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年後,不再提六四. 但今天看這裏聊得熱鬧,難免手癢,翻出十年前從網上拷貝的一篇回憶文章, 地點是西單附近, 看時間是第一批軍車剛剛衝過人群抵達廣場,而第二批軍車還沒敢開槍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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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OOO接著和大夥兒聊天, 談的內容也都是預測部隊將來的動作. 學哥學姐們都認為大
不了把他們強行架走, 挨幾棍子, 衝天放兩槍. 打也是橡皮子彈沒什麽，再怎麽著也
是人民子弟兵，多少也比南朝鮮的處理學運的方法要強吧. 聊著一半LQ來了. 他說軍隊不對勁. 有點反常. 剛才玉泉路附近一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軍車, 停在路中央.
吸引了幾百來人. 車裏大兵還沒等周圍群眾圍上去, 自己就都乖乖的一個個從車門跳
出來奪路四散跑開了. 也足有幾十來人, 但槍沒帶走, 都扔在了車上. 沒走的幾個經
過市民學生一兩句勸也走了.平常不是死說不動, 爛也得爛在火線上麽? 誰敢私自下車
就是擅離職守(五月二十日淩晨李鵬總理宣布戒嚴後，入城部隊被上百萬北京市民阻止
而動彈不得，部隊人員不許擅自離開被圍困的軍車). 今天怎麽都這樣主動了? 還留下了一車輜重, 都是武器, 用麻袋包著的半自動衝鋒槍和箱裝子彈莢. 有些市民開始擺弄那些槍. 但立刻被幾個學生攔開了, 說這些東西將悉數交給戒嚴部隊或公安機關. 我正在想他說的那些話, 倒是幾個精明的上海同學對LQ用一語道破的口氣說: 應該提防這些. 一定要上交! 明擺著! 槍就是留給你們打的, 車就是留給你們砸的. 到時候我們更說不清楚. 一定要讓市民和同學上交.否則就讓糾察隊保護好.
OOOO我當時還沒有認為這麽嚴重. 再怎麽著政府也得顧及麵子, 不能讓大家有了這種話柄. 但我後來逐漸相信, 事件中確實摻雜有險惡用心, 嫁禍於人的行為. 尤其是當我從電視上看到64, 65及以後幾天內被燒得幾裏長的軍車隊伍裏, 充斥著國產裝甲運兵車. 我也有點軍事知識,這東西不從裏麵點火不可能燒得這麽透, 老百姓哪懂這些,槍林彈雨的也沒心思去把車門都翹開然後放火. 五號在複興醫院裏的受傷同學哭著說: “大部分他們自己點的, 是當兵的自己點的. 他們誣陷. 他們還從首都鋼鐵公司弄了車. 拖到馬路上點燃. ”我不知道他說的地點是哪裏, 或是真是假. 況且當時他很激動. 可事後我看電視報導, 也是當時最常用的一組鏡頭. 看不見頭兒的一長列廢軍車、輕、重裝甲車趴在長街中央，說是四號下午暴徒在公主墳、木樨地等
路口點燃的。其實四號下午留在西城的人都知道, 上述地點在四號下午跟本就是個神鬼難逃的火力網，完全被軍隊控製著，處於極度興奮和緊張狀態下的士兵不斷從坦克頂部的機槍和路邊隱蔽的草叢中開槍，別說有誰跑到大街中央給幾十輛裝甲車放火，就是從窗口一露麵，都有可能被當場撂倒，路邊的居民樓裏麵沒有敢靠牆呆著的，睡覺也都是在地上。誰還敢跑那種地方去燒軍車?老百姓還是怕槍子兒的。我沒法相信這些車是市民乃至學生點的. 更不相信北京城裏被毀的近2300輛也全都是學生和市民親自點燃. (6月4日: 1200 輛, 1000 多輛裝甲車; 6月5日: 41 輛; 0606: 25 輛. 摘自70天大事記, 共青團北京市委, 北京出版社 1990年6月)
OOOO回來說三號. 我和LQ從廣場出來沒再回學校, 而是回家吃了飯. 打算晚上再出來去廣場，回家前去郵局打了電話, 從北大叫來了LX和與他定於九月結婚的未婚妻WT. 這是LX因五月二十日戒嚴令頒布, 從絕食營地返校後第一次來市裏. 我與其本人相識於四月中的一次大遊行中。
OOOO幾個人吃完飯後, 突破了家裏的截擊線, 逃了出來. 又叫上另外一個北師範上學的鄰居WX一起走，他也正好也沒有回學校. 我們準備從西單上長安街取道至廣場. 說實話當時心情並不是那麽緊張,LX的未婚妻還穿著拖鞋.
OOOO差不多十點半剛過, 我們就開始聽到槍聲了. 從西麵傳來. 天上一道道彈跡不斷.LX說是在朝天開槍. 不會真打人的. 我很自信地否定他說不是, 那不是衝鋒槍, 是信號曳光彈, 你不會那麽清晰的看到衝鋒槍的彈道. 隨著迎麵逃回的騎車群眾和越來越多拉著受傷市民和學生的三輪車. 我們才知道軍隊確實朝人群開槍了. 類似於“還他MA人民軍隊愛人民呢你，缺德吧你！”、“你就別喊了別再讓人聽見!”“他們打天安門去了，今天晚上學生們肯定得遭罪了。”“今天晚上少死不了人”之類的話不絕於耳，我們也隨著這種氣氛開始緊張起來。我們攔下兩三個往回騎的中年人問哪裏開槍了. 幾個人嗑嗑吧吧說在木樨地西段, 軍隊一受阻就開始了, 一路槍聲未斷衝鋒過來, 木樨地橋西邊幾排學生還喊著口號並排挽著手想截住軍人和裝甲車, 具體死傷不知道. 軍博附近有幾輛橫衝直撞的裝甲車履帶絞了東西開不動了. 裏麵的大兵爬出來後一幫學生還攔著護著不讓市民靠近, 怕市民激動打了兵們. 自己圍著個圈子給兵們護衛走了. 有一個自己被誤傷得頭破血流的. LX打斷他問: 不都是橡皮子彈麽? 他說不是, 都是正規子彈，還有很多是達姆彈, 炸子兒. 不知道大兵到底被灌輸了什麽思想這麽狠, 真拿大夥兒當暴徒了, 跟打越南人似的, 有的居然開槍打扇麵, 受傷了人就擺在馬路上，我們想跑過去救他們就拿大喇叭喊： 回去. 一有人靠近他們就開槍. LX的未婚妻WT打斷了那個人幾近神經質的喋喋不休，問我們達姆彈不是國際禁止使用的麽? 沒人理她, 也許因為突然覺得她單純的有點兒傻. 那時我們已經隱約感覺到這個 “不惜一切代價” 意味著什麽.
OOOO我們打發走了那幾位中年人後打算往回走. 可LX說不行, 他得去看看, 好在軍隊還沒過來. 我說已經有坦克車過去了你沒聽見呀？他看了我一眼，笑著衝我們說不為哥們兒也得為他那套尼采. 好不容易弄到的就借出去了, 擱他們那兒(指他一些仍在廣場的同學)傳來傳去的可能連書皮兒都保不住了. 他這麽一說未婚妻也非得跟著他, 最後鬧得我們沒一個調頭回家的. 現在想想如果當時我堅決把穿拖鞋的WT攔下回家的話,LX可能也會動搖,那WT也不會死了. 但我沒那麽堅定, 我隻是拚命地使自己相信, 親人解放軍不會對我們怎麽樣,仿佛,這是一個不付出生命就無法讓自己否定的、曾經最美麗的童話.
OOOO快到長安街時, 我們都緊貼著路邊兒的陰影走，所有門臉都是緊緊的關閉著. 軍車的轟鳴聲, 時不時的槍聲和人群喧鬧聲都越來越近, 越來越響. 幾十米外看見西單路口淩亂不堪. 好象滿地都是石頭塊兒, 橫七豎八的馬路分流欄杆. 然後又看見幾輛軍車開過去了. 有幾輛被當作路障的汽車, 但沒有起火. 都已經被推回, 或是被裝甲車撞回了路邊，有的車身鐵皮被撞的麵目猙獰. 我們還沒到路口就開始看見有人在路口處跑來跑去, 方向不同. 很多人從東麵跑向西麵後又慢慢的倒著退了回來. 五個, 十個的越來越多. 沒過幾分鍾 路口就密密麻麻的堆滿人了. 我們想是被軍隊推著的人群過來了，我說：“快拉起手來吧別散了”，LX邊和我拉起手邊和我們說：擠得不行了就鬆開，別拽傷了胳膊.我們一路順邊跑了出去. 人群東麵通往廣場的路段是空空蕩蕩。而西麵人群就象平地流水沒有固定方向一樣擴散,我們不知不覺也被裹了進去, 被融入到了人山人海的市民和學生當中 (覺得大部分是市民. 隻有幾麵校旗. 有一麵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大約幾千人，很多人還在喊口號，“人民軍隊愛人民.”“不許傷害廣場上的學生! ”“你是誰的軍隊?! ”“反對暴力!! 停止鎮壓!! ”. 當我們還沒回過味兒來時，我們已經被篩到了人群的中前部了，對麵就是軍隊. 和裝甲車夾雜在一起. 前麵的軍人大多挽著袖子, 擼著白袖口. 端的是帶刺刀的槍. 有當官的穿著白襯衫，手裏拿著一根六楞棍邊走邊晃. WX說了一句：“嘿，這形象。比我們胡同口那幾個串子還晃。當兵真遭介了。”象東麵流動的人群時不時停下來重新向西走去，緩緩接近軍隊至幾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一輛敞著前半部帆布篷的軍車上有個軍官拿著喇叭喊: 不許靠近. 不許靠近. 我問旁邊的一個老幹部模樣的人：
“您們是從哪兒過來. ”他說哪兒都有, 有各路口加進來的. 他和他老伴兒從前麵一街口進來的.他也聽說軍隊一路上斷斷續續開槍. 已經運走了好多傷員和屍體. 他還沒說完就聽見有人從軍車上開槍了. 我根本沒反應過來,LX一把按住我的頭,WX,WT也都彎下腰, 人群一下子就往西撤下來, 但沒有散開. 和軍隊拉開了距離. 接著從我周圍人群傳出的就有叫罵聲了: 打倒法西斯! 劊子手!! 人民要審判你們! 人民要絞死你們! 我X你媽! 同時還有女孩兒失控的尖叫:你們瘋啦!!你們瘋啦啊! 不知從哪兒突然鑽出來幾輛三輪車擠到我身後人群裏(六四期間多虧了這些誌願的“板兒爺”，北京市
民，冒著槍林彈雨挺身而出，得以及時的將不少中彈者送往附近醫院). 有一幫人往車上抬中彈的市民和學生, LQ也在幫忙抬. 我一共看見九個. 有兩個女孩兒. 其中一個天藍色的裙子染紅了一半，看上去她已經失去知覺或者已經死了. 有一個中年人被打中了胸腔. 可以看出白色的老頭衫下的傷口在冒血, 衣服已經被浸透了. 周圍的人都在衝軍隊叫罵, 沒等這幾輛三輪把受傷的運走. 人群又開始往回走了. 這次有好多人互相挽起手, 口號叫罵聲也少了許多，漸漸的被另一種聲音代替, 效果就象老師突然闖進喧嘩的課堂那樣. 長街上回蕩著數百數千人低沉的國際歌聲. 我當時還和LX拉著手, LX拉著WT. WX和LQ幫著抬傷員時不知道去哪裏了. 突然有人打破歌聲嗓子嘶啞著喊了一句: “我以我血薦軒轅! ”挽著胳膊走在頭排的(應該是學生, 因為有一個校旗在前幾排中間，歌聲開始也是從那裏傳過來的，漸漸影響了大麵積的人群)我能看見當時人群裏有很多人臉上有淚痕, 泛著淚花, 但沒有哭出聲的. 我們三個當時在大約
前十幾排的地方. 可以看到軍隊的表情. 當兵的好象也因為這種明顯的集體自殺行為傻了. 都在看著我們發呆.慘淡的長街路燈下, 除了國際歌聲, 裝甲車的轟鳴就是人群緩緩的徐行. LX轉頭和WT悄悄說了一句: 怕不怕? WT說: 沒事兒, 不怕. LX突然又抬起頭扯嗓子大喊一聲：“怕不怕？!”周圍數百人的聲音震撼地傳了過來：“不怕！”我記得LX的手攥著我時而緊時而鬆, 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緊張. 咬牙衝我說了一句：好哥們兒. 事後回憶他說是怕我害怕，可我卻感覺是下輩子再做兄弟的意思.這時那個站在軍車蓬下的軍官好象突然醒了過來似的, 衝著士兵一聲喊打破了沉寂: 等什麽?! 開槍啊! 幾十個士兵同時舉槍射擊, 槍口有的衝天有的直接對準人群. 緊接著連續不斷怦怦的槍聲, 人群的咒罵聲, 中彈者的呼喊聲, 女孩兒的慘叫驟然混成一團. 第一排的那麵大紅校旗隨著第一陣槍響過後就倒下了, 再也沒起來過. 我也
幾乎在同時被LX拉倒. 我想第一排乃至第二排的人很難有幸免於難的. 這次槍聲持續時間很長. 槍聲一停LX沒爬起來就側臉對我不停的喊: 快點兒去路邊!快去路邊! 說著拉起WT. 她已經不吭聲了. 也許是因為害怕。 LQ和WX突然跑了回來. LQ胳膊
和手上都是粘呼呼的血, 我嚇了一跳, 衝他喊: 打著你啦? 他說: 沒事兒. 不是我的. 剛才蹭的. 說著拉起我就和人群一起往西跑.WT穿著拖鞋開始跑得慢. 我們就狠勁拉著她. LX還喊: 快點兒，這不是磨蹭的時候。話音未落, 身後槍又響了. 人群更亂了. 我看見WT身子哆嗦了一下, 然後就向後給LX一個趔趄拉倒了. 我和LX鬆開了手. 一口氣跑回邊道上. 這時我才看見我們原來站的地方人比原來少多了. 人群又往西撤了一段, 原來站的地方躺著十幾個人. 不知道是死是傷. 軍隊還在原地站著沒動, 居然傳來一陣軍歌聲,仔細一聽旋律,"日落西山紅霞飛. 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周圍的人好象被氣瘋了, 幾十個市民呼啦一下出來又跑回原來的位置跟著就是成百上千都跑了回去. 很多人都在忙著把傷員往三輪車上抬. 我們趁機跑回去找LX. 看LX正跪在那兒失魂落魄脫掉自己的襯衫. 見我們來了就顫著音說:" 快點兒快點兒, 幫我把她翻過來. 她中彈了. 腰上腰上, 快快, 幫我給她包上, 先給她止血，快點兒別愣著啊！." 我一見這樣一下子就哭了，跪在她身邊不知道該怎麽辦. WT從右胸以下到腰
到下半身衣服全被血洇著. 牛仔布的褲子居然被浸透了---才僅僅不到三四分鍾的光景. 身上血跡在泛著瑩瑩的暗紅, 在桔黃色的路燈光下她的血顯得更黑更稠，她的右胸下和右側腰部在往外不停的滲血. 我當時就覺得她不行了, 不光她, 我們周圍的一切, 全完了, 這個世界也完了. LQ見狀也立即跪下去想抬起她身子，一沾手就濕了，他迅速把自己襯衫從WT腰底下穿過WX從另一邊接住然後緊緊裹住，又把LX的襯衫也裹在了WT姐的腰上. 我還是在那兒跪著，除了大哭什麽也幹不了, 我始終是這哥兒幾個裏最沒出息的. 後來WX告訴我他一邊給WT包紮一邊還對我說過：沒事兒沒事兒. 可我當時什麽也沒聽見. WX和LQ說當時LX嘴裏也在自己瘋瘋顛顛嘀咕什麽,但什麽也聽不清. 我們給WT包紮時軍隊再次開槍, 但很多子彈打在路麵上. 很多人又向西
跑了回去. 槍聲停後. 路麵上隻有包括我們在內的二十幾個人還留在原地，有的是捂著腦袋扒在地上有的是中彈了仰天躺著. LX突然站起來將順手炒起的一個碎玻璃瓶子投向軍隊, 額頭爆著青筋喊: “我X你媽! 軍痞!!土匪!! 我X你媽X呀! ”本來已經放下槍口的前幾排士兵此時又三三兩兩舉起槍來, 表情麻木地看著我們，身強力壯的WX一把拽開LX, 拖著他往路邊跑. LQ也拖著我跟著跑了回來. 槍聲再次在背後響起, 這次我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OOOOLX回到路邊一頭栽了下去,昏昏地說糊話. WX看著他說,要回去把WT姐搶回來, 活要人死要屍. LQ要自己去我一把拽住他了說一起去，兩人容易拽. WX扶著失去知覺的LX問我：你行不行？我沉了口氣,說我沒事. WX讓LQ看著LX. 對他說：我去吧,你勁沒我大." 結果我和WX蹲著爬著回到路中間去拖回WT. WX把我擋在東麵，也就是說我和近百米外的軍隊之間隔著他。我們不敢站起來. 在自己國家首都的大街上, 我們就象兩個越南兵一樣爬摸著. 不時蹭著地上的血. WX又把自己的襯衫胡亂包裹在WT腰上. 她一動不動. 我們一人一隻手將她拖回了路邊. 我的白襯衫也蹭成了醬紫色.
回到路邊隔離帶,我背起WT姐,WX和LQ連背帶扶著LX玩命往幾十米外的人群跑,人群裏也有很多人在搶救,這時我發現有救護車在人群後麵. 我發了瘋似的把WT背到其中一輛裏. 當時裏麵已經有兩個了. 我問他們哪醫院的? 其中一個說北京紅十字會的，另一個大夫又說自己協和的. 這時有個渾身上下沾滿血的人攤著手跑過來，象剛下手術台似的，他說醫院接到政府通知血庫停止供血, 去了也沒用. 你們快回廣場看看有沒
有救護站. 醫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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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OOO接著和大夥兒聊天, 談的內容也都是預測部隊將來的動作. 學哥學姐們都認為大
不了把他們強行架走, 挨幾棍子, 衝天放兩槍. 打也是橡皮子彈沒什麽，再怎麽著也
是人民子弟兵，多少也比南朝鮮的處理學運的方法要強吧. 聊著一半LQ來了. 他說軍隊不對勁. 有點反常. 剛才玉泉路附近一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軍車, 停在路中央.
吸引了幾百來人. 車裏大兵還沒等周圍群眾圍上去, 自己就都乖乖的一個個從車門跳
出來奪路四散跑開了. 也足有幾十來人, 但槍沒帶走, 都扔在了車上. 沒走的幾個經
過市民學生一兩句勸也走了.平常不是死說不動, 爛也得爛在火線上麽? 誰敢私自下車
就是擅離職守(五月二十日淩晨李鵬總理宣布戒嚴後，入城部隊被上百萬北京市民阻止
而動彈不得，部隊人員不許擅自離開被圍困的軍車). 今天怎麽都這樣主動了? 還留下了一車輜重, 都是武器, 用麻袋包著的半自動衝鋒槍和箱裝子彈莢. 有些市民開始擺弄那些槍. 但立刻被幾個學生攔開了, 說這些東西將悉數交給戒嚴部隊或公安機關. 我正在想他說的那些話, 倒是幾個精明的上海同學對LQ用一語道破的口氣說: 應該提防這些. 一定要上交! 明擺著! 槍就是留給你們打的, 車就是留給你們砸的. 到時候我們更說不清楚. 一定要讓市民和同學上交.否則就讓糾察隊保護好.
OOOO我當時還沒有認為這麽嚴重. 再怎麽著政府也得顧及麵子, 不能讓大家有了這種話柄. 但我後來逐漸相信, 事件中確實摻雜有險惡用心, 嫁禍於人的行為. 尤其是當我從電視上看到64, 65及以後幾天內被燒得幾裏長的軍車隊伍裏, 充斥著國產裝甲運兵車. 我也有點軍事知識,這東西不從裏麵點火不可能燒得這麽透, 老百姓哪懂這些,槍林彈雨的也沒心思去把車門都翹開然後放火. 五號在複興醫院裏的受傷同學哭著說: “大部分他們自己點的, 是當兵的自己點的. 他們誣陷. 他們還從首都鋼鐵公司弄了車. 拖到馬路上點燃. ”我不知道他說的地點是哪裏, 或是真是假. 況且當時他很激動. 可事後我看電視報導, 也是當時最常用的一組鏡頭. 看不見頭兒的一長列廢軍車、輕、重裝甲車趴在長街中央，說是四號下午暴徒在公主墳、木樨地等
路口點燃的。其實四號下午留在西城的人都知道, 上述地點在四號下午跟本就是個神鬼難逃的火力網，完全被軍隊控製著，處於極度興奮和緊張狀態下的士兵不斷從坦克頂部的機槍和路邊隱蔽的草叢中開槍，別說有誰跑到大街中央給幾十輛裝甲車放火，就是從窗口一露麵，都有可能被當場撂倒，路邊的居民樓裏麵沒有敢靠牆呆著的，睡覺也都是在地上。誰還敢跑那種地方去燒軍車?老百姓還是怕槍子兒的。我沒法相信這些車是市民乃至學生點的. 更不相信北京城裏被毀的近2300輛也全都是學生和市民親自點燃. (6月4日: 1200 輛, 1000 多輛裝甲車; 6月5日: 41 輛; 0606: 25 輛. 摘自70天大事記, 共青團北京市委, 北京出版社 1990年6月)
OOOO回來說三號. 我和LQ從廣場出來沒再回學校, 而是回家吃了飯. 打算晚上再出來去廣場，回家前去郵局打了電話, 從北大叫來了LX和與他定於九月結婚的未婚妻WT. 這是LX因五月二十日戒嚴令頒布, 從絕食營地返校後第一次來市裏. 我與其本人相識於四月中的一次大遊行中。
OOOO幾個人吃完飯後, 突破了家裏的截擊線, 逃了出來. 又叫上另外一個北師範上學的鄰居WX一起走，他也正好也沒有回學校. 我們準備從西單上長安街取道至廣場. 說實話當時心情並不是那麽緊張,LX的未婚妻還穿著拖鞋.
OOOO差不多十點半剛過, 我們就開始聽到槍聲了. 從西麵傳來. 天上一道道彈跡不斷.LX說是在朝天開槍. 不會真打人的. 我很自信地否定他說不是, 那不是衝鋒槍, 是信號曳光彈, 你不會那麽清晰的看到衝鋒槍的彈道. 隨著迎麵逃回的騎車群眾和越來越多拉著受傷市民和學生的三輪車. 我們才知道軍隊確實朝人群開槍了. 類似於“還他MA人民軍隊愛人民呢你，缺德吧你！”、“你就別喊了別再讓人聽見!”“他們打天安門去了，今天晚上學生們肯定得遭罪了。”“今天晚上少死不了人”之類的話不絕於耳，我們也隨著這種氣氛開始緊張起來。我們攔下兩三個往回騎的中年人問哪裏開槍了. 幾個人嗑嗑吧吧說在木樨地西段, 軍隊一受阻就開始了, 一路槍聲未斷衝鋒過來, 木樨地橋西邊幾排學生還喊著口號並排挽著手想截住軍人和裝甲車, 具體死傷不知道. 軍博附近有幾輛橫衝直撞的裝甲車履帶絞了東西開不動了. 裏麵的大兵爬出來後一幫學生還攔著護著不讓市民靠近, 怕市民激動打了兵們. 自己圍著個圈子給兵們護衛走了. 有一個自己被誤傷得頭破血流的. LX打斷他問: 不都是橡皮子彈麽? 他說不是, 都是正規子彈，還有很多是達姆彈, 炸子兒. 不知道大兵到底被灌輸了什麽思想這麽狠, 真拿大夥兒當暴徒了, 跟打越南人似的, 有的居然開槍打扇麵, 受傷了人就擺在馬路上，我們想跑過去救他們就拿大喇叭喊： 回去. 一有人靠近他們就開槍. LX的未婚妻WT打斷了那個人幾近神經質的喋喋不休，問我們達姆彈不是國際禁止使用的麽? 沒人理她, 也許因為突然覺得她單純的有點兒傻. 那時我們已經隱約感覺到這個 “不惜一切代價” 意味著什麽.
OOOO我們打發走了那幾位中年人後打算往回走. 可LX說不行, 他得去看看, 好在軍隊還沒過來. 我說已經有坦克車過去了你沒聽見呀？他看了我一眼，笑著衝我們說不為哥們兒也得為他那套尼采. 好不容易弄到的就借出去了, 擱他們那兒(指他一些仍在廣場的同學)傳來傳去的可能連書皮兒都保不住了. 他這麽一說未婚妻也非得跟著他, 最後鬧得我們沒一個調頭回家的. 現在想想如果當時我堅決把穿拖鞋的WT攔下回家的話,LX可能也會動搖,那WT也不會死了. 但我沒那麽堅定, 我隻是拚命地使自己相信, 親人解放軍不會對我們怎麽樣,仿佛,這是一個不付出生命就無法讓自己否定的、曾經最美麗的童話.
OOOO快到長安街時, 我們都緊貼著路邊兒的陰影走，所有門臉都是緊緊的關閉著. 軍車的轟鳴聲, 時不時的槍聲和人群喧鬧聲都越來越近, 越來越響. 幾十米外看見西單路口淩亂不堪. 好象滿地都是石頭塊兒, 橫七豎八的馬路分流欄杆. 然後又看見幾輛軍車開過去了. 有幾輛被當作路障的汽車, 但沒有起火. 都已經被推回, 或是被裝甲車撞回了路邊，有的車身鐵皮被撞的麵目猙獰. 我們還沒到路口就開始看見有人在路口處跑來跑去, 方向不同. 很多人從東麵跑向西麵後又慢慢的倒著退了回來. 五個, 十個的越來越多. 沒過幾分鍾 路口就密密麻麻的堆滿人了. 我們想是被軍隊推著的人群過來了，我說：“快拉起手來吧別散了”，LX邊和我拉起手邊和我們說：擠得不行了就鬆開，別拽傷了胳膊.我們一路順邊跑了出去. 人群東麵通往廣場的路段是空空蕩蕩。而西麵人群就象平地流水沒有固定方向一樣擴散,我們不知不覺也被裹了進去, 被融入到了人山人海的市民和學生當中 (覺得大部分是市民. 隻有幾麵校旗. 有一麵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大約幾千人，很多人還在喊口號，“人民軍隊愛人民.”“不許傷害廣場上的學生! ”“你是誰的軍隊?! ”“反對暴力!! 停止鎮壓!! ”. 當我們還沒回過味兒來時，我們已經被篩到了人群的中前部了，對麵就是軍隊. 和裝甲車夾雜在一起. 前麵的軍人大多挽著袖子, 擼著白袖口. 端的是帶刺刀的槍. 有當官的穿著白襯衫，手裏拿著一根六楞棍邊走邊晃. WX說了一句：“嘿，這形象。比我們胡同口那幾個串子還晃。當兵真遭介了。”象東麵流動的人群時不時停下來重新向西走去，緩緩接近軍隊至幾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一輛敞著前半部帆布篷的軍車上有個軍官拿著喇叭喊: 不許靠近. 不許靠近. 我問旁邊的一個老幹部模樣的人：
“您們是從哪兒過來. ”他說哪兒都有, 有各路口加進來的. 他和他老伴兒從前麵一街口進來的.他也聽說軍隊一路上斷斷續續開槍. 已經運走了好多傷員和屍體. 他還沒說完就聽見有人從軍車上開槍了. 我根本沒反應過來,LX一把按住我的頭,WX,WT也都彎下腰, 人群一下子就往西撤下來, 但沒有散開. 和軍隊拉開了距離. 接著從我周圍人群傳出的就有叫罵聲了: 打倒法西斯! 劊子手!! 人民要審判你們! 人民要絞死你們! 我X你媽! 同時還有女孩兒失控的尖叫:你們瘋啦!!你們瘋啦啊! 不知從哪兒突然鑽出來幾輛三輪車擠到我身後人群裏(六四期間多虧了這些誌願的“板兒爺”，北京市
民，冒著槍林彈雨挺身而出，得以及時的將不少中彈者送往附近醫院). 有一幫人往車上抬中彈的市民和學生, LQ也在幫忙抬. 我一共看見九個. 有兩個女孩兒. 其中一個天藍色的裙子染紅了一半，看上去她已經失去知覺或者已經死了. 有一個中年人被打中了胸腔. 可以看出白色的老頭衫下的傷口在冒血, 衣服已經被浸透了. 周圍的人都在衝軍隊叫罵, 沒等這幾輛三輪把受傷的運走. 人群又開始往回走了. 這次有好多人互相挽起手, 口號叫罵聲也少了許多，漸漸的被另一種聲音代替, 效果就象老師突然闖進喧嘩的課堂那樣. 長街上回蕩著數百數千人低沉的國際歌聲. 我當時還和LX拉著手, LX拉著WT. WX和LQ幫著抬傷員時不知道去哪裏了. 突然有人打破歌聲嗓子嘶啞著喊了一句: “我以我血薦軒轅! ”挽著胳膊走在頭排的(應該是學生, 因為有一個校旗在前幾排中間，歌聲開始也是從那裏傳過來的，漸漸影響了大麵積的人群)我能看見當時人群裏有很多人臉上有淚痕, 泛著淚花, 但沒有哭出聲的. 我們三個當時在大約
前十幾排的地方. 可以看到軍隊的表情. 當兵的好象也因為這種明顯的集體自殺行為傻了. 都在看著我們發呆.慘淡的長街路燈下, 除了國際歌聲, 裝甲車的轟鳴就是人群緩緩的徐行. LX轉頭和WT悄悄說了一句: 怕不怕? WT說: 沒事兒, 不怕. LX突然又抬起頭扯嗓子大喊一聲：“怕不怕？!”周圍數百人的聲音震撼地傳了過來：“不怕！”我記得LX的手攥著我時而緊時而鬆, 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緊張. 咬牙衝我說了一句：好哥們兒. 事後回憶他說是怕我害怕，可我卻感覺是下輩子再做兄弟的意思.這時那個站在軍車蓬下的軍官好象突然醒了過來似的, 衝著士兵一聲喊打破了沉寂: 等什麽?! 開槍啊! 幾十個士兵同時舉槍射擊, 槍口有的衝天有的直接對準人群. 緊接著連續不斷怦怦的槍聲, 人群的咒罵聲, 中彈者的呼喊聲, 女孩兒的慘叫驟然混成一團. 第一排的那麵大紅校旗隨著第一陣槍響過後就倒下了, 再也沒起來過. 我也
幾乎在同時被LX拉倒. 我想第一排乃至第二排的人很難有幸免於難的. 這次槍聲持續時間很長. 槍聲一停LX沒爬起來就側臉對我不停的喊: 快點兒去路邊!快去路邊! 說著拉起WT. 她已經不吭聲了. 也許是因為害怕。 LQ和WX突然跑了回來. LQ胳膊
和手上都是粘呼呼的血, 我嚇了一跳, 衝他喊: 打著你啦? 他說: 沒事兒. 不是我的. 剛才蹭的. 說著拉起我就和人群一起往西跑.WT穿著拖鞋開始跑得慢. 我們就狠勁拉著她. LX還喊: 快點兒，這不是磨蹭的時候。話音未落, 身後槍又響了. 人群更亂了. 我看見WT身子哆嗦了一下, 然後就向後給LX一個趔趄拉倒了. 我和LX鬆開了手. 一口氣跑回邊道上. 這時我才看見我們原來站的地方人比原來少多了. 人群又往西撤了一段, 原來站的地方躺著十幾個人. 不知道是死是傷. 軍隊還在原地站著沒動, 居然傳來一陣軍歌聲,仔細一聽旋律,"日落西山紅霞飛. 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周圍的人好象被氣瘋了, 幾十個市民呼啦一下出來又跑回原來的位置跟著就是成百上千都跑了回去. 很多人都在忙著把傷員往三輪車上抬. 我們趁機跑回去找LX. 看LX正跪在那兒失魂落魄脫掉自己的襯衫. 見我們來了就顫著音說:" 快點兒快點兒, 幫我把她翻過來. 她中彈了. 腰上腰上, 快快, 幫我給她包上, 先給她止血，快點兒別愣著啊！." 我一見這樣一下子就哭了，跪在她身邊不知道該怎麽辦. WT從右胸以下到腰
到下半身衣服全被血洇著. 牛仔布的褲子居然被浸透了---才僅僅不到三四分鍾的光景. 身上血跡在泛著瑩瑩的暗紅, 在桔黃色的路燈光下她的血顯得更黑更稠，她的右胸下和右側腰部在往外不停的滲血. 我當時就覺得她不行了, 不光她, 我們周圍的一切, 全完了, 這個世界也完了. LQ見狀也立即跪下去想抬起她身子，一沾手就濕了，他迅速把自己襯衫從WT腰底下穿過WX從另一邊接住然後緊緊裹住，又把LX的襯衫也裹在了WT姐的腰上. 我還是在那兒跪著，除了大哭什麽也幹不了, 我始終是這哥兒幾個裏最沒出息的. 後來WX告訴我他一邊給WT包紮一邊還對我說過：沒事兒沒事兒. 可我當時什麽也沒聽見. WX和LQ說當時LX嘴裏也在自己瘋瘋顛顛嘀咕什麽,但什麽也聽不清. 我們給WT包紮時軍隊再次開槍, 但很多子彈打在路麵上. 很多人又向西
跑了回去. 槍聲停後. 路麵上隻有包括我們在內的二十幾個人還留在原地，有的是捂著腦袋扒在地上有的是中彈了仰天躺著. LX突然站起來將順手炒起的一個碎玻璃瓶子投向軍隊, 額頭爆著青筋喊: “我X你媽! 軍痞!!土匪!! 我X你媽X呀! ”本來已經放下槍口的前幾排士兵此時又三三兩兩舉起槍來, 表情麻木地看著我們，身強力壯的WX一把拽開LX, 拖著他往路邊跑. LQ也拖著我跟著跑了回來. 槍聲再次在背後響起, 這次我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OOOOLX回到路邊一頭栽了下去,昏昏地說糊話. WX看著他說,要回去把WT姐搶回來, 活要人死要屍. LQ要自己去我一把拽住他了說一起去，兩人容易拽. WX扶著失去知覺的LX問我：你行不行？我沉了口氣,說我沒事. WX讓LQ看著LX. 對他說：我去吧,你勁沒我大." 結果我和WX蹲著爬著回到路中間去拖回WT. WX把我擋在東麵，也就是說我和近百米外的軍隊之間隔著他。我們不敢站起來. 在自己國家首都的大街上, 我們就象兩個越南兵一樣爬摸著. 不時蹭著地上的血. WX又把自己的襯衫胡亂包裹在WT腰上. 她一動不動. 我們一人一隻手將她拖回了路邊. 我的白襯衫也蹭成了醬紫色.
回到路邊隔離帶,我背起WT姐,WX和LQ連背帶扶著LX玩命往幾十米外的人群跑,人群裏也有很多人在搶救,這時我發現有救護車在人群後麵. 我發了瘋似的把WT背到其中一輛裏. 當時裏麵已經有兩個了. 我問他們哪醫院的? 其中一個說北京紅十字會的，另一個大夫又說自己協和的. 這時有個渾身上下沾滿血的人攤著手跑過來，象剛下手術台似的，他說醫院接到政府通知血庫停止供血, 去了也沒用. 你們快回廣場看看有沒
有救護站. 醫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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