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良心
(文章記於1992年。終於在2004年,為紀念15周年,在海外某報刊以“史鑒”為名發表。今稍加修改。為對曆史負責,本文記錄的全部是自己的經曆。為秉持真實客觀的原則,沒有采用任何二手資料。見證人:天地禪院)
三年了,三年的風風雨雨始終沒能衝刷掉這一天-----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在我記憶中的烙印。相反,隨著歲月的流逝,我更覺得有責任把自己所見到的真實的一幕幕記錄下來,為了那些大義凜然的勇士,也為了那些無辜遭戮的冤魂。作為一個目擊者,一個當事人,我要讓世人了解,中國現代史上黑暗的,血腥的,同時也是亮麗的一頁。
一、山雨欲來
六月三日晚,軍隊將強行進入廣場的消息早已是家喻戶曉。北京市民早有心理準備,盡管大家感覺到了形勢的嚴峻,但依舊認為“人民子弟兵”頂多使用大棒,刺刀,極限也就是橡皮子彈。誰也不會真槍實彈地對付赤手空拳的平民。
那天的廣場及附近,已經呈現出不同以往的跡象。軍人和武警已經集結在曆史博物館、人民大會堂、公安部和天安門,還有不少聚集在前三門的大街上。
十點左右,一批士兵跑步強行挺進到了離天安門隻有數百米之遙的南池子大街南端,但被市民頃刻間組成的自行車路障擋住了。他們在群眾的阻擋和勸說下,撤了回去。
成千上萬的市民聚集在長安街和主要的交通路口,大家都在等待著。從所有的跡象來看,流血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了。我本人雖然不是醫生,但因種種淵源,對醫學多少有所了解。在這個危難關頭,自己不能坐視,不能不勉力為之。在許多熱心人的幫助下,自己搜集了一些急救藥品,準備隨時盡自己的一份責任。
我必須提及我的母親。當知道我的決心後,她沒有阻攔,隻是默默地在我醫用白大衣的胸前和左臂,繡上了紅十字.。我相信,許許多多的母親,在那一刻,為我們的民族,默默地做出了奉獻。
很多人清楚地意識到鎮壓後的後果。他們畢竟經曆了文革,經曆了“四五”等一係列運動,並且派出所民警就站在他們中間。但是,他們還是選擇站了出來,而不是僅僅作一個旁觀者。
二、火燒裝甲車
十一點三十分左右,東長安街上喧囂四起。隻見一輛裝甲車在長安街上橫衝直撞,它反覆碾壓著路麵上的各種障礙物,追逐著街上的人們,據說,在南河沿附近已有一位婦女因躲閃不及被撞傷。
在長安街上,沒有大塊的石頭,但憤怒的人們還是揀來很小的石子擲向裝甲車,人們詛咒著。這時,幾個退伍的市民向居住在附近的群眾收集了棉被、白酒和一些煤油。當這輛裝甲車被水泥隔離墩暫時阻擋而減速時,一個人舉著隔離墩上的鐵棍衝了上去,把鐵棍卡在了履帶中。裝甲車不動了。又有幾個人爬了上去,鋪上棉被, 澆上了白酒和煤油。火熊熊地燒了起來,遠近的市民都在歡呼。不一會兒,幾個軍人從裝甲車裏爬了出來。憤怒的人們舉著木棒和小石塊包圍了他們。這時候,幾個大學生手挽手地保護住了他們,並且勸說市民不要衝動,不要使用暴力,“他們是穿著軍裝的老百姓”。一些石塊和棍棒甚至落到了學生們的頭上和身上,但他們還是大聲勸阻著並且簇擁著這幾個人往紀念碑的方向走去。
三、“橡皮子彈”
西邊早已響起了槍聲,從稀疏到密集,並且越來越近。從遠處不斷傳來有人死亡的消息。人們知道,在天安門以西長達幾公裏的街道上,許多市民自發地構成一道道路障,並且用他們的血肉之軀阻擋著“人民軍隊”的推進。但直到此時,聚集在天安門附近的人們依然認為軍隊使用的是橡皮子彈。
從廣場的周圍陸陸續續地下來了一些傷員。他們是被曆史博物館附近的警察和武警用棍棒或石塊打傷的。有兩個外國人,其中一位自稱是法新社(或南通社)的記者也受了傷。我搭平板車把他們送到了北京飯店南門,轉給了一輛救護車的救護人員。
我遇到的第一個槍傷傷員是個學生。他是在廣場上被從人民大會堂發射出的子彈擊傷的。他的傷口剛好在臀部肌肉最豐富的地方,又穿著牛仔褲,所以從傷口可以看到子彈的尾部。當時我還對別人說這肯定是橡皮子彈。(後來分析,子彈很可能不是直接擊中,所以傷勢較輕。)
我送這位學生到了協和醫院,這時的協和醫院已經開始忙碌起來,但我見到的大多還是棍棒或石塊造成的創傷。
四 通道客車
當我從醫院返回的時候,軍隊大約已推進到了天安門西側的南長街附近,這時的天安門已有了戰爭的氣氛。二、三輛裝甲車在燃燒,密集的槍聲顯然很近。不斷有傷員被人們用三輪車、自行車載著,或幾個人抬著、背著東撤。我剛來到廣場的邊上,就見密集的人群像潮水一樣地退了下來。
當我再見到傷員時,一個個嚴重的傷勢徹底粉碎了我橡皮子彈的幻想。我不得不正視眼前嚴酷的現實了。
因為沒有經驗,有時我連傷口都找不到。一些傷員在剛剛受到槍擊時,特別在一些血管不豐富的部位,往往不立刻出血,而且彈孔的入口處直徑很小,在夜間的照明中很難發現。有的人甚至隻知道被打中了,卻描述不清確切的位置。往往要等一下,隨著出血和傷員情緒的穩定,才容易判斷。
隨著後撤的人們,我們退到了公安部正門前(正對南池子大街南口)的長安街上,在我處理一個腿部貫通傷的學生時,從東麵開來了一輛大通道式公共汽車,這是一輛插有紅十字旗幟,臨時用於運送傷員的車輛。一些傷員被抬了上去,我送那個學生也上了車,然後開始處理其他傷員。大概司機想再搭載上更多的傷員,所以這輛車繼續向西,也就是軍隊過來的方向開去。
車子沒走多遠,剛剛開到長安街上,曆史博物館北門和公安部大門之間,就被槍聲包圍了。 (在個別轉載裏,這個地點被寫成金水橋前,這可能是和另一個事件混淆了。這次我特意把確切地址加上。)
我當時正在照顧一個頭部受傷,昏迷並且呼吸困難的傷員,隻知道車前後的玻璃都被打碎了,但印象中,還沒有人受傷。
槍聲停了,一個小夥子爬到前麵,取下印有紅十字的白旗,使勁搖晃著,向軍人們說明我們的目的。因為我的白上衣上有紅十字標記,所以,我也探出身子,向遠處的軍人喊:“不要開槍,我們是救護傷員的!”並且向他們指示我白大衣上的紅十字標記。
當時,車裏大約有十名傷員和十幾名誌願者。誌願者們沒有組織,彼此也多不相識,大多數人與傷者也毫無瓜葛,隻是在需要的時候,大家伸出了援助的手。
喊話之後,車上的人們開始繼續安置傷員,汽車也重新啟動了。突然,猛烈的槍聲籠罩了我們,前麵有人倒下了。。。大家震驚了!誰也沒有想到會再次受到攻擊。我們是傷員的救護者,我們打著紅十字的旗子啊!
槍聲在激烈地持續者。趴在滿是碎玻璃的車廂裏,我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離自己這麽近。“如果他們衝過來。。。”--但我沒有機會多想,前麵有一個傷員向我爬來。他的肚子上有一個彈孔,我的手頭已沒有繃帶,隻好遞給他我的手絹,衝他高喊:“堵住傷口!壓住!”我隨身攜帶的藥品和繃帶都用光了。看看四周,我意識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鼓勵大家不要失去信心。因為在那一刻,精神上的絲毫絕望都可能將傷員引向死亡。在槍聲中,我一邊為一個瀕死的傷員壓迫止血,一邊大聲呼喊著,鼓勵著…
不知過了多久,槍聲一下子停止了。士兵沒有衝上來。我大聲喊著:“誰會開車?後退!去協和!”在搖旗和請求後,我們的車調頭向協和醫院開去。
一路上,我隻有不停地叫喊著,鼓勵著傷員們。。。
當把傷員們送入協和醫院的急診室,我才知道醫院的狀況有多緊張。所有的醫護人員都在忙碌著,傷員們已經占據了所有的房間。站在走廊裏,我大聲喊著:“哪有繃帶?我要繃帶!”幾個大夫和護士聽見了,收集了許多繃帶給我。抱著大量的繃帶,我走出了協和醫院。
五 東長安街上
載我們到協和的那輛通道客車已經無法重新啟動了,所以人們隻好把它推離了醫院大門。我相繼詢問了幾輛停在醫院門口的救護車,車上的人說他們奉衛生局或上級的命令,等待指示,不允許開往天安門方向。
抱著繃帶,我又返回到醫院門口,對著聚集在那裏的人群,我喊道:“誰願意跟我回去救人?”立刻,十幾個人聚集在我的麵前。
三位三輪車工人,聽到我的聲音,馬上把三輪車停在了我們的麵前。於是,每輛車上都擠上好幾個人,然後三輪車師傅費力地載著我們向著槍聲衝去。
在車上,我分配了繃帶,並且簡單介紹了包紮的方法。車一過南河沿,大家就跳下車,分頭幫助傷員去了。
這時候,形勢已經非常嚴峻了。
軍隊在曆史博物館北側小廣場以西,北京市民們在南池子南口西側的長安街上相互對峙著。從南池子南口以東的東長安街上當時還沒有軍隊。很多人關心著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他們幾次試著衝向天安門方向,都被無情的彈雨阻擋住了,傷亡在不斷地增加。而且還不時有冷槍從不知什麽地方鑽出來。大家早已清楚這是一場真槍實彈的鎮壓了。從曆史博物館北側到南池子南口的長安街一段, 已成為充滿殺機,充滿血腥的地帶。
在死亡麵前,成千上萬的人們沒有退縮,他們一次次的高呼:“打倒李鵬!”,“反對鎮壓學生!”,“打倒法西斯!”等口號。每一次口號都換來一陣彈雨。但一待槍聲平息,撤走傷亡人員,人們又重新聚集起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無畏、這麽大義凜然的人們。這些普通百姓麵對虐殺居然毫無懼色!
形勢一分一秒地嚴峻著,所有有組織的醫護人員都退到了南河沿一線。印象中在南池子南口附近,當時隻有我和一位據說是北醫的學生,身著白大衣留在了那裏。為了減少傷亡,我們勸說大家坐下,少去呼喊口號,不要激怒對方招致無謂的傷亡。於是,人們陸續坐了下來,在馬路上和路旁的綠地形成一線與軍隊對峙著。
突然,一個身著黑色連衣裙的青年婦女(據說她的弟弟剛被打死),站了起來,一步步地朝著軍隊走去。所有的人也跟著站了起來,他們不顧一切地隨著這位女青年向著坦克和刺刀走去。頃刻之間,我的耳畔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呐喊聲,人們的步伐越來越快,開始跑了起來,衝向前方。成百上千的普通市民,像浪潮一般壓了上去。人們呐喊著,那吼聲掩蓋了一切,仿佛天地之間這是唯一的聲音。
隨著人流,我也跟著向前跑去。槍聲響了。剛開始,槍聲淹沒在喊聲中,但不久就覆蓋住了喊聲。我看不見前麵發生了什麽,但人群已經開始掉頭奔跑。夾在人流中,我也彎腰向回跑。突然,側前方的一個人重重的栽倒了,我馬上意識到危險, 立即伏在了馬路上。。。
幾分鍾過去了,槍聲還在稀疏地繼續,我偷偷地回頭一望,頃刻間,我的心裏湧上了一種至今也無法描述的感受:淒涼、失望、痛苦,好像都不恰當---因為我見到寬闊的街道上,大約每幾米間隔,就躺著一個個剛才還熱血沸騰的勇士!
那一刻,自己真地無法保持那份冷靜了,我爬向左側的第一個年輕人 ,他的眼睛已沒有光反射了(我不知道為什麽首先看這點)。當我爬向身後的第二個年輕人,用手放在他的後背,試圖用臂彎托起他時,我的三個手指空空地陷進了他的胸膛!他的後背有個大洞!
槍聲停了,人們開始抬傷員了。又一個年輕人被抬了過來,我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他襯衣裏兜著很多血,我見到傷口隱約在右側,我估計打到肝了,在當時的條件下,他已沒有生還的可能,於是拿過一件襯衣,稍稍束了束,讓人把他送走了。還有一個是個約十五、六歲的孩子,有人說他傷在頭部,我翻過他的頭,手上已是白白的腦漿了。。。
沒有繃帶,襯衣、背心、可以用。沒有運輸工具,隻好一個傷員爬在一輛自行車上。沒有醫護人員,沒有繃帶和藥品,傷員得不到簡單的處理。在公安部北側門的牆外,一輛吉普車裏上下兩排就疊放了六七名死傷者。
在匆忙中,我見到幾個人抬走了很可能就是帶頭向前衝的那個女青年,她的連衣裙已經被打爛,身中數彈,當時似乎還有呼吸。
血染紅了我的雙手,血染紅了我的前臂,麵對著一個個無論從精神上還是從物質上都急需救助的傷者,我更感到無助!
。。。
請記住:1989年6月4日的淩晨,在北京南池子大街南口附近,手無寸鐵的北京市民和學生,與中國人民解放軍對峙了幾個小時。麵對血腥鎮壓,他們凜然不屈,他們高呼口號,並且向軍隊發起了數次衝擊,傷亡慘重。
後記
又是多少年過去了,在當局殘酷的鎮壓和嚴密的封鎖下,在社會上種種的利益誘惑下,人們有意無意的淡化了這段曆史,更有別有用心者,對六四進行著無端的指責和顛倒黑白的歪曲。
大多數關於六四的報導,總是把焦點集中在了天安門廣場或是軍隊開過來的西長安街上,很少有人提及就在天安門東側發生的這段可歌可泣的篇章。曆史不應該忘記!不應該忘記那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麵對坦克和刺刀,為了中華民族的未來,獻出過熱血和生命。
每逢六四,多少人默默在心裏祭奠,又有多少人想把真像訴說給自己的同胞,麵對死者,我們無顏保持沉默;麵對曆史,我們無權保持沉默;麵對良知,我們不可以保持沉默!
請記住六四!
作為一個當事人和目擊者,在閱讀了許多回憶文章後,我發現許多重要的事件很少被人提及,鑒於篇幅,我隻好在此羅列數件,希望這段曆史更為豐富翔實。
1·六月三日十時許,一支部隊曾跑步試圖接近天安門,在南池子南口被路障和群眾堵回。
2·六月四日淩晨1-2時,解放軍開槍向紅十字標誌明顯的客車射擊達數分鍾之久。
3·六月四日晨五時許,一隊坦克和軍車從東向西沿東長安街向天安門前進沿途向群眾射擊數分鍾後,天安門廣場及長安街燈全部熄滅,天安門廣場槍聲大作達二十分鍾之久。
4·六月四日晨6-7時,軍隊從曆史博物館頂,公安部內和天安門方向形成交叉火力,攻擊聚集在長安街上的人們,人們退入南池子大街。
5·六月四日晨8-9時間,少部軍人衝入南池子大街南口,個別軍人騎上丟棄在地上的自行車,攜衝鋒槍追殺躲逃的群眾,遠至南池子糧店(南池子大街中段),有一老人被擊中(生死不詳)。
6·六月四日晨八至九時,從天安門逃出一些醫護人員、學生和少量群眾,在天安門至南池子間遭士兵毆打、射擊。 居住在南池子的眾多北京市民,為他們提供了救護和幫助。在我處理的傷員中,至少有一人,因腹部槍傷在送醫途中不治。
7·六月四日晚,軍隊從天安門向東,在細雨中高呼口號,正步沿長安街向東前進,每前進一段距離,就開槍射擊。
8·自六月四日淩晨至六月八日深夜,在南池子大街南口附近,中國人民解放軍一直沒有停止殺害無辜的平民和學生。
9·六月七日,軍人用四槍擊倒四名市民,三人當場死亡,一個在掙紮時,被衝過來的士兵用木棒擊頭至死。
在這些日子裏,麵對著眼前死亡的威脅,麵對著日後可能的迫害,無數人用行動展現了勇敢和良知。
我們不能不提及,為了搶救傷員,為了逃避搜捕和追殺,許多胡同和院落自發地形成了避難所,向陌生人敞開了懷抱。人們提供藥品、食物、住所,運送死者、傷員和需要照顧的人(失散的中小學生和因刺激而精神失常者)到達安全地帶。
我們不能不提及,每天深夜,都有一些市民向戒嚴部隊喊話,勸阻他們停止屠殺人民,掉轉槍口。而回答他們的是子彈,是坦克和士兵的搜捕和追殺。至六月八日(也可能包括九日)為止,這喊話聲從未停止過!
我們不能不提及北京三輪車工人們,是他們搶救了無數的傷員,是他們總是向著槍聲最密集的地方衝擊。我相信“板爺兒”一詞是在這個時候才深植人心的。
我們不能不提及日後的搜捕和追查,在我所知道的街道,沒有人舉報或被舉報,連警察也隻抓了個別有前科的交差了事。在單位,大多數的領導和同事們都心照不宣地保護和開脫運動的參加者。
許許多多的平民百姓,在這個曆史的特殊時刻,用他們的正義和良知,默默地做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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