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北美近20年的時間裏,我從來沒有,也不想寫點什麽。雖有10餘年的網上生活,每天粗閱各種有關政治經濟,電腦科技,乃至家居花草的文章,但總是一個無人知曉的潛水員。 突然有一天老婆對我說, 六四已經有20年了。時間真的過得好快,我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衝動,想憑依稀可辨的記憶,把我在六四晚上的親身經曆記錄下來。需強調的是,本文隻記錄我六四晚上在天安門廣場所經曆的那些事兒。由於時間久遠,文中所記錄的事件發生的時間可能有點不準確,但所描述的事件是絕對真實的。由於我沒讀過任何有關那天晚上的任何文章,本文因而沒有受到任何述說和政治觀點的影響,隻忠實地記錄我在那天晚上的親身經曆,以及我那時的感受。
我在六月三日下午2點回到天安門廣場。由於有哥們參加了絕食活動,我和幾位同學從五月下旬以來就住在天安門廣場的帳篷裏,有時也回去住一天。聽說民主大學今晚要在廣場開學,所以趕回來湊湊熱鬧,更重要的是想和哥們在帳篷裏砍大山,聽聽一些內幕或內部消息,同時有吃的和喝的,特別是能喝到那時還算奢侈品的罐裝飲料,到是感到很刺激很享受的。
和往常一樣,廣場人潮如海,遍布廣場密密麻麻的帳篷,看起來就象一個零亂的大集市,來來去去的人川流不斷。有在帳篷裏玩耍,聊天和接受采訪的學生,有懷有各自目的,四處穿梭的國內國外記者,有來聲援的隊伍,有來為學生捐助衣物,食品的市民,有聚在一起聆聽演講的人群,但有相當一部分人是來看熱鬧的。實際上,廣場自學生絕食以來已逐漸處於一種任何力量都不能控製的無序狀態。
可以說,高自聯已完全失去了對廣場學生的控製和領導。王丹和吾爾開希等前期的學生領導發動了絕食運動,但他們並沒有堅持多久。絕食後期很少在廣場見到他們的身影,五月底就根本看不到他們了。六四後聽說他們大多數已逃到國外,才恍然大悟,他們早就不在廣場了。不解的是,他們為啥仍然是天安門運動的領袖。如果是爺們,為什麽不和他們領導的學生一起,留在廣場,準備“拋頭顱,灑熱血”。
實際上,高自聯也想早早結束絕食,撤離廣場(據說是為了配合高層鬥爭的需要)。但他們把事情搞大了,無法控製事件的發展。除了空洞的民主自由的口號外,他們(當然我和很多當時的參與者也是)並沒有清晰,完整,成熟的政治主張和建設國家的規劃。絕食結束後,廣場的學生仍然不撤離,不聽從高自聯和其他人的勸說。為了使廣場的學生離開廣場,有的人使出渾身解數。最典型的是5月20幾號的淩晨3到4點,吾爾開希突然發瘋似地在紀念碑的廣播裏大吼,音調恐懼,絕望,近乎哭泣,宣稱得到可靠情報,幾萬軍隊正在偷襲廣場,並要求大家立即撤離廣場。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學生頓感無比的憤怒,除了罵聲連天外,很多人還想衝上去揍他。自那天始我想他再也不敢來廣場了。那時的廣場,隻歡迎英雄,唾棄膽小鬼。
絕食的學生成了學潮的中心,他們誰也不服,誰也不聽。在發生爭論的時候,最常聽見的一句問話是,你是那一天絕食的?絕食早的,絕食時間長的,資格就老,就更具發言權。隻要有一個絕食學生不離開,廣場就會是引起大家感興趣的中心。那時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也有高層來的人),以各種理由來勸說學生離開廣場,但總有絕過食的學生不願意離開。絕食學生不離開,就會吸引更多的學生。更多的市民來到廣場,以及更多媒體的關注。帳篷的到來和各方的物資捐助,解決了廣場學生的吃住問題,從而強化了學生自發地留在天安門廣場的意願。可以說,89學潮的最後發展與當時的學生領袖們已無多大關聯,他們已經是無足輕重的人物了。
這種無序的狀態為各種力量和情感的發泄提供了完美的表現平台。想遊行的就可以遊行,想演講的隨時都可以過過癮,而且不乏聽眾。除來看熱鬧的很多人外,新聞界來遊行了,知識分子來遊行了,很多單位和個人也來捐錢捐物了。北京工自聯成立了,首都知識分子聯合會成立了,並在廣場召開了記者會,選了一個帳篷安營紮寨(我就住在這帳篷裏,因為那時我已經畢業,在一個不坐班的研究機關工作)。首都各界聯合會也在籌備中,有人還要建立民主大學,今天就開學。更為奇特的是,外地學生開始赴京,頗有文革那種停課鬧革命和大串聯的氣氛。他們來京後,住在廣場上,衣食住行,無憂無愁。
我和哥們在帳篷裏砍了一會大山,大約下午3到4點,聽說六部口西單那裏有情況。我隨很多人徒步奔去增援,看見許多人圍著幾輛公交車,有人在車頂和車裏,也有人在演講,不遠處還有一批軍警。人們的情緒很激動。據說這些車輛,裝滿了軍裝,想偷偷地開往人民大會堂。有人說部隊已經化妝成便衣早已住進大會堂,準備采取清場行動。對這種傳說,我當時是信的,因為有一天清晨,我們被叫醒去東單方向增援。走過北京飯店後,看見上千的小夥子,身穿白襯衣,下穿軍褲,一言不發,沒帶任何器械,悄悄地沿著長安街南麵的人行道,徒步向廣場奔來,那架勢真有點檔不住。突然有人急中生智,抱住一個軍人往地下滾,眾人仿效之,那場景真夠壯觀的。由於學生和市民人多勢眾,最後竟然迫使軍人撤退了。
今天可就奇怪了。平常大家上街堵軍隊,圍住軍車喋喋不休地說事兒,軍隊最終都撤退了。可今天軍警反複地來驅趕人群,準備也很充分。當人群把他們逼退後,他們又重新集結,最後使用了催淚彈。這是我第一次體驗催淚彈的威力,那眼淚止不住往下流,什麽也看不清,心裏也很難過。然而單憑催淚彈是驅散不了巨大人群的,學生和市民最終迫使軍警退卻了。突然間,我預感有什麽事情要發生,就想把停在廣場上的我的自行車(才買一年的新車)移到安全的地方。於是我離開六部口,快步回到天安門廣場。
6點左右的廣場,和往常一樣,是一天最動人的時刻。無數的北京市民,下班後在家做好飯菜就往廣場送。他們騎著平板三輪車,丈夫蹬車,妻子和小孩坐在車上,車上載有裝滿飯菜的鍋和桶,到廣場後,他們默默無語地為前來吃飯的人添飯加菜。有的市民盡管不富有,都力所能及地帶鍋粥和鹹菜來。每當雨後,他們送來的衣服和雨傘,堆積如山。那感人肺腑的場景和人情味真的令我終生難忘。作為一個從外地進京讀書而留在北京的人,我真的認為北京市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也許那時他們和廣場的學生一樣,並沒有很明確的政治意識,但他們的同情,仁愛,無私無畏,樂於奉獻的心懷是無與倫比的。當聽說誌願者是北京奧運成功的主要特色之一時,我非常讚同,這就是我早就熟悉的北京人。
晚飯後,我騎自行車到崇文門一個朋友那裏,把車寄放在他住的小區裏。當我回到天安門廣場,已經8點過了。廣場的人似乎比平時更多。我徘徊在廣場裏,東誑西遊,四處湊湊熱鬧。民主大學在7點就已開學,所以我不知道有什麽名人出席了開學典禮,甚至那時也不知道哪路人馬來主持民主大學的開學典禮。我所見到的都是幾個從不認識的,沒名氣的人在那裏演講。我想,那天根本就沒有什麽精英來參加民主大學的開學典禮,他們都跑了。
實際上,自從知識分子聯合會的帳篷建立後,住在那裏的都是幾個單純,默默無聞的小人物。有時來兩個自認為有點小名氣的精英,都是為了配合知識分子聯合會在紀念碑召開的記者招待會。我清楚地記得,5月下旬的一天,其中的一個小精英有點憂慮地告訴我們,他已經上了黑名單,爾後就無影無蹤。他是否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情?如果知道,為什麽不告訴和他住在帳篷裏的“同誌們”。可以準確的說,自五月底後,我在廣場從未見到那些後來自稱的民主精英(除學潮後期突然出現的絕食四君子外)。他們早已逃到國外,享受美國民主基金會的津貼,並自封為民主運動的領袖。實際上,他們中的有些人隻參加了一兩次,但很多小人物天天都參加的遊行,並十分誇張地把自己的名字寫在布條上,佩戴在身,已示自己的名人地位。
大約10點,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吸引了廣場人的注意。我跑到緊鄰長安街的廣場邊,隻見一輛坦克在長安街上由東向西急駛。它一會兒又從西折回駛向東,一會兒又從東折回駛向西。這樣反反複複,來回無數次。聽說這輛坦克掉隊迷路後,提前來到廣場。由於人們為了堵軍隊進廣場,在長安街東邊的朝陽門和西邊的複興門設置了路障,所以該坦克也出不去了。這時,與廣場緊鄰的長安街上有很多人。我看見有人用廣場的鐵圍欄和很多自行車,堆積在長安街公路上,作阻止坦克行進的路障。很多次,坦克都衝過去了。但人們又不斷地往路障上扔東西,路障變得越來越高。最後一次,就在坦克開上路障減慢速度之時,有人用鐵纖插進坦克的履帶裏,竟迫使坦克在天安門樓前的長安街上停了下來。
不一會,隻見熊熊大火在坦克頂上開始燃燒,一大群人圍著坦克上的軍人,快速的向紀念碑奔去。由於有學生手拉手。圍成一個圈,把軍人圍在中間,以防有人出於憤怒而暴打他們。所以軍人也很安全地到達紀念碑。不久就聽見一個自稱是軍人的人在紀念碑的喇叭上哭泣,稱自己對不起北京人民和學生,並向大家道歉。客觀地說,我在廣場上也沒看見該輛坦克衝撞人和壓死人的事件。
頓時廣場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人們的情緒也很激動。我開始感覺廣場的人也開始減少。於是我和朋友回到我們住的帳篷。我記得大約11到12點之間,當我們還在紛紛猜測可能將發生的事情時,突然被告之廣場已經被包圍了。有人來到我們的帳篷說,在廣場周圍已有部隊,叫我們去增援。
我和同學來到廣場邊的曆史博物館(我因而不知道人民大會堂那邊的情況),果然看見博物館的石階上沾滿了密密麻麻的軍人。他們頭戴鋼盔,胸前持槍,整齊地列隊站立。那時,不管在那裏,隻要聽說那裏有部隊,就有人去堵。結果往往是,部隊盡量避免與群眾發生衝突。一旦被堵,他們就停下,無數的群眾就上前去和他們講道理,軍人一般都不說話,默默地聽你說,直到接到命令撤退。今天我就鬧不明白了。這麽多全副武裝的軍人,不知什麽時候,以什麽方式來到廣場邊的,再則他們也不聽你講道理,而是齊聲高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遍又一遍地唱,使來勸說的人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我在那裏站了一會,自感無趣,便回到廣場的帳篷。
大約淩晨1點左右,紀念碑的學生廣播開始呼叫大家走出帳篷,到紀念碑周圍集結。我們住的帳篷在紀念碑前麵一點的東北麵,來到紀念碑時正好坐在紀念碑的北麵,麵對天安門。由於我們出來較晚,所以坐在正北的最前麵,我記得我前麵隻有兩排人。坐在我們周圍的大多是北京一些大學的學生,也有不少外地來的學生。有的小女生不斷地說怕,我們還在安慰他們。因為根據以前北京鬧學潮的經驗,都是當局強迫學生登上政府開來的客車,然後把學生扔回校園,對大多數參與者也不深究。今天也不會有例外的。有人甚至開玩笑說把自己綁在帳篷的床上,讓當局抬不動。我估計當時大約有上萬學生坐在紀念碑周圍。
放眼望去,此時的廣場和長安街,已空蕩無人。在昏暗的燈光下,隻見白色的自由女神像似乎凝視著已燃燒殆盡的坦克。遠處不時傳來零星的槍聲,一道道劃破夜空的信號彈,伴隨著呆坐在紀念碑周圍的學生,構成一幅令人無法理解的情景。我們似乎在等待什麽,但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我和那裏的學生一樣,並不知道那些學生領袖和民主精英早已逃之夭夭,也不知道在廣場外的長安街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因而無法找到離開廣場的理由,那時也根本沒心思去找這樣的理由。偶爾,看見幾個自稱工自聯的人把空瓶子灌滿汽油,衝到長安街上扔汽油彈,來來去去無數次,最終他們也消失了。而學生們既沒選擇逃跑,又沒選擇抵抗,隻是默默地呆呆地坐在紀念碑周圍,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
突然,廣場上的燈全部熄滅了,我們的視線隻能看見廣場周圍帳篷和自由女神的輪廓, 其他什麽也看不見了。不一會,廣場上的高音喇叭(學生的幾個功率不高的喇叭在紀念碑上)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宣讀北京市人民政府公告,稱今天晚上廣場已是暴亂,要求大家離開天安門廣場,當局馬上要清場,否則後果一切自負。盡管公告宣讀了幾十遍,我看見的學生們還是那樣毫無表情地坐著不動。也許我們不知道往那條路可以撤退,也許每個人都不好意思獨自離開,怕以後同學和哥們嘲笑懦夫,也許我們那時大都麻木了,已無法選擇,聽天由命吧。那一段時間裏,紀念碑上的喇叭出奇地沉寂,至少我沒聽到。
然後,廣場上的槍聲密集起來,一道道亮閃閃的子彈劃破夜空,四周的信號彈也不斷地升上天空。我想槍聲是為了用武力來恐嚇,從而強迫學生自動離開,信號彈是軍隊之間互相通知包圍廣場的任務已完成。通過在夜空中飛嘯子彈和信號彈發出的亮光,我環顧四周,看見周圍的學生盡管有點害怕,但大家還是不動地坐在那裏,無可奈何地看著前方。在我們的視野裏,無數坦克首先駛進廣場,如以紀念碑為中心,坦克就在紀念碑的外圍轟隆隆地開來開去,廣場的帳篷被碾平了,民主女神像也轟然倒下,廣場的正北麵(我視野所能看到的)頓時變成堆滿廢墟的空曠平地。
突然,我在黑夜裏看見很多軍人的身影在移動。就象真的戰場一樣,他們跳躍幾步,就趴下,再匍匐前進,慢慢地向紀念碑移來。當時十分納悶為什麽軍人要這麽做。難道當局認為學生已擁有槍支(聽謠傳說下午在西邊堵軍車時有人得到點武器,但我沒看見,也不知道),難道有的學生選擇抵抗。過一會,槍聲又密集起來,子彈就在我們上空飛來飛去,但軍隊絕沒對人開槍射擊,否則我們坐在正北方的人必死無疑。我記得,紀念碑學生的喇叭就在這時被打啞的。
這時紀念碑周圍的氣氛更加緊張,我們的心緒也開始迷離,有的情緒也開始不穩定了,不知不覺地忽然發現坦克也開始向我們逼近,但在離我們幾百米的地方停下。我隨很多人一起也站了起來,人群也開始有點蠕動,看來大家也不得不想撤退了。不一會,人群裏傳來話語,說有人和當局達成協議,當局隻留出紀念碑南麵通往前門的路,讓紀念碑周圍的人撤離天安門廣場。於是,我們開始向前門方向湧去。這時大約是早上4.點多。
20年前廣場紀念碑的兩側都種有一排由北向南,與紀念碑平行,比人高一點的小灌叢(我記得可能是夾竹桃),其距離紀念碑大約6到8米。當我們由紀念碑的北麵朝前門方向撤退時,自然要通過這個一邊是樹牆另一邊是紀念碑牆的通道。由於我在紀念碑的正北偏東,撤退時自然就要到紀念碑東麵的通道(麵對博物館),並且幾乎是最後一批人撤離廣場。不知是人太多,還是紀念碑南麵的人不情願撤離(他們可能不知道紀念碑北麵的事情),總之撤退的速度非常緩慢。
也許為了驅趕我們盡快離開廣場,從坦克後麵突然冒出黑壓壓一片的軍警。他們手握棍棒和盾牌,頭戴鋼盔,列隊向我們走來,強迫我們向後撤退。前麵的人走得很慢,也許南麵有的人不情願走,便堵在前麵。後麵的人怕被挨打,就快速地湧進通道,加之前麵也有人向後麵的軍警扔東西,隻聽見他們的鋼盔和盾牌被砸得亂響,他們也開始用棍棒驅趕人群,把憤怒發泄在北麵的人身上,迫使湧入通道的人越來越多,無數人就這樣被堵在通道裏。那天晚上,令我感到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當時我剛進通道不久,站在靠樹牆的一側。通道裏的人已經走不動了,前麵仍在向後麵扔東西,後麵還有一些人被迫地不斷地湧進通道。通道裏已擁擠不堪,每人所占的空間還在不斷地縮小,我們已經人貼人,無法動彈,腳底似乎已經離地。開始還聽見跟多人在喊叫,“別擠了,別擠了,要出人命了”,後來,人的喊叫聲逐漸減弱,減弱到無聲無息。
外麵槍聲,打砸聲震耳欲聾,通道裏卻死一般的寂靜。我們想喊叫,卻無可奈何。我當時頭腦特別的清醒,但無法呼吸,感到一口本在肚裏的氣,逐漸往上升,越升越高,這口氣已快要堵在喉嚨上了。我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死亡的體驗,有點恐懼卻無可奈何,因無可奈何而感到有點輕鬆。這樣的死亡對於在通道裏的人是無法抗拒的,我們無力抗拒它。通道外麵的人不知道通道裏的情況。前麵的人仍然走得慢,甚至不走,仍然在向後麵扔東西。後麵的人仍然在往通道裏湧,軍隊仍然在用力地驅趕人群。
一般來說,更多的人湧進通道,就會產生更大的擠力,使通道內的人的呼吸快到那生命的臨界點,直到把通道裏的很多人擠死。然而,更多的人湧入通道,同時也在通道內產生出向外擴張的擠力。就在我感覺死亡來臨的那一時刻,更多人帶來的擠力竟然把那灌木叢牆擠到了。由於我站在離樹牆的第二排,便隨樹叢倒下,麵朝地,背朝天。我下麵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壓在我身上。
倒地的幾排人使擠得令人窒息的通道變得有點鬆動,對死亡已經無可奈何的人群突然本能地感到生還的可能和希望。頓時,死亡般靜寂的通道裏到處都是充滿絕望的尖叫聲。人們為了死裏逃生,什麽也顧不了,潮水般地向倒地的我們湧來,踏著我們的軀體,向外跳躍。我默默地趴著,承受很多人的踩踏。由於我們的下麵有很多樹枝,那樹枝的彈性使我們免除了被踩踏至死的悲劇。
當我能站立起來時,通道裏的人已不多了,我看見軍人已進入通道,仍在用棍棒驅趕人群,有幾個軍人手拿閃光燈照相機,四處拍照,有個軍人一邊驅趕人群,一邊嘴裏不斷念叨“人民夠寬大你們的了”。
為了不被挨棍棒,我縱身一跳,越過倒地的樹叢,來到樹叢外的廣場,這裏是一遍被坦克壓倒的帳篷。我驚恐地向周圍看了看,便不顧一切地朝前門方向逃去。可以說,我幾乎是最後一批人離開紀念碑的。就我親身所見,有幾個人被棍棒打了,看見有人的頭被打出了血。但自始至終,在廣場和紀念碑那裏,軍隊沒有對人群開槍,我沒看見任何遭槍擊而死亡的人。我也沒看見有人因踩踏而死的事件。
在我繼續向前門奔跑時,有幾顆催淚彈升上天空,我頓時淚流滿麵,視線也因此模糊不清,在飛奔中被倒塌帳篷的一根鋼管絆倒,雙腳陷入一大堆廢墟裏。由於廢墟裏縱橫交錯的鋼管堆得很高,我不僅拔不出腳來,反而越陷越深。這時,每個人都在本能地逃命,根本無暇顧及他人。有一個與我同校的人看見了我的處境。他直接跑回學校,不象我還在外麵呆了很久。當朋友詢問我的情況時,他告訴其他人,我可能已經死了。確實,好多我的朋友也認為我死了。
不知怎的,當時的我變得異常的鎮靜,除了不斷地要忍受催淚彈的襲擊外,我周圍隻有一些零星的在奔跑的學生,沒有任何軍人出現。我坐在一根較高的鋼管上,再用手抱住右腿,鞋幫靠在下麵絆住我腳的一根鋼管邊,手腳齊用力,竟然慢慢地把赤裸裸的右腳從陷在廢墟中的鞋裏拔了出來。我用同樣的方法,也把左腳拔了出來。
我光著腳繼續奔跑,隱隱約約感到地上很多小東西刺得我的腳陣陣發痛,終於跑到了前門這條街。由於當局留出紀念碑的南麵讓學生撤離,前門當時還沒有軍隊,反而很多北京市民聚集在附近,幫助撤退出來的學生。有位好心的市民扔給我兩條毛巾,我就用毛巾包裹住流血的雙腳。就在我包紮腳的時候,我至少看見有兩輛北京市民的平板三輪車,各載著一個女生,她們雙手抱住脖子,蓬亂的頭發遮住臉,一直發瘋似地發出刺耳的尖叫,那叫聲很恐怖很絕望,想必是精神上受到了極大的刺激。
我繼續沒命地跑,當我跑回到崇文門我那哥們的家裏時,天還沒亮,我想時間還不到6點吧。
在哥們家裏休息了一會,我和哥們出於好奇心的驅使,早上10點左右又沿著街邊從崇文門向前門走去,想看看天安門廣場現在象什麽樣。當我們快到前門時便止步了,隻見一排坦克一輛靠一輛地停在路口,坦克前麵站著幾排荷槍實彈,頭戴鋼盔的軍人。我想此時通往廣場的四個街口都是這樣被封鎖了。不時有一些不怕的人慢慢地向站在坦克前的軍人靠攏,每當到達一定的距離,就傳來一陣槍聲,大家就四散而逃。不一會有人又聚一起,慢慢向軍人走去,又是一陣槍聲,人群再四散而逃,就這樣反反複複無數次。我們在路邊呆了一會兒,感到沒意思,又很危險,便回到崇文門。
那天一直到中午,軍隊隻控製住了天安門廣場,廣場四周的街上仍有很多人。我們仍然可以在街上到處行走。記得在與崇文門東麵交叉的一條街上有一個過街天橋,我們看到天橋旁的電杆上吊著一具赤裸裸的軍人的屍體,全身被燒焦得黑乎乎,象煤炭似的,身上的器官,除手腳外已無法辨認。聽圍觀的人說,該軍人在晚上軍隊進城時掉隊了,被激怒的人抓住後,在混亂中被打死了,有人就把他吊起來,然後澆上汽油燒了。那場景也真令人感到恐怖和悲慘。
我又回到哥們家,不時在窗戶上看看下麵的崇文門大街。街上仍有很多人,大多在路邊來來去去地看熱鬧,而公路上空無一人,偶爾有一隊全副武裝的軍人和軍車路過,據說是到廣場換防。當他們路過時,能聽見兩邊的高樓裏有人在偷偷地大聲罵娘。
該回家了。下午5點後我決定騎車回家(我那時還住在學校裏)。在回家的路途中,一直到朝陽門,已經看見大街上不時出現一對又一對巡邏的軍人,他們圍著一個圈行進,圈中的軍人轉著圈走,槍口高高地對著周圍的大樓。我想他們是為了防備有人打冷槍。有的隊列後麵有輛裝著喇叭的軍車,不斷地重複一句話,“誰敢違抗,就地正法“。
我埋著頭,使勁蹬車,心裏總是浮現那三個瞬間,那三個在我記憶中永遠揮之不去的瞬間:想逃生的驚恐而絕望的學生麵孔,坐在三輪車上被嚇得尖叫的女學生,以及那被燒焦吊在電杆上的軍人屍體。發生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麽呢?我茫然,不解,但心裏有一點是肯定的,鄙視那些逃逃們。他們宣稱要用鮮血喚起民族的覺醒,可自己沒流一滴血,反而吃人血饅頭,有的已吃了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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