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是由胡同編織出來的。胡同是一排民宅前麵的通道,一般為東西走向。南北走向的路一般叫街或大街,多是走車走人的通道。這一點即使老北京也沒在意。到北京旅遊的人,總是奔天安門、頤和園、紫禁城、八達嶺這些被開發地方,卻忽略了老城裏的胡同。到北京不看老城胡同,等於白去了。老城胡同收集了曆史沉澱,老城胡同隱藏了許多人文景致,老城胡同容納過三百六十行,老城胡同目睹過曆代統治者的殘暴,老城胡同塑造了北京人的性格。
我對社會的認識是從胡同開始的。上小學時趕上文革,常逃學。白天沒大人管,跟同齡孩子野遍了老城胡同。最熟悉的是地安門、天安門、前門、南北池子、南北河沿、南北長街、王府井和西單一帶的胡同。我打小就識路,三四歲時幾次從托兒所偷跑回四五裏外的家,回家的路要穿過幾十條胡同。即便在離北京二十多年後,我仍能在剩存的曲裏拐彎的胡同裏遊走自如,仍記得打完群架後逃竄的胡同出口,仍認得出被批鬥的地富反壞右的家門,仍找得到老太婆管理的居委會的位置。那時北京市區比現在要小得多。往東出建國門,往南出永定門,往西出複興門,往北出得勝門,就算是城外了。出了這四個城門,就能看見莊稼地了。
曆史把北京老城編織出不同的居民區,把胡同裏的民居劃分出不同的等級,也把胡同裏的居民分成三六九等。這是曆史遺留問題,即使到了人民政府時期,這格局仍無質的改變。老城宅院差不多都是四合院,其中一些最好的已成了政府機關所在地。過去,從四合院門麵及格局可判斷裏麵住戶的貴賤。富貴者住獨門獨戶大宅門,貧賤者住大雜院。富貴者的四合院裝飾考究,有的還帶前後跨院。貧賤者住的四合院結構簡陋,沒什麽裝飾。四合院無論大小,原本適合一戶人家或幾代同堂家庭居住。不知何時起,不少四合院開始接納了幾家、十幾家甚至幾十戶外姓人家。到了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老城許多四合院變得更擁擠了。居民為增加生活麵積,在院內擅自搭建小屋棚,把原本寬敞的民居漸漸地變成了大雜院。
我是胡同裏長大的。打記事起,隨父母搬過幾次家,老城東南西北都住過,不過都是圍著老城中心轉,住的都是大雜院。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也就是我童年少年時期,大雜院已很擠了。那時,大雜院裏的每戶麵積小的不到十平米,一般是十幾平米,超過二十平米算寬敞了。我住過的大雜院居民多數是城市底層人,很少有地道的北京人。三四十歲以上的居民很少有講道地的北京話的。他們來北京之前多是鄉下人,以山東和河北籍居多。在我所住過的大雜院裏,無一個腦力勞動者,連個地富反壞右分子都沒有。同胡同裏到有不少地富反壞右,都是在文革時候冒出來的。
大雜院也有富貴街坊,他們住在同胡同裏獨門獨戶大宅門裏,裏麵主人是當官的,也有社會名流和外國駐京使館人員。大宅門高不可攀,大雜院醜陋不堪。大宅門裏的人輕視大雜院裏的人,大雜院裏的人仇視或嫉妒大宅門裏的人。兩類院落的居民住在同胡同裏,卻生活在兩個世界。文革前,他們之間沒什麽往來,他們的孩子因不在一個學校讀書也很少往來。大雜院的孩子上的是普通學校,而大宅門的孩子上的都是幹部子弟學校。文革有段時間,孩子可就近上學,因此不同背景的孩子才有機會坐在同一所學校裏,放學後相互間有時也走動,多是富貴家的來貧困人家玩。大人講,富貴人家門檻高,不容易進。也是在這個時期,我才明白“門檻”的社會性涵義。
那時,老城胡同民居大門門檻是有差異的,有的有半尺高,有的有一尺高,少數門檻可移動,多數是固定的。印象中,大雜院的門檻許多因失修而破爛,或被拆除了。大宅院就不一樣,除門麵氣派外,門檻也高,有的門檻之下還有幾節台階。二十多歲時,看了一本書後,才知道門檻下的台階的來曆。那幾節(一般是三節)台階曾是社會地位的象征。即使到四十年後的今天,細心的人仍能注意到老城四合院大門門檻上的差異。
胡同民居除門檻有高低之分,宅門也不一樣。大雜院的門總是敞開的,有的在夜晚才關上。而獨門獨戶大宅院的大門總是緊閉的,尤其是裏麵的主人是高官時。文革時,家住的胡同口就有這樣一個四合院,那兩扇朱漆大門總是緊閉。大門偶爾開啟時,外人路過能瞥見裏麵的衛兵和他們身後的一堵牆(多年後才知道那牆叫“影壁”)。調皮小孩兒路過時也知道躲著走,否則會受衛兵的訓斥。記得那時胡同裏還住著個清朝遺留下的太監。聽太監說:什麽朝代都一回事兒,什麽官兒住什麽房子,門臉兒、門色兒(讀men sh僫r)、門墩兒都不一樣。長大後,才明白太監說得沒錯。趕走國民黨反動派後,為人民服務的共產黨繼承了封建社會的等級觀念,也占據了舊社會留下的最好地段上的最好房產。
過去三十年,老城區慢慢消失,新城區不斷湧現。有人說北京變美了,有人說北京變醜了。我覺得,北京沒了特色,民居沒了傳統的顏色。世界很多名城有自己的顏色,北京過去的民居也有。隨著民居改造,過去特有的青灰色基本上消失了。北京與其他城市沒有什麽差別,到處是大廈、高速路和所謂的現代或後現代建築。洋人建築規劃師在自己國家無法實施的設想在北京實現了。北京成了他們的實驗場,也是他們的成名之地。北京許多新的著名建築,包括奧運場館,都是洋人設計的。中國設計師哪去了?
許多人認為,現代化就是寬敞馬路、高樓大廈和汽車洋房。二十年前,我也是這樣認為,認為破舊就是落後,現在看法卻不一樣了。世界有許多城市保留著古老破舊的民居,包括倫敦、巴黎、墨西哥城,但這並不影響人們在曆史的框架裏過現代化的生活。其實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北京有些四合院內就引進現代化玩意兒,包括電話和抽水馬桶,這些洋玩意有許多在文革其間當作封資修被砸毀,或長年失養失修失去了原有的功用。
難道北京沒有了別的特色?有,北京的紫禁城、頤和園、北海和中南海是北京曆史的特色。這些皇家院落是曆史或古建築學家的研究對象,也是掏遊客口袋的吃人院落。我不懂曆史,不喜歡皇家貴族的院落,細想起來甚至討厭。那些是皇家貴族的生活世界,不是百姓生活世界。皇家貴族院落是北京特色,普通胡同民居也是特色,大雜院更是特色,也曾是北京式的貧民窟。
的確,用鈔票衡量,許多大雜院不值錢。過去,大雜院有許多醜陋現象:肮髒、擁擠、吵雜。按當今標準,大雜院不適合人居住。住在大雜院裏,取暖、做飯、用水、如廁都不方便。除獨門獨戶大宅門,絕大多大雜院沒廁所。少數有,也是旱廁。居民如廁時要跑到胡同裏的公廁。在公廁,如廁者一字排開,蹲在糞坑口上,低頭看的是下麵的肮髒,在他人麵前喪失了尊嚴。半夜如廁,許多人隻得在屋內用各種容器接。用水也是問題。通常是,全院隻有一個水龍頭。有的院子連水龍頭也沒有,用水要到別的院子或胡同裏的水龍頭去取。冬天時,為了怕水管被凍,夜裏要把水閥門關上。為用水方便,許多人家在屋內或門外旁備有水缸,儲存生活用水。現今,被保留下來的胡同區內大雜院居民在生活條件上除了取暖燃料變成天然氣外,其他如舊。
過去三十年,現代化進程碾倒了老城裏一條條的胡同,推走了胡同裏破落生活景觀。在被保留下來的民居中,有許多臨近主要街道的民居被改頭換麵,變成小賣鋪、小飯館、酒吧、發廊。那些仍作為民居的院落,因長年失修而破爛不堪。每年回北京,我都要走進幾個破爛的大雜院看看。有幾次遇到過警惕的眼睛,也遇到過熱心的嘮叨者,見過操外地口音的北漂客,也見過大鼻子洋房客。
老城胡同區裏保存最好的院落主要集中在地安門附近的後海一帶,還有紫禁城、中南海周圍的地方。這些院落中有的是清朝遺留下來的產物,之後變成國民黨、社會名流和富貴者的產物,再之後變成共產黨權貴階層的產物。這些處於北京黃金地段上的大宅門一直用百姓的錢保養著,至今未因逾代隔世而失去往日的權貴氣派。朝代換了一個又一個,大宅門裏的主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大宅門的門檻依然是那樣高,有些依然由衛兵把守。而那些大雜院卻因長期失修失養,其曆史的風貌不再。
老城胡同裏的大宅門被保留下來了,普通傳統民居在消亡。過去北京最窮最破的南城如崇文門和宣武門地區,除前門附近的胡同,已基本被拆光。在東城和西城,胡同民居保留的相對多一些,這也許是沾了古今統治者的光,因為那裏緊挨著曆代帝王血色的宮牆,那裏曾是至今仍是權貴階層的院落。那些未被霸占和被騰出來的四合院已被修繕一新,有的變成新權貴或新富豪的豪宅,有些變成了迎接八方遊客的北京“特色民居”。有些以前的大雜院被恢複“原貌”,變成了獨門獨戶的四合院,裏麵換了新主人,原來的居民絕大多數拿了點搬遷費後被開發商和官員連哄帶騙請到五環以外去了。誰都知道,在民居改造和居民拆遷過程中賺大頭的仍是相互勾結的官與商。過去幾年,我參觀過修複一新的傳統胡同和傳統民居。感覺是,這些胡同和民居車除了新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我討厭修繕一新的東西。一旦修了,它們已不再是原來的東西,就如修複文革期被砸爛的文物古跡。那還是原物嗎?既然砸了拆了,就別在“恢複”了。“恢複”不是在改正錯誤,而是醜化政府過去的醜態。
過去有許多人反對拆除老城胡同,但他們的聲音太小太弱。像做其他事情一樣,政府在規劃或拆除胡同時是從來不同老百姓商量的。雖然有時也徵求專家的意見,但專家反對意見也不見得會改變當政者的計劃。過去三十年,北京市區擴大不止兩倍。既然擴大了,為啥當初不在老城外建造新樓宇?我曾瞎想,當政者應該保留老北京,而在它旁邊建個新北京。世界上許多古老城市規劃是這樣做的。這樣也許能讓更多人滿意。誰願意在老城居住,就讓他們住。不願住的,去四、五、六環外麵住。
這是我的胡思亂想。破舊立新也許是世界城市規劃的發展模式,不破怎麽能立?不破怎麽會有拷貝式的高樓林立、燈幻金迷?不破政客怎麽有政績?不光北京,中國和世界許多其他城市也是一樣,保留下來的都是皇家貴族曆史遺跡,拆除的都是普通舊民居的曆史。難道普通人家的老宅就不值得保留?像這樣發展下去,我相信沒多久北京不再有傳統意義上的胡同了。胡同本是一排排民居或房屋前的走道。如果繼續拆除普通民居,留下的是孤零零的大宅門,其門前的胡同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如果真是這樣的結果,那我的胡同情隻能留在記憶裏,留在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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