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內容】:
基層“接待政治”
曾幾何時,考查與接待這對辯證詞在基層的工作中唱了主角。
大大小小繁複不堪的檢查考查,讓基層的接待工作衍生出一套“接待政治學”。一些基層幹部在接待實戰中百煉成鋼,無奈成為了接待高手。
“怕來人,更怕人不來”,是基層幹部矛盾心態的寫照。在這種心態下,一場場上級半真半假的檢查調研、基層繃緊神經接待的接待秀生生不息。如何將考查的內核作用真正發揮,讓基層幹部掙脫造假接待的枷鎖?
也許你恰巧看過那部橫掃8項奧斯卡大獎的電影《貧民窟的百萬富翁》,也許你很熟悉王小丫主持的《開心辭典》,問題與選擇是這部電影和這檔節目的核心精髓。其實,對於一個基層政府來說,接待工作就像這個遊戲,隨時都有下一道題,正確的答案在無數選擇中若隱若現。是呈現實情還是選擇性失憶?是紮實做好工作本身還是同樣要準備好接待中的“必修課”?基層政府公務員的工作有相當時間和精力都在作這個並不快樂的遊戲。
一個鎮政府的接待“開心辭典”
一道“數學作業”
NO.1為什麽計生材料上的人口數字和公安局統計的數字不一樣?
A、統計口徑不一樣
B、數字是隨需要而變化的
C、沒法搞清楚
2009年5月13日,張正提前半小時到了辦公室。今天市上的一個檢查組要來檢查當地的計劃生育工作,他得再理一遍材料,做好接待的準備工作。
張正在西部某市一個幾十萬人口的大鎮當副鎮長,分管計生、文教等工作。據他介紹,計生這塊幾乎是所有工作中接待任務最為繁重的一項,“一年起碼有10次以上的檢查、考查。每個季度要檢查,半年年終要檢查,這就有6次,還有不定期的抽查,就像這次。”
張正從抽屜裏拿出一遝厚厚的材料,記者看到,此次檢查所需的數據有3個表格,包括4個村的人員名單、家庭組成、上戶情況等若幹項內容,另外還有一份5頁的匯報材料。“這都是根據上麵要求填的,上午主要就是看數字、聽匯報。這個很重要。”張正說。
計生工作的接待並不是個案。在一旁幫張正整理材料的小唐告訴記者,現在上麵的各項檢查評比很多,材料的準備都必不可少,但每一項檢查的要求又不一樣,每次都必須重新整理打印,“忙起來有時候要在辦公室待到半夜”。
上午10點過,市人口和計劃生育工作組一行12人(包括區上陪同人員)到了鎮上。張正和鎮長分別作了匯報後,檢查組的同誌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麽你們統計的人口數字和我們從公安局拿到的不一樣?”
張正解釋到,這是由於二者的統計方法和統計口徑不一樣造成的,曆來就有差別。檢查組沒有繼續追問這個問題,表示去現場看了之後再說。
張正告訴記者,所謂統計口徑有誤差隻是一個官方的說法。實際情況是,人口統計的數字是根據檢查內容的不同而不斷變化的。他舉例道,如果上麵是來檢查計劃生育工作,數字就要往小裏報。因為公安局統計人口是按照上戶口的人數來統計的,如果計生人數超過公安局的太多,那顯然是超生或未上戶的人口太多,計生工作沒抓好。
再比如上麵來檢查惠農政策的落實情況,那人數也得往小裏報,不然基數太大,到時一計算醫保參保率什麽的都會很低,這也影響政績的考核。
那什麽時候往大裏報呢?“人口普查的時候。”張正笑道,“因為上麵要求人口不能有負增長,必須保有3‰的增長率。我們沒辦法,隻能按這個要求去框,去填數字。”頓了頓,他又補了句:“這其實就是一道‘數學作業’。”
記者在其他鄉鎮調研發現,這並不是張正一個副鎮長麵對的作業。另一個鎮計生辦的一名工作人員透露,這套把戲不少鄉鎮都會搞,“有時候1萬人會多出或少出幾百個人來”。
而且,並不僅僅是計生工作會有這道作業,其他各項工作多少都會存在虛報數字的情況,“一個是上麵要求的數字太多不好填,一個是怕照實填了數字上不好看。”某鄉一位在辦公室工作的同誌告訴記者。
張正則稱這已經是心照不宣的“潛規則”,上麵估計也清楚數字裏的水分,他們一般都會抽查幾個村去看現場。
吃過午飯,張正和其他兩名工作人員陪同著檢查組開始下鄉檢查。在那裏,他們會檢查出什麽?
撲朔迷離的檢查現場
NO.2檢查組能不能檢查出真實情況?
A、能,因為深入了基層
B、不能,因為難以了解到真相
C、應該能,但形式重於實際
檢查組的成員分成了4個小組,前往了4個不同的村進行檢查。記者之前已從工作人員處了解到,這次檢查是明查不是暗訪,所以這4個村是鎮上挑選的超生情況少、新農村建設較好的村組,之前已經通知到了,做好準備接受檢查。
記者跟隨的這組剛進村就遇到了麻煩。檢查組的小車開到了田間小路上,迎麵卻來了一輛拉磚的小型卡車,誰都不肯退讓,一時僵在了那裏。
小唐下車去與卡車司機交涉未果後,回來對檢查組的兩名成員請示能不能下車走兩步,因為要去的村8組就在前麵了。一名下車往前走去,一名卻穩坐不動,衝著小唐問道:“你們村支書呢?你們駐村幹部呢?怎麽不過來?!喊過來!”
5分鍾後,村支書和駐村幹部都趕了過來,讓卡車退後讓了路。下車後,記者聽到路邊的兩名農村婦女在嘀咕:“又來查戶口,今年都好多回了!”記者上前去問,兩名婦女見記者是和檢查組一起坐車來的,神色戒備地說了句“查戶口就查嘛,反正哄得到上麵哄不到下麵”,就匆匆離開了。
在村支書的帶領下,檢查組開始進入農民家詢問人口數和上戶情況。
開始幾家都很順利,家裏幾口人都在,戶口本和實際人數也對得上。記者悄悄問小唐,小唐說這是檢查前就已選定的人家,證件齊全,檢查的次數多,農民一般會配合鎮上,不會說其他情況。
小唐告訴記者,就算並不是事前選好的點,村幹部也早都給每一家都打過招呼。有超生的,能帶出去的帶出去,萬一被看到了就說上了戶但別拿出戶口本。“檢查次數多了,村民都能對答如流”,況且“在農村許多村都有超生,都是生了一個還想生二個,隻能說盡量選問題不嚴重的村”。
檢查也並非全部順利。檢查組也遇到了“疑似”超生但戶口本“拿去給冰箱報賬了”等可能瞞報漏報的情況。檢查組的一名成員對記者說,上麵設計的檢查人口的方法是建立在農民覺悟高、都會主動申報、戶籍製度也比較完善的基礎上的。但實際上,這種方法在中國農村很不好操作,重報、漏報的現象很普遍,死亡未銷戶和超生未上戶的情況也屢見不鮮,給檢查工作帶來了很大難度。
計生工作隻是鄉鎮各項工作的一個縮影。在其他鄉鎮,為接待檢查組而事先備好檢查點的情況也屢見不鮮。張正給記者講了一則趣聞,某鄉鎮有次接待上級考查鴨子的養殖情況,在考查現場把各家的鴨子臨時集中在了一起,在鴨子頭部塗上不同顏色以示區別。結果考查當天下了場雨,把顏色全衝掉了,考查結束後根本分不清鴨子是誰家的,養鴨戶為此扯皮了好久。“沒法,上麵喜歡看啥子就給他們看啥子,我們鎮還算好的了。”張正說。
在被村民各種各樣的說法弄得有些焦躁後,檢查組直接問村支書:“你們村裏實實在在的人口到底有多少?”
“……搞不清楚,以前一百四,現在一百七八。”村支書回答。
帶著一頭霧水的數字,檢查組離開了這個村。
檢查後的“必修課”
NO.3吃喝玩樂在接待中起什麽作用?
A、隻能起輔助作用
B、對評價工作起關鍵作用
C、作用大小要看檢查組領導和成員的素質
下午近6點,4路人馬都匯合到了鎮上。檢查情況並沒有當場匯總,組長說回去後再梳理。
檢查組的3輛小車齊齊開向鎮上最繁華的商業街時,張正早讓工作人員定好了當地最好賓館的包間,“晚飯很關鍵,氣氛要好,感情要拉近”。
檢查組一進包間,記者注意到氣氛起了微妙的變化。白天還很矜持的官員們,現在忽然都熱情親熱起來,檢查組的一名女成員甚至主動要起了白酒,說要跟當地幹部好好喝一杯。鎮黨委書記也來了。
酒是一流名牌,菜肴也很不錯。張正那張略有些胖的臉在酒精的刺激下滿臉紅光。他幾乎就沒好好吃飯,全顧著張羅和敬酒。檢查組的成員也顯得很放鬆,像張正預期的,感情距離確實拉近了很多。
張正後來告訴記者,他們鎮是個窗口大鎮,平均每天接待一兩起,多的一天四五起。陪同人員和接待檔次視上麵的規格而定,有時候一把手可以不參加,但副鎮長張正 “幾乎跑不脫”,“來了是一定要配個黨政負責人陪同的”。他幾乎很少在家吃晚飯,“接待對我來說,絕對是工作任務,啥子人說啥子話,喝好多酒,這個都是心裏有數的”。
“來了肯定要留著吃飯啊,說穿了,領導是看得起你才到你這兒來。”張正無奈地笑道。問起鎮上的接待費用,張正不肯說具體數字,隻說“我們其實已經很節約了,不節約更可怕。”
記者在另一經濟條件較差的鄉鎮調查時,一位鄉鎮幹部告訴記者:“隻要上麵的要求不高,一般來說接待費用不成問題。有的檢查組講究檔次、規格,帶吃帶住帶玩,那就受不了。但對於我們這樣的鄉鎮,越是窮,接待方麵越不敢怠慢。要是接待不好,上麵都不來人了,我們的日子更不好過。”
吃完飯,張正把檢查組的成員都送上車,一一握手作別後,這才深深地呼了口氣。
“很累。但想一下好像又沒做什麽事。”這個剛剛還很活絡的副鎮長露出了疲態,“有的檢查組吃過飯還有活動,那就還得接著陪。明天又有個考察團來看學校的課件創新情況,又是我負責……”
據張正介紹,對上麵下來考察工作,一要麵子上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二要接待好,這兩點做不好,檢查、考核可能就會通不過。“尤其像計劃生育工作,都是一票否決。現在有一票否決權的部門越來越多,你要是不應酬好,你工作能力再強,百姓再滿意,被那一票給否決了,就什麽都黃了。”
據了解,在基層政府,越來越多的接待已成為基層幹部們沉重的負擔,由於考查結果直接關係到自己的“烏紗帽”,在接待前突擊準備、在迎檢中做點手腳已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現象。
遊戲不斷重複,但遊戲並不快樂。
把時間精力甚至聰明才智放到如何接待上,張正坦言:“我有時候經常懷疑自己這樣忙碌的意義。”而就在筆者寫稿時,打電話問張正那次檢查最後的結果如何,張正說,已經通過。(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一個接待高手是怎樣煉成的
不知從何時起,自上而下的檢查評比達標活動在廣度和深度上都有了長足的發展。有定期、不定期檢查,有月度、季度、年終檢查,有自查、互查、抽查、普查,有對口檢查、交叉檢查、循環檢查、專題檢查、多項檢查、綜合檢查……輪番轟炸下,基層政府怎樣接待應酬?
調查中,一位多年在鄉鎮工作的基層幹部董剛(化名)對記者形容道:“檢查與接待,有時候就像是高手過招,一個細節沒注意到,可能全局就都廢了。”據記者在多個鄉鎮的調查,包括董剛在內的許多基層幹部在大大小小的接待實戰中百煉成鋼,形成了他們獨特的接待招數,成為了所謂的“接待高手”。
第一招:打探準確時間
“領導什麽時候來?”
董剛告訴記者,基層要做好接待工作,首先要知道的就是上級到的時間,“如果是明查,那就好辦,一般上麵都會把檢查方案發到基層,按方案做好準備就行了。如果是暗訪就比較麻煩。”采訪中,一位有著多年檢查經驗的老領導透露,他曾進行過好幾次暗訪,就說是出去開會了,沒人知道去哪兒了。
但一些鄉鎮的官員告訴記者,“其實也不是都不能對付。現在的通訊那麽發達,上麵也有熟人,知道點消息一個電話就過來了。”在有些地方,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是,如果在街上看到了省上或市上的小號車,馬上就要給當地領導報告。
董剛還介紹道,在領導考察的過程中,時間也要控製好,什麽時候吃飯,什麽時候聽匯報,什麽時候參觀,都得做好安排。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趙樹凱認為,上級檢查存在“孤舟效應”,檢查者永遠處於孤立,猶如一葉扁舟駛入了汪洋大海。這葉扁舟的航程,就從“掌握時間”這第一招開始控製的。
第二招:設定“專線”
廣東華美集團董事長張克強在談及一次接待上級檢查的經曆說,“光領導來的路線都走了3次……”采訪中,幾乎所有的鄉鎮幹部都表示曾為下來檢查的領導設計過“ 專線”,“這個是完成好接待任務的核心。你想讓領導看到什麽,想回避什麽,表達什麽意圖,達到何種效果,全要看路線咋安排。”一位鄉鎮幹部戲稱,接待領導檢查就跟相對象一樣:隻給看臉,哪有看腚的。當然,也有不按“專線”行走的領導。據四川某市一位鎮黨委書記介紹,溫總理來該地視察工作時就從不按安排好的路線走,“車子走到哪兒喊停就停,甚至直接走到田壩裏抓把麥穗跟農民擺談”。這是基層一些官員最難拿捏的。專線不專,就準備多線。因此,遇到一些大的重要檢查,“上麵如果安排說參觀3個點,那麽起碼有10個點當天都要進入臨戰狀態。”西部某縣組織部的一名幹部告訴記者。
第三招:花樣百出“裝”門麵
所謂門麵,是指接待時的道路、場景、所檢查項目達標(哪怕是暫時)的情況。某市為迎接一重要年份中央領導下來視察,提前大半年就開始修路。如果是考察新農村建設,那麽新農房要先修好;如果是檢查場鎮建設,也是提前幾個月就得動工修葺。“至於領導下來時的道路清潔、周圍環境、標語彩旗等等,那都是必需的,都要做在前麵。”董剛說。他介紹到,西部某市為迎接文明城市的評比,一次性購入了10萬盆鮮花布置裝點,還植入了百餘條綠化林帶。
也有臨時抱佛腳的情況。一知情人告訴記者,當地某鄉鎮為接待領導檢查山羊養殖情況,把所有人家的山羊集中在一起趕到山上,感覺還是不夠,甚至叫幹部身披白布混入羊群中,終於成功營造出了羊兒滿山的喜人情景。此乃個中高手,委實可驚可歎!
第四招:炮製“神仙”數字
正如前文張正所說,接待所需準備的材料文件是一道“數學作業”。這道作業的特點是,數字繁複、層層加碼、越做越細。而基層工作的特點是工作雜,總結性較差,“有時候為了應付上麵層出不窮的表格隻能動下腦筋了。”董剛說。西部某市的一所學校為迎接上級領導的考查,創新型教育的教案、督導評估的材料都得由老師加班加點補齊,有的就是突擊新做。一位區環保局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他們為了迎接檢查而填寫的數據表格,那真是“神仙想出來的數字”。
“不這樣做就通不過檢查,通不過就要亮黃牌,那麽,所有的評先、評優、提職、提薪、晉級等也都沒有份。”山區某縣一位鄉鎮幹部說。在這樣的數字下,一個部門的工作成績可以“再創佳績”,一個地區經濟發展狀況也完全可以輕鬆“實現了曆史性的跨越”。
第五招:天衣無縫的匯報
此招跟上一招相輔相成。往往考查圓舞曲的第一步就是聽當地官員匯報情況。有的檢查組在一線隻是蜻蜓點水地看看,那麽匯報這一步驟就顯得尤為重要。匯報好了,領導滿意,不僅檢查容易通過,甚至對基層幹部個人也會有好印象,為以後的發展埋下伏筆。匯報砸了,領導眉頭一皺,之後的事情就難說,甚至匯報者本人的前途就此了結。一名鄉鎮幹部告訴記者,“匯報往往是投其所好,什麽讓領導高興就說什麽,怎樣能吸引領導注意就怎樣說。有的領導帶著項目來考察,項目可以給這個地方也可以給那個地方,匯報一增彩,引起領導‘共鳴’,說不定意向就出來了。”所以但逢重要領導下來考察,會專門有秘書組起草匯報材料。“其實大多數匯報,真正可圈可點的又有好多嘛,關鍵是看如何發揮,想表現的就重點寫,想討要的順帶提。”董剛說。
第六招:乾坤大挪移
領導要到基層,一般免不了要和當地群眾交流、座談。要是遇到上訪戶糾纏不清怎麽辦?問到的群眾不會說話捅了簍子怎麽辦?“最穩妥的辦法,就是把好人員關。”董剛透露道。
人員挑選有兩種,一是層層交待,事先挑選好群眾,“一般都是有點文化、說話也明白的”(某鎮黨委書記語)。對這類“真群眾”,除了交待領導考察的大致內容,甚至連“台詞”都會事先導演好。一位曾在某市委組織部工作過的幹部告訴記者,在一次座談會上,群眾爭相舉手發言“我來說兩句!”的情景,其實都是事先導演好的。
“接待專業戶”的出現也就源於此招。受洪災影響的安徽李郢村的鄭繼超從2007年11月中旬至2008年1月中旬,在自己的新建房先後接受了從村到部級領導的7次探望,每次都基本按照“標準答案”圓滿作答,被網友譽為“最幸福的災民”。
還有就是幹脆移花接木,來個乾坤大挪移。某地一所中學為迎接重要檢查,幹脆把一所兄弟重點學校的學生當天全部“移植”了過來,充當臨時“演員”。某地舉辦的 “新農村建設現場會”上,甚至連農民兄弟的新媳婦都可以讓城裏的賓館服務員臨時客串。有時候還會動用“自己人”來當群眾。某市組織部的幹部告訴記者,“有次幹脆就用公安局的人直接替代了”。
第七招:細節“決定”成敗
一些幹部私下與記者交流,認為工作上幹得再好,在接待應酬上不周到,也可能陰溝翻船。在哪裏迎接、在哪裏吃、是否一把手陪同、飯菜檔次等等都是體現接待細節的地方。這些細節甚至喧賓奪主,成了接待是否成功的關鍵。
確實,從現實來看,不少事情在餐桌上比在會議室裏跟容易溝通,也更容易解決。筷子一舉,酒杯一端,談笑之間,很多是問題的問題及不是問題的問題均能迎刃而解。在形形色色的考察領導中,盡管不少幹部是秉公辦事,不計較接待的好與差,也不在乎陪同領導規格是否“對等”,但也有一些人是相當計較、得罪不起的。
某君,原是一市的市委書記。他給記者擺起一件往事:幾年前,省裏一位副省長下去視察工作,原計劃要去他們那個市考察,結果他們當天要開一個重要的會議,他和市長都脫不了身,就隻派了一位副職去副省長所在的市“接駕”。這位副省長見隻是個副職,便說沒時間不去了。當時他們還沒回過味兒來,以為領導是真沒時間。誰知第二天一看新聞,這位副省長頭天還專門跑到了他們的相鄰市轉了一圈兒。哪裏是沒時間啊,還不是不滿這個市領導的公然“怠慢”。
不過,一名當了多年的鄉黨委書記告訴記者,越是下級的領導,越看重接待的“規格”,高級別的領導往往排斥、甚至痛恨基層的奢靡接待。溫總理視察工作時,如果飯菜弄得奢侈了,看一眼就走。遇上這樣的領導,恐怕接待過了反而會弄巧成拙。
以上的各招各式中,唯獨沒有提到當地的工作應該做得怎麽樣。其實,如果工作上真能做到萬無一失了,那上麵這些招式根本不用使,但這一點恰恰又是容易被基層忽略的,正所謂“功夫在詩外”,不能不說是一種本末倒置。日複一日的考查和接待,成為了基層政府工作的不堪之重,廣大群眾的心頭之痛。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大大小小繁複不堪的檢查考查,讓基層的接待工作衍生出一套“接待政治學”。基層政府究竟有多少接待應酬?一次接待的成本究竟有多少?如何看待接待中的形式主義?
接待之痛
一個基層政府的接待任務到底有多重?在廣東,各個鄉鎮每年接受上級單位的考查為20至60項次,最多的達90多項次。鄉鎮領導一年差不多有150天至300 天忙於應酬接待。在河北,某縣一個月就接待了92批來自省、市的考核、評比、達標檢查團。在東部某市一街道辦事處,一天之中接待了6個考查組。中午安排考查組在6家酒店分別用餐,一把手坐著小汽車逐個飯店敬酒。送完各個考查組,辦事處主任竟累倒在門口。
排斥與渴望之間
“基層幹部太難當了!”采訪中一位副鄉長發出如此感慨,“下來的都是領導,每天的接待除了精力上的大量支出,精神也始終處在一種焦慮之中,生怕哪裏沒陪巴適了。”從心理上說,他們是很排斥上級頻繁光臨的。
上麵的考查層層下壓、生生不息,並且往往書記、鎮長都得作陪,一二把手不出麵,就體現不出對工作的重視。因此經常是一個檢查團沒走,又得去跟另一個檢查組打招呼,一天的時間和精力就這樣耗費了。“現在的檢查工作就是比接待,誰接待好,誰的工作就能打高分。” 皖南某縣一位基層幹部說。
“我說句自私的、水平低的話,沒有時間陪那麽多檢查團。”天津市華明街道辦事處黨委書記張長河說,“不出來接待,就是你不重視。實際上我們有很多事。接待確確實實牽扯我們很大的精力。”
除此之外,接待工作對基層幹部的身體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比如近年來,官員因接待喝酒猝死的新聞屢見報端,有的甚至被視作“因公殉職”而追認為“烈士”。酒量已成為接待工作的一項硬指標,成為了基層官員接待的“必修課”。據報道,內蒙古一些鄉鎮的幹部為了接待應酬,一年要喝100公斤的“工作酒”。
在去年重慶春季雙選會文科專場,從廣東趕來的陽東縣政府接待辦公室的招聘要求很特別,不僅要求能歌善舞,還要能喝酒。招聘方表示至少要能喝一斤白酒。
“其實我們陪得也很惱火,有的領導喜歡喝酒,你要是沒陪到位,他不高興;有的領導不喝酒,但是我們總得表達感情啊,還是要敬幾杯。”一位基層幹部說,“這種應酬酒哪個想天天喝嘛。”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基層幹部對接待工作既有頭痛的一麵,隱隱中卻又有所期待。“怕來人,更怕人不來”,是他們矛盾心態的寫照。
“上麵來你這兒是給你麵子,來得多才體現你這個地方的重要性。”一位窗口大鎮的黨委書記告訴記者,“領導常下來考察,對你這兒的人和事都清楚,給項目甚至選拔幹部才想得起你,機會也就多了。”
而記者在一些經濟條件較差的鄉鎮了解到,由於交通、發展情況等條件的製約,領導下來考察得少,這些地方的負責人甚至想方設法主動去請領導下來“看看”。
“大量事實證明,哪個地方的接待工作做得好,其對外開放、利用外資的成功率就高,上級的了解就更深入,獲得支持的力度就更大,經濟發展也就較快。”昆明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黃雲波說。
在這種矛盾的心態下,一場場基層繃緊神經接待、上級心照不宣笑納的接待秀生生不息。
驚人的接待成本
據報載,中國行政成本高居世界第一。接待的成本,無疑從中分了一杯羹。
飯桌上的費用像流水一般無法統計。在貴州,接待用酒上已經形成了“非茅台酒拿不出手,非茅台酒不喝”的潛規則。貴州省一個貧困縣的負責人曾表示,當地一年至少要用一卡車茅台酒搞接待。有人算了一筆賬,每個縣按100箱茅台計算,以市價6000多元一箱,全省的招待費用光喝茅台一項,就在5000萬元以上,這 “還是非常保守的估計了”。
為了敦促下邊重視本部門安排布置的工作,有時本來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工作,現在動輒就組成一個個轟轟烈烈的檢查組,連吃喝外帶土特產,多少經費就這樣流走。一些單位借檢查之際,還向基層單位吃、拿、卡、要,這無疑還滋長了腐敗的生長。
接待中的紙張浪費情況也相當嚴重。重要檢查講究“規範化”,匯報材料用紙鉛印,裝訂成冊,一些趕製出的材料有一米多高。又有幾個領導能從頭到尾細細看完?檢查一結束,成堆的材料隻能當廢紙賣。
而從一般賬目上看,是看不出接待的全部花費的。一位鄉鎮黨委書記坦誠地告訴記者:“在決算報表上,我鎮的接待費用是5萬元,其實去年真正花費是16萬元,而我們的全部財政收入才120萬元”。
一名多年在基層政府工作的工作人員公布了一筆接待一個20人的檢查組一天的成本:匯報材料5元×60本=300元,台賬資料費用3000元,就餐1000元/桌×4桌=4000元,禮品6000元……總計為22500元。
作為付出這樣接待成本的回饋,他表示,“考核結果99.9999%通過。”
為了在考查中讓上級領導看得“賞心悅目”,基層政府有時可以說是“不惜血本”。某地一鄉鎮在接待上級考查基層司法所場地建設的情況時,原本鄉裏是把司法所、綜治辦、維穩辦幾個職能相近的部門合在一起辦公的,但為了達到考核標準,硬是又籌了幾十萬給基層司法蓋了一棟獨立的辦公樓。
據了解,目前接待的經費主要由鄉鎮自籌,上級財政沒有專門的撥付。為了政績和個人仕途,接待的“裝點門麵”費又不敢省,還得咬著牙打腫臉充胖子。而鄉鎮的財政情況本就很緊張,有的鄉鎮負債嚴重,這無疑更加加重了基層負擔。
形式主義的惡果
如果說是為領導考察而修建造福百姓的民生工程,那也不算浪費。然而不少項目卻是形式主義唱主調,勞民傷財,花錢不少,百姓卻不買賬,甚至會惡化幹群關係。
記者在調查中有鄉鎮反映,新農村建設中,上麵要來檢查新農村的廁所建成情況,要求家家要有衝水便盆。但建一個廁所要幾千元,雖說有政府補貼,但農民也得自己出錢,有的還是新修了房子,又要重新改造格局,很多農民都不願意。但上麵要求的時間很緊,沒辦法,隻能強製執行,本來是件好事,政府還貼了不少錢,卻弄得怨聲載道。
在另一個鄉,縣委縣政府下達了建沼氣池的任務。但用沼氣池節約能源的前提是農民必須養豬,才能提供沼氣原料。而這個鄉很多農民不養豬。上麵要來檢查落實情況,鄉政府隻好從財政經費中補貼修建了40多個。到現在,建成的池子全是擺設。
“農民最講實事求是,其實打心眼裏看不慣鄉鎮幹部的這種做法。”湘南某鄉鄉長說,“搞這些形式主義的東西,最後受到傷害的都是群眾,損害的是黨和政府的威信。”
在一些地區,部分基層官員的浮誇風愈演愈烈。上一任當政者爭相在當政期間搞些“形象工程”作為升遷的本錢,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誰不造假誰吃虧”的現實。而繼任者麵對爛攤子有苦難言,索性也隻好變著花樣搞“形象”政績,結果為百姓所做的民生工程越來越少,基層政府的債台卻越築越高。
在現實中,領導的願望和百姓的需求有時會發生錯位。在這兩者發生衝突時,作為鏈條和紐帶的基層政府往往將領導的願望放在首位。接待中的形式主義,往往導致幹群關係緊張甚至惡化,與執政為民的本義南轅北轍。
形式主義的危害還在於,上級在基層官員的引導下,所見所聞並非實情。這樣,當上級要對某個地區的發展做出規劃和決策時,就有可能因了解的情況不真實,而造成決策的失誤。一方麵可能會給當地的發展造成不可估量的後果,另一方麵,如果由此下達了不科學的指標,下級將更加變本加厲地造假,惡性循環就此產生。
誰在製造這場秀
對上負責是幕後推手
接待,為什麽這麽多、這麽累?
“一般的規律是,上邊有什麽部門就會有什麽檢查,或者上邊安排了什麽重要活動,部署了什麽重要工作,一段時間後肯定要來考查貫徹落實的情況。”川東某工業大鎮的鎮黨委書記告訴記者。
從機製上來說,中國行政機構的臃腫向來為人詬病。不管地區發展情況怎麽樣,省、市、縣(市、區)林林總總的部門一定健全,而且上下對口。俗話說上邊千條線,下邊一根針。那麽多相關職能部門都要強調自己工作的重要性,都要組織檢查組到下麵敦促自己部門工作的情況。諸多的日常事務也需要例行的考核和評比。因此,作為最基層的鄉鎮一級政權,上述的檢查考核評比都要從他們這個“針鼻兒”中穿過,疲於接待應酬也就不足為奇。
而從體製上來說,“不合理的幹部人事製度很容易形成‘一頭熱’的現象”,重慶大學教授陳萬誌說。對基層工作的監督權、對幹部任用的決定權都握在上級的手中,這讓基層絲毫不敢放鬆接待工作,隻能“對上負責”。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趙樹凱表示,體製上的弊端造成的後果是,在應對自上而下的檢查中,地方上形成了一種規律性:如果是省裏來檢查,那麽,市、縣、鄉、村都會緊急動員起來,探明情況、透露信息、共同應付;如果是市裏來檢查,縣、鄉、村則都緊急動員起來,共同應付。老百姓的民謠則這樣諷刺:村騙鄉,鄉騙縣,一級一級往上騙,一直騙到國務院。
專家認為,客觀上上級領導視察太多、太濫,有些毫無意義的考察是造成下級官員接待多的主要原因之一。而基層幹部希望接待好,能得到上級的賞識從而被提拔重用的心理,是他們終日忙於接待的主觀原因。
素麵接待的難度
所謂素麵接待,即不為迎接領導到來而造假,真實呈現當地及所做工作的原生態情況。既然領導不可能不來,那麽基層政府能不能接待時不作秀不造假,讓領導看到基層實情呢?
國家行政學院教授竹立家告訴記者,接待領導時造假在中國是一個傳統問題,不管是清朝,還是再往前推,都存在這樣的現象。“很多影視劇,比如《天下糧倉》等等,都對此有所反映。這已經不是一個個人意誌的問題,而是一種集體行為,代表的是基層整個集團的利益。”
“如果上麵的指標能承受、領導又按照實情客觀一點打分,那我們也想輕鬆啊,讓領導看到下麵的實際情況。但現實就是你要是什麽都不準備,任務就不一定能達標,接待水準也肯定比不過人家,說不定還會得罪領導。”副鎮長張正感慨,“追求結果導致了互相攀比。”
記者在各鄉鎮調查發現,基層工作確實很繁雜,但平時卻不太注意資料的收集和規範,有的工作也很瑣碎,做了也就做了,未必有時間去整理。這樣一到領導來考察的時候就抓瞎了,拿不出文件和數據,平時的一些工作就像空氣,知道它存在卻又看不見摸不著。沒辦法,隻能突擊整理。因為工作做得好不好,很大程度上上級便根據這些材料數據來評判。
還有的任務純屬是完成上級的指標,如果指標本身缺乏合理性和科學性,那造假就隻能無奈為之。用老百姓的話來說,就是“逼到牯牛下兒”。
近日,有網友在華聲論壇曝光一份講稿,講稿涉及湖南耒陽市某些基層單位在計生工作中弄虛作假,甚至守在醫院門口,花錢雇些“三陪”小姐冒名頂替做引流產手術以完成任務。據調查,導致造假的直接原因,就是為完成層層下達的“計生”指標。
同樣令人驚奇的是網友的態度,雖然部分網友對此嘲諷批評,但大部分網友對此表示不以為奇,稱這不算什麽奇招,各地都有。一位自稱知情的網友還回帖表示確有其事,“給三陪女的500~1200元的‘獎金’全部由鄉鎮和村裏出。”
正如前文所述,當隻有考查的結果好,才能證明工作做得好時,那結果就與自己的政績直接相關。當上麵的要求高、下麵的實際水平無法達標時,素麵接待就像是交了張白卷。
還有一個現實的情況是,在大家都非常重視接待的大環境下,接待規格節節攀升,比人家差就是落後。並且,凡從上麵來的人,都是能“管”得著或“卡”得住鄉鎮的 “領導”,都不敢怠慢。調查中的一位副鄉長透露,基層政府之間存在互相摸底的情況,在接待規格上誰都怕落後,你用中華招待,我就不好隻上玉溪。“雖然很多時候一把手陪同隻是陪著轉一圈兒,但你這邊是一把手作陪,我就不敢隻讓個副書記出麵。”這種情況下,獨自清高的後果很可能是一邊兒晾著,素麵接待永遠是一紙空談。
較真還是放水
基層絞盡腦汁把接待工作做得花團錦簇,而上級考查組究竟知不知情?
“現在的領導很多都是從基層上去的,怎麽可能不知道基層的這套辦法嘛。隻不過出於種種考慮,也不好那麽較真。”一位在基層工作多年的鄉鎮幹部對記者說。
這種種考慮中,很重要的一條是,下麵的政績也是上麵的政績。下級造假,對上級也有利,因此才不會在考查中那麽較真,或去追究下級的責任。“這時候,下級與上級結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虛假數字成了共同的需要。” 國家行政學院教授竹立家說。
鄉鎮上報上來的數字不好看,又怎麽能體現縣裏的工作成績呢?某鄉鎮幾年前曾有一次將農民人均純收入的數字報得比較實際,結果在全鄉21個村中有8個排在全市倒數10位,鄉領導被縣領導批得狗血淋頭,第二年就隻有壯著膽子虛報了。
老實報數的人吃虧,虛報的人卻有好果子吃,聰明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在這種情況下的上級考察,等於是明著鼓勵基層造假。鄉鎮幹部們漸漸就形成“上級既然要考核某樣東西,哪怕弄虛作假,我們也要想盡一切辦法搞妥當”的共識。於是,接待所造的假也就滿足了上級領導的“政治需要”。
而對上級考查組來說,即使發現問題,也很難較真。某區環保局的一名幹部告訴記者,他們下去查企業的排汙情況,專業人一眼就能看出企業是剛剛打開的汙水處理設備,但是一般心照不宣過去也就算了。“隻要不出大的事情,一般都是睜隻眼閉隻眼。那些企業很多是這兒的支柱企業,背後都有關係。你查了它,幾分鍾後就會有上麵領導來跟你打招呼,查了也白查,還要得罪人。走走過場你好我也好。”
還有的檢查組到基層去本就是例行公事,不想捅“馬蜂窩”。隻在賓館裏查查數字,會議室裏聽聽匯報,示範點看看現場。僅憑一次匯報就斷定一個幹部水平的高低,隻看一兩個“景點”就認定一個單位的工作優劣。民眾形容這些下基層的官員是“井裏的葫蘆”,看似深入到了下麵,實際還浮在水麵上。
對於考查組這種息事寧人的心態,基層官員也是心領神會。上級領導愛聽什麽就講什麽,想看什麽就有什麽,既讓領導完成了檢查指導任務,又給自己的進步打下了墊腳磚。
並且,考查者和接待者的身份也是在變化之中,考查者也要成為接待者接受更高一級領導的考查。當他們也在為接待勞心費力時,所有在下麵經曆的套路都要在自己身上重演一遍,一切也就盡在不言中了。
於是,考查和接待成了一場心照不宣卻又不得不進行的遊戲。這種敷衍過關式的考查對優秀者是一種抹殺,對存在問題是一種遮掩。如何解決,恐怕雙方都得對症下藥。
接待怪圈如何突圍
“現在重複檢查的內容很多,名目不一樣,今天是‘考核’,明天是‘調研’,但很多內容是交叉的,都是看同樣的東西。”調查中多個鄉鎮幹部這樣反映。有的鄉鎮黨委書記還表示,三分之二以上的上級來人沒有任何積極作用。
今年初,廣東省對檢查項目進行了一次大刀闊斧的裁減。在省委辦公廳、省政府辦公廳下發的《關於進一步規範麵向鄉鎮(街道)檢查考核活動的意見》中,全省麵向基層的檢查考核項目裁減達90%。356項檢查考核項目被全麵清理,其中327項被撤銷,隻保留了29項。同時規定檢查考核活動經費遵循“誰舉辦,誰出錢 ”的原則。
對檢查項目做減法、對檢查經費做除法,廣東省的嚐試不失為一條減輕基層接待負擔的新路徑。但是,讓人擔心的是,這樣的規定會不會導致走向另一麵,弱化檢查監督又怎麽知道基層在幹什麽,幹得如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檢查的存在價值和積極意義正是上級熱衷於此的原因之一。
鄉鎮工作本身就存在複雜性和惰性。“鄉鎮的事情很多,通常不可能麵麵俱到地同時展開,往往是哪一項工作上邊抓得緊,我們就先幹哪一件,哪一項工作要考核、要檢查,我們就集中精力先做好哪一件。”一位鎮黨委書記說。因此,正是通過上級周而複始的檢查和考察,才能使鄉鎮工作得到較為全麵的推進,上麵的工作也才能具體得到落實。
一些大的考核評比活動還能促進一個地區的硬件建設,比如交通、綠化設施等等,讓百姓享受到發展的成果;另一方麵,檢查也是一個讓下麵把文件檔案資料備齊的過程(不論是平時就有還是突擊準備),有學者稱之為是一種有特色的運動化管理模式。
因此,考查項目可以減,檢查手段不能少。想要走出接待怪圈,還必須更深層次地尋找解決之道。
樹立正確的政績觀
曾放言要“擺平中紀委”的貪官王懷忠有一句名言:“政績是給上級看的,不是給群眾看的。隻要上級相信你的政績,你就有了政績。就算群眾對你有意見,都不要緊。因為我能否升官,不是由群眾說了算,而是由上級說了算。”正是這種政績衝動,使得基層政府更要想盡辦法在上級那裏拿高分,尤其是那些一票否決的檢查。
而事實上,基層在這種政績觀下獻出的殷勤有時也並不討好。雲南省省長秦光榮就曾斥責基層官員的陪風愈演愈烈:“領導幹部到基層調研,基層官員不到邊界接送行不行?不叫不到行不行?不陪餐行不行?”
一邊是接待者感慨對接待的無奈,一邊是考察者苦於下麵作陪應酬太殷勤看不到基層實情。兩廂皆不情願的事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在黨的十六屆三中全會上,胡錦濤強調“要教育幹部樹立正確的政績觀,包括正確看待政績,科學衡量政績”。在今年初的十七屆中紀委三次全會上,他又專門講了“ 著力樹立正確政績觀,切實按照客觀規律謀劃發展”的問題,提出要求真務實、埋頭苦幹,察實情、講實話,鼓實勁、出實招,辦實事、求實效,努力做出經得起實踐、人民、曆史檢驗的實績。總書記的話,為基層走出接待怪圈開出了一劑良方。
正確政績觀的樹立,需要上下級的共同努力。對於基層幹部來說,需要扭轉“一切惟上”的為官之道,不能事事做給上級看,把上級領導滿意不滿意作為衡量政績的惟一標準,既不考慮本地區的具體情況,也不考慮老百姓的需求和意見,來人就陪,接待至上。應以正確的政績觀確保科學發展觀的落實。在日常工作中,由按照領導方式辦事轉變為按人民意願辦事,真正能“對下負責”,切合當地實際地為老百姓多做些實事,而不是急功近利地迎合上級需要搞形式主義。
上級的問題,可能更重要、更緊迫。需要有秦光榮一樣的思想和作風,在正確政績觀的指引下開展考察檢查評比等活動。轉變“碰花不碰刺”的傾向,到基層主要是觸及矛盾,視察疾苦,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上級不能解決問題,不是成了擺設?抱著這樣的心態和目的,才不會糾結於接待的規格,更不會以誰沒來陪同而對基層單位的工作加以否定。
清華大學國際傳播研究中心研究員丁兆林認為:不管什麽指標,失去真實性和科學性,就會變得毫無意義、適得其反。因此,在上級製定決策時,需要根據基層的實際情況,下達科學的任務和指標,不能“閉門造車”、拍腦袋決策。不然,湖南用三陪女完成流產指標的怪事可能還會不斷演繹出其他升級版本。“行政決策的科學性才有助於提高政府的權威。”丁兆林說。
正如戲謔的那句“根子還在主席台”。隻有領導正本清源,正確的政績觀才有落地生根的可能。
實現體製上的轉型
正如前文所說,自下而上接待亂象的出現是因為對基層工作的評比權和考核權都握在上級手中。權在上級的弊端在於,一來上級不可能隨時監督到基層的工作情況,隻能依靠檢查這種手段,檢查得太多基層負擔重,檢查得太少又起不到敦促和監督的作用;二來隻靠檢查考察得來的印象就對基層工作下定論難免有片麵性,基層靠說假話、辦假事就可以撈取“政績”,這是基層接待造假的衝動來源。
因此,很有必要建立符合科學發展觀要求的政府績效管理製度,建立一套職責、任務、目標、工作條件和行動計劃的指標體係,以及績效評估、考核、監督體係,改變臨時性、運動式行政管理模式,使績效管理規範化、係統化、製度化、科學化,形成長效機製。
國家行政學院教授竹立家告訴記者,“解決基層接待造假問題其實也很簡單,關鍵在於領導的權力要由老百姓來決定。由上級決定權力永遠是‘向上’的政治。老百姓沒有決定權,一切都是一句空話。溫總理曾明確表示要保障民眾的‘四權’,即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和監督權。政府的公共權力一定要透明。”
常態化的監督是最有效的監督,將監督權交給群眾,才可能將常態監督固化下來。同時,群眾還要有評判的權力,這樣政府才能用長效性的舉措取信於民,才能真正讓政府部門“對下負責”。
2009 年3月,河南焦作在迎接全國衛生城市審核檢查小組時,報刊亭、理發店關閉,飯店一夜之間換門臉,焦作市民反映“飯吃不了,澡洗不了,店開不了”,引起全國關注。焦作事件曝光後,當地將對城市衛生文明情況的評判權交給市民,提出“為人民創衛,讓群眾監督,請市民打分”,並采取了聘請網絡監督員等改進措施,這是“誰監督誰打分”的一次嚐試,效果尚待考證。
隻是,若不是事件曝光,“創衛”難道就不是為了人民,市民就沒有了發言權?焦作並不是全國的個案,難道都得等造假造出了苦果,才考慮還權於民?
知易行難。基層政府的思維慣性不可能立馬扭轉,個別領導工作作風的改變需要時間,體製機製的改革更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將考查的內核作用真正得到發揮,基層得以脫出造假接待的枷鎖,這還需要多方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