣城出發,翻過難纏的嘎隆拉雪山,到80K正好是晚上21點左右,趕夜路的人到這裏會停留一晚。進來時恰逢旅途困頓,天色已黑,對這個難得開闊之地尚無整體印象。清晨起來,便會發現置身於鱗次櫛比的木屋群落,這些連體的一棟緊挨著一棟的房子多是由雜貨店、旅館組成,往山腳和河岸延伸的,則是五花八門的物資倉庫。

誌達似乎已經習慣了路人的驚詫,他花了一年時間來修建路邊的木屋,那是在2001年,“這裏每天都發生變化,”他說。

誌達的老家在位於108K山腰上的加拉薩鄉,那是門巴人的聚居地。一個貧困得用語言難以形容的地方,以致於當年28歲的誌達隻有用出走來逃離家鄉。“實在是沒法活下去了,”他坐在寬敞的木屋裏回憶:1998年7月1日,一個愁容滿麵的壯年男子,拖著妻兒,背了一袋口糧,在荒原叢林中找一個棲身之地。

傍晚時分,他們來到了80K,當時這裏還隻有墨脫縣政府的兩個倉庫,以及一戶人家。值得喜慶的是,這裏地勢平坦,又靠近路邊。即便當時還滿地荒蕪,比起加拉薩鄉困擾世世代代門巴人的交通問題,總算看到了希望。

在1994年修通墨脫公路後,墨脫縣在80K修建了兩座倉庫。每年7月,雪山融化後,物資源源不斷運往這裏,堆放在倉庫中;11月大雪封山之後,又從這裏運進墨脫縣城,直到堆滿物資的倉庫全部搬空。

隨著經濟的發展,墨脫公路沿線的商業形態也活躍起來,縣城內許多商人也在80K修建了倉庫。藏東南周邊地區嗅覺敏銳的四川商人們聞訊趕來,在這個中轉站開起了一家家的商鋪和旅店,一些從山裏逃難出來的門巴人和洛巴人也陸續到來。沿著這條泥濘的道路兩邊,密密匝匝修建起了房子。

30歲的拉旺次仁自1998年退伍後來到80K,一直擔任墨脫縣倉庫的守衛。司機們帶來嘎隆拉山下雪的消息,現在,正是開始往墨脫縣城運輸物資的時候了。“這些物資足夠使墨脫縣的人們撐到明年冰雪消融,”拉旺次仁指著身後兩個大型倉庫說。

另一個消息是拉旺次仁親眼所見的,自從去年年中起,大量外地民工擁到80K來;一間間倉庫開始建立;在路口,河南人運來了六個大油罐,為過往拋錨的汽車提供加油服務。一切都在為墨脫公路的修建做準備。

這一切自然逃不過“黑貓警長”的眼睛,他是80K唯一的警察。去年12月底,這裏成立了警務室,30歲的尼瑪平措隻身赴任,身材魁梧,皮膚黝黑,因而被當地人稱為“黑貓警長”。

“80K 的當地人有23戶,外來人19戶,常住人口總共有130多人,”他說,去年年底,三支修路的隊伍陸續進來後,這裏每天往來有3000多人。但這裏的治安幾乎創造了一項奇跡,至今還沒有發生一起刑事案件。整個墨脫縣也是如此,盡管全縣的警察,包括局長在內隻有20多人。“黑貓警長”每天的工作更多是“擰閥門”——— 施工隊伍進入後,在墨脫公路上跑的卡車猛然劇增,很多地方隻有單車道的山間路,像盲腸一樣堵住了。在80K的盡頭,警察設立了關卡,每三天放行一次大卡車,以錯開進出墨脫的車輛。

“像交警是吧?”尼瑪平措憨憨地笑著。事實上,在墨脫縣行政區域圖上,80K是沒有顯示的,這個在灰暗的墨脫公路上的一抹亮色,“直到現在,既不是村子,也不是鄉鎮,它僅僅是中轉站而已,就像它出現的使命,到現在還是如此。”

“黑貓警長”是這裏唯一的官員了,肩負警察、村長、消防員、協調員之職。“處理最多的是家庭、鄰裏糾紛,以及酒鬼鬧事,”尼瑪平措說。

跟司機次仁一樣,“黑貓警長”對墨脫公路也有想法,說起來不算悲觀,因為他知道這是大勢所趨,再者,“既然可以一站通往墨脫縣城,何必要浪費時間在這路上呢?”

80K很多居民都擔心,到時候這裏會消亡,“這是一塊好地方,”從四川趕來開商店的趙老頭說,“也許再過兩年,路修通後,是我關門回家的時候了。”

就這點而言,墨脫縣人民醫院80K門診部已經先行一步。今年6月,兩個被派遣下來的醫生租了誌達家的一間房,門診部開張了,僅僅維持了兩星期,大門便被鐵鎖把守著,再也沒有敞開過。

但誰又知道呢?墨脫公路的設計者、管理者以及施工者都告訴我們,即便嘎隆拉山隧道打通後,墨脫公路可以交付使用,也無法保證全年暢通,一年最多也隻能暢通9個月。“從這點上來說,80K中轉站的地位還是存在的,隻不過人數會萎縮,旅店數量會減少,”劉琨說。

就像心碎於古絲綢之路凋敝的人,隨著更便捷的交通的來臨,80K的衰落是種必然,繁華隻在記憶中。


客棧裏的人生

遲早這裏要變成路邊,老陶夫婦又要麵臨新的選擇

113K,雅江客棧。雅魯藏布江在屋子後麵拐了道彎,老陶正在院子裏的樓梯上剁豬肘子。一頭肥而壯實的豬,上午,一個長途貨運司機路過客棧時,老陶用3000多元盤了下來,他仰起頭說“你們運氣真好。”

老陶是雅江客棧的老板,7年前,為了改變命運,他帶著全家“走西藏”,輾轉幾年,終於在墨脫公路邊的客棧裏得以實現,但改變還在繼續。

牆上猩紅的“拆”字赫然在目,路邊所有的房屋都在拓寬的墨脫公路範圍內,唯獨老陶的客棧可以撐到挖土機砸向屋頂的那天。得到消息之後,他把客棧的一邊房子交給施工隊用做庫房,施工方的管理人員還能在客棧搭夥做飯,這樣的話,雙方便綁在了一塊。

這是老陶告訴你在雅魯藏布江邊生存的又一秘密。“我老家是湖南株洲的,但出生在懷化,”老陶說。

他的祖上是位鄉紳,到了父親這輩,終於麵臨被一場由意識形態、政治觀點組成的社會洪流裹挾而去的命運,他的父親和姑姑各自選擇了陣營,並為此付出代價。

他的人生是這場變革的尾音。早年因父親的關係,進入懷化地區華南林場,妻子也在當地飲食公司,夫妻都吃上了傳說中的“皇糧”。那是國家與勞動者之間短暫的蜜月,人到中年後,國企改製,夫妻倆先後淪為下崗職工,每月僅能領到150元生活費。

這時他們的女兒已經在讀中專。除了這個真實存在,前半生仿佛都是場夢。大半輩子安分守己聽話的中年人,在下崗後,決定自己做一回主,他們生下了一個男孩。

這意味著,生活將推倒重來。2002年前後,西部大開發尚是個熱詞,有一天,這個無聊的下崗女工老聽電視上講“西部大開發”。兩口子找來地圖一看,“西部”有個叫做“西藏”的地方。

“我們去西藏吧!”她對丈夫說。

2002年3月27日,老陶夫婦悄悄離家,同行的,還有他們中專沒畢業的女兒和還抱在懷裏的兒子。他們沒有告訴任何人,當親友發現時,家裏已經人去樓空。

一家人從懷化坐火車到格爾木。青藏鐵路還沒有修通。1歲多的兒子又出現嚴重高原反應,兩眼發白,嘴巴流口水,四肢抽搐。老陶立即帶著兒子坐飛機回到老家。

妻子和女兒在八角街開了家早餐店,生意不錯。在丈夫到來前,她請個雇工才能忙得過來。2003年非典來襲,早餐店倒閉了。

他們再次拿起地圖,尋找生活的出路,於是墨脫進入眼簾。

第一次進墨脫,走了四天,老陶打起了退堂鼓,妻子指著前麵的路說:“我們不可能回去。隻有往前走。旁邊是懸崖,回去就是死路一條。”

當他們走到墨脫縣城時,前路還是一片昏暗,由於交通不便,城裏的物價高得出奇,夫妻倆的早餐店難以為繼。

2005年,老陶夫婦離開墨脫縣城,來到了113K,以每月500元的代價租下了作為雅江客棧的那棟小木屋,直到現在。

幾年下來,家鄉的40多萬元外債已經還清,還有些積蓄。墨脫公路的修建,進入墨脫的工人和貨車司機越來越多,好的年頭,老陶夫婦的年收入接近20萬元。

現在,老陶又要麵臨新的選擇,即便雅江客棧最後的期限最長也還隻有一年,遲早這裏要變成路邊,這又讓老陶想起了中年的那場變革。

“那時候是到命運已經發生了改變才醒悟過來,用了30多年”。現在,夫妻倆對未來的計劃了熟於心。妻子又重新把早年拖欠的養老保險繳齊了,他們計劃回到老家後,繼續幹老本行,開一家餐館。

站在猩紅的“拆”字麵前,老陶說,“父母不在身邊,女兒把自己給嫁出去了,兒子也跟著女兒在老家生活,等明年這客棧一拆,就可以回老家與兒女團圓,再也不用顛簸流離了。”

墨脫的想法

幾乎每個人都有對道路暢通後的幻想。不管願不願意,改變是不可扭轉的趨勢

墨脫縣城。亞熱帶氣候越來越明顯,芭蕉樹和橘子樹在路邊探出了頭。去年,劉琨和他的隊友曾在這片密林裏摘到了一個碗大的檸檬。

墨脫似乎還沒有為即將到來的改變做好準備,新修的政府賓館,秉承了物價高的特點,卻沒有電話,也沒有網絡。年前通過一項政策,縣政府辦公樓終於開通了互聯網,這是首批試點,對於墨脫而言,“後續時間遙遙無期”再正常不過。

但幾乎每個人都有對道路暢通後的幻想。39歲的張秋生是墨脫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他曾是墨脫縣第一任交通局局長。當年這個退伍兵從派鄉走了4天來到這裏,行路難,在他心尖烙下了深刻印跡。

他目睹了曆次從修路到斷路,到不了了之的全過程,“最大的阻力是資金,之前有個方案是從派鄉到墨脫這條線,整個預算為34億元,這是個天文數字,所以被否定了。這一次應該會建好,”他說,“這對墨脫是個機遇。”

10月,墨脫剛剛舉辦了一場洛巴文化節,賓客住進了尚未全部完工的賓館,這被看做當地政府為即將到來的新局麵的一次試水———隻要交通便利,他們有能力承辦各種活動。

與波密縣城一樣,墨脫也有個交易市場,隻不過,站在廣場上的不是汽車司機,而是背夫們。47歲的饒登是當地門巴族村民,他年輕時跟隨鄉親們翻越雪山背回糧食。19歲那年,在雪山腳下,他的叔叔感到非常困頓,坐在石頭上休息,便再也沒有醒來,行李還背在肩上。除了土地上的營生,除了外出打工,背夫是墨脫人最常見的工作。

“那時候能背130多斤,”他說,“現在有點老了。”公路的修通,勢必會導致這個行當的萎縮。很多人,都有類似司機次仁的想法,認為公路修通後,他會再次遭遇當年跑林芝到波密路線時的不公平,會再次被擠壓出局。這是一個尚未解開的謎團,就像生活。

饒登認為,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這是不可扭轉的趨勢。墨脫,藏語意為:隱秘的蓮花。到通車那天,它不再神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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