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蘆笛 在 蘆笛自治區 發貼, 來自 http://www.hjclub.info
二十年的絕望
明天就是六四二十周年了,此時此刻,想來我黨和“民運”人士都在屏息以待。我黨生怕再來個“群體事件”,民運生怕不發生此類事件。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雙方都是四川人說的“提虛勁”,什麽都不會發生的。年輕人根本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今夜發生了什麽事,而知道真相的大多數過來人如今都成了堅定的“鎮壓有理論”者,沒誰會對二十年前的事感興趣,因為那和自己的切身利益毫不相關。
這就是最令人絕望之處:二十年前,六四是一場政治鬥爭,二十年後,它依然是一場政治鬥爭,而所謂“政治鬥爭”,在共黨和它的反對者雙方看來,其實也就是“政權爭奪戰”。雙方共同的持續幻覺,都是以為這事與黨的政權生存生死攸關。那數百乃至數千無辜生靈就是我黨為了維持政權付出的“合理人命代價”。二十年後,禁止公民談論此事、悼念死者,仍然被他們認為是維持政權的必要措施,而反對者當然要“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巴不得民眾來個大規模悼念活動,就算不能推翻我黨,能給它找點麻煩也是好的。
世上竟有這種愚蠢與冷血思維的方式,本來就足以讓人絕望了,更讓人絕望的是它居然在民眾中廣有市場!當年參加八九學運,如今“反戈一擊”,轉過來認定屠殺有理的人,一開口也就是那個調調,無非是當年年幼無知,上當受騙,跟著蠢動一氣,其實若真是把共黨推翻了,讓柴玲、王丹、吾爾開希輩上去,那也就沒有今天的幸福日子了。因此,黨是偉大光榮正確的,不但當年就是應該瘋狂屠殺民眾,而且今日嚴禁大眾悼念倒在長街上的冤魂,讓他們在記憶中徹底泯滅,也是維護國家繁榮的前提。
這些人(絕非“一小撮”,我看是許多過來人的心理)怎麽就不會想到:大規模群眾運動無非是兩種:自發的或是被精英組織嚴格操控的。哪怕是今天,大陸也沒有一個能如“解放”前的我黨那樣能運動群眾的精英組織,誰有本事去操控八九學運那種規模空前的群眾運動?而一個純粹的自發群眾運動,根本就不可能具有什麽明確的訴求和統一的奮鬥目標,遲早要風流雲散,能給政權的生存帶來什麽威脅?就算真是有個嚴密的地下黨在幕後操控吧,一個政權是那麽容易推翻的麽?我英勇的人民解放軍是幹嘛用的?原子彈、中子彈、神經毒氣、坦克、飛機、裝甲車、火箭炮、榴彈炮、加農炮、輕重機槍是吃素的?哪怕真如偉大領袖所言,某個神通廣大的地下黨成功地“組織起千千萬萬民眾,調動起浩浩蕩蕩的大軍”,一齊開到北京去示威,那也不過是為金兵的狼牙棒提供了無量天靈蓋而已,怎麽朝野上下全TMD連起碼人類常識都沒有?
最令人想不通的是,中共政權乃是中國曆史上空前強大的政權,不但對民眾的控製令曆代統治者瞠乎其後,而且壟斷了所有的暴力手段,其擁有的鎮壓力之強大是古代帝王無法夢見的,可這空前強大的政權竟然也是曆史上神經最衰弱、最怯懦、最缺乏自信、最沒有容量的政權,動不動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時時把神經崩到瀕於斷裂的程度,深信“退一步就全完了”的“雪崩效應”。因此,哪怕隻是容許民間談論一下二十年前的往事,悼念一下無辜死難的亡靈,則政權立即就要被推翻,不但萬貫家財要被暴民洗劫一空,而且“千百萬人頭就要落地”!
更何況當年倒在長街上的民眾們從來也就沒有想到過推翻共黨的統治,他們無非是怕荷槍實彈、殺氣騰騰的戒嚴部隊突入廣場,傷害賴在那兒的學生罷了。為了這俠義心腸、熱血衝動,就該被亂槍打死,被坦克碾壓?就該背上“反革命暴徒”的罪名,被黨報聲討,就該由政府將民眾對他們的哀悼、緬懷與痛苦的記憶強行抹去?
黨國政府害了這種妄想型人格失常(paranoid personality disorder)也就夠稀罕的了,這種嚴重心智失常還竟然傳染了許多所謂“知識分子”們,讓他們跟著我黨相信,就連死者都會構成對政權的威脅,而若是讓民眾獲得公開悼念他們的權利,就會讓自己的幸福生活雞飛蛋打!中國人的腦袋和心肝,到底是出了什麽毛病?
二十年了,自2000年以來,年年每逢此時,我都要寫紀念文章,年年每逢此時,我的絕望都要加深一層。這麽多年過去了,六四的悲劇仍未從那“政權保衛戰”的愚昧死結裏脫出來。統治者愚蠢到以為那場瘋狂的大屠殺是捍衛政權的必要措施,被統治者也傻傻地跟著相信這神話,而反對者們也愚蠢地相信這類活動確實能達到動搖共黨統治的作用。除了幾天前草根母親們發起組織的在華盛頓追思哀悼活動(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22776 ),我從未見過有誰出自純粹的人道動機,將那些無辜喪生的亡靈當成自己的親友,感同身受地去哀悼那些被子彈粗暴終結的青春,被履帶碾碎的如花年華。就連那自發追悼活動的參加者們中,也有許多是美國人!
“哀莫大於心死”,麵對這二十年如一日的全民良知死亡,縱是最樂觀的人也不能不心如死灰。要到哪一天,中國人才會如老美那樣,知道珍惜生命的價值,知道痛惜非親非故的旁人的無辜喪生,知道唾棄憎惡那些視大量民眾喪生為偉大勝利的朝野政客們?而若不是有了這最起碼的文明覺悟,即使全民響應海外“民運”人士的號召,在明天統統穿上白衣,那除了能給我黨造成點小小難堪之外,又能算什麽社會進步?
不久前,網友鄭若思先生寫了篇大作《黨的被害妄想是從哪裏來的?——論“三一八模式”》,主張:
“依我之見,與其空泛地呼籲‘平反六四’或是‘大和解’,不如從厘清‘請願’和‘造反’這兩個最基本的政 治活動的定義開始,使其成為公民教育的重要內容,確立和平請願在現代中國政治生活中的合法地位,建立切實有效的政府對應和平請願的方針,就像劉大生先生指 出的那樣,將它作為‘避免政治革 命、促進政治進步的最普遍、最長久、最經常、最強大、最穩健、最平和、最有韌性的推動力’,重新確立官民之間的良性互動。隻有中共走出了自己的心理陰影, 中國和中國人民才有希望走出曆史的陰影。”
我覺得此話確實說中了症結。中共當年奪取政權的手段之一,便是所謂的“白區合法鬥爭”,把國府統治區的公民請願抗議等正常活動,化作造反的輔佐手段,人為混淆了這兩者的本質差別。在他們當國之後,當然要拿那套思維定式來猜測正常請願抗議活動的罪惡動機。弄到後來,不但他們深信“請願、抗議、悼念亡靈即造反”,而且還把這種病態心理傳染給了全民,使得大家都跟著他們相信這弱智等式。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還是所謂“民運”人士,他們不但襲用共黨故智,力圖把正當的公民請願化為造反活動,而且激進者如魏京生輩還嫌那不過癮,指責六四是“跪著造反”。某些人甚至恥笑57年的右派挨整是活該,因為那些人想的不是推翻共產黨,而是誠心誠意幫助黨整風,是曹長青所謂“諫士”。
如此折騰,隻能加深共產黨原有的深重的受迫害恐懼心理,使得統治者神智更加錯亂,更要堅持剝奪人民的起碼權利,使得朝野徹底喪失西方式良性互動的可能,甚至倒退到連“舊”社會都不如的黑暗世界中去。例如北宋靖康年間陳東率太學生的伏闕上書請願,有數萬乃至數十萬軍民參加,還活活剮了一個或數個太監,這兒的“請願”與“武裝暴亂”界限根本就分不開。又如五四也有暴力犯罪。然而無論是宋欽宗還是北洋軍閥,都把它們當成了請願活動,並未武力鎮壓,朝廷或政府也並未因此被民眾推翻。相比之下,六四自始至終是和平抗議示威,然而共黨就是有本事殺得血肉橫飛,而對這種野蠻行徑,居然也就有相當數量的“知識分子”認為殺得對,殺得好,不殺不足以鞏固政權,維護國家安定團結!不但政府連將近千年前的“封建”朝廷都不如,而且讀書人的心智也經曆了將近千年的大倒退。這根本原因,就是他們不但誤將“請願”當“造反”,而且堅信共黨政權不過是紙壁蒿牆,吹上一口氣立刻就會分崩離析。
我想在此再一次告訴朝廷和形形色色的“文化響馬”以及“文化順民”們:推翻一個政權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推翻一個壟斷了全部暴力手段與國家資源、將全民置於鐵腕操控下的極權政府就更是不可能的。我黨隻可能因大規模內訌垮台,絕無可能被民眾推翻。隻有白癡才會日日活在“變天”的巨大恐懼中,以為連百姓哀悼一下二十年前的死難者都會動搖共黨統治,也隻有心智被黨文化徹底敗壞的海外文化響馬,才會與共黨分享同樣的迷夢,以為共黨統治會被民間微不足道的抗議推翻,因而千方百計把民眾正當的維權鬥爭與人道活動納入政治鬥爭軌道,更加惡化黨國領導嚴重的心態失常,使得朝野鎖死在“不是絕對臣服就是扯起造反”的死結中,使得中國和平轉為常態國家更無希望。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槍杆子裏麵出政權。”中國的政權從來是靠槍杆子奪取來的,秀才造反,三千年不成,從未見過曆史上有哪個政權被民眾的請願、抗議或示威推翻,人類有史以來也從未見過有哪個政權禁止過民間的哀悼活動。這些活動與造反無關。即使群眾遊行示威時有過火犯罪行為,也不可能對政權生存構成威脅,隻需就事論事,嚴格按法律處理就行了,何必瞎馬自驚,庸人自擾,見到短袖就立即想到性交,見到燭光就想起紂王自焚於鹿台?
我在舊作中曾多次引用鄧拓《燕山夜話》中的《放下即是實地》一文告誡過政府:不要被病態想象虛構出來的恐怖場景,嚇得讓中國永遠處於違憲戒嚴狀態。下麵並非深淵而是實地,放手之後並不會就此滅頂,隻會站在更堅實的土地上。稍微有點正常理智的統治者,哪怕是兩千多年前的君王也罷,都知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鄧拓的另一篇雜文題曰《堵塞不如開導》,確乎如此,一味以國家暴力剝奪人民宣泄怨氣,實現自己正當要求的神聖權利,隻能把國家做成高壓鍋,將怨氣做大做強。當國家遇到重大事變時,必然要激起大規模內訌,使得積累幾十年的社會矛盾總爆發,將黨國炸到九霄雲外去。
蘆笛:二十年的絕望
本文內容已被 [ 熱愛自由 ] 在 2009-08-14 18:45:44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