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和城市兩家庭11年看病史 鄉下人陳春被拋棄治療

本文內容已被 [ skywalker2010 ] 在 2009-08-14 18:45:44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兩個家庭的醫療史

來自同一家族的農村家庭和城市家庭,在麵臨疾病時,有著各自不同尋常的醫療路

750) this.width=750' src=http://space.wenxuecity.com/gallery/others/news/pics/17170/17170172.jpg onclick=document.location='http://.com'>

時間交匯在1996、1997年左右,一個家族的兩個家庭從此分別進入了漫長的與疾病鬥爭的日子。

在一張泛黃的家族全家福照片上,仍可以顯示出這個貧窮家族人丁的興旺。1984年,這個家族的長者90大壽,直係旁係親屬從各方遠道而來,拍下了這張照片,總共有四五十人。

家族內部的分化發生在上世紀50年代,世代務農的一部分人憑借貧農身分、個人的努力和運氣進入了大城市武漢,後來這個家庭培養了令整個族人驕傲的留洋博士。另一部分人和他們的兒孫們,仍然留在江西省都昌縣務農,少數人靠著城裏親戚“關係”的提攜,進入了當地市、縣,過上了夢寐以求的城裏人和國家幹部的生活。

鄉村和城市的差異是巨大的,在1996、1997年左右,中國的城市和農村都在疾速變化。農村的稅費負擔在那幾年達到頂峰,農民開始了洶湧澎湃的南下打工浪潮,農村多剩下老弱病殘。舊農村合作醫療已土崩瓦解,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在那時已經開始試點,但因為農民負擔沉重,需要農民繳費的新型合作醫療與中央減輕農民負擔的總方針相衝突,一直止步不前。

在城市,醫療衛生體製經曆了1992年混亂的國家甩包袱式的改革後開始逐步回到正軌,1998年,伴隨著國企改革攻堅戰的進行,城鎮職工基本醫療保險製度在全國範圍內建立,“企業辦社會”逐步退出曆史舞台。此後一年,國務院機構改革,新組建了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鄭筱萸以局長身份執掌這個機構,後來卻發現他是一大蛀蟲。那幾年城市的改革如火如荼,與之伴隨的包括住房體製改革、高校擴招等等。

至今為止,中國的醫療保障體係以城鄉為界,分為二類,一類為農村的新型農村合作醫療,一類為城鎮職工醫療保險和城鎮居民醫療保險。此外,公務員和部分大型國有事業單位仍然實行公費醫療政策。

1996年,18歲的江西省都昌縣汪墩鄉茅壟村的姑娘陳春初中畢業,開始跟隨打工大軍南下,她先後去過廣東、浙江,此前她從未去過縣城。打工很不順利,不是被騙就是求職無門。

1997年9月的一個下午,一份電報來到這個小村莊,電報來自江西鷹潭某派出所,讓陳春父親陳鋼去領女兒。陳春被拐騙了,被派出所解救。

誰也不知道她被拐期間發生了什麽事。回家後,陳春變得喜怒無常,有時還點燃家裏的被單。村裏人知道:她瘋了。當時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病如魔咒一樣纏繞這個家庭。

此前一年,1996年,遠在武漢的陳春的二奶奶劉菊也患了一場大病:腦溢血。一位名醫來到了她家,劉菊馬上被送往了附近的大醫院,但此後的十多年,疾病從未脫離過她。劉菊1954年隨丈夫來到武漢。她剛到武漢時靠幫人帶小孩、洗衣服度日,1975年才開始參加工作,去了一家街辦塑料廠,1985年退休。不像陳春,至今仍然沒有任何醫療保險,劉菊最初享受廠裏的公費醫療,後來轉為城鎮居民職工醫療保險。當然,比保險更有效的是,她的兒子從劍橋博士畢業回來後,躋身成功人士,家庭經濟條件得到極大改善。

無論貧富,生命的終點都是死亡。然而,這裏的一位老人和一位年輕人——一個城裏人和一個鄉下人,幾乎同時患病,卻開始了長達11年大相徑庭的疾病旅程。


鄉下人陳春被拋棄治療

噩夢

陳春母親回憶起這11年來的經曆仍像在噩夢中一般,心裏在打顫。

有一次,淩晨1點,下著傾盆大雨,陳春母親將鄰居們叫醒,8個中年婦女,一個個穿著紅色的上衣,抬著象征著邪惡靈魂的稻草人,往西北方行走,送到幾公裏外的指定地點後將稻草人燒掉。那幾天,從不迷信的陳家請來了道師,在家中搭起了靈台,然後按照道師的指引操作。結果當然可想而知,沒能治好女兒的病。

陳春她媽為什麽要信這些法師呢?她回憶起來也覺得荒唐,隻是病急亂投醫,隻要有一絲希望,就要盡百倍的努力。

陳春她媽還記得,女兒第一次自殺那天,也是勞煩了鄉鄰,大家把竹床倒轉,將喝了農藥的女兒放在上麵抬往汪墩鄉衛生院治療。那天晚上,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沒有救,一個鄉親已經買好了紙和爆竹,並且派人去村外的一塊荒地上搭起停放屍體的棚子。陳鋼覺得隻要女兒有一口氣就要救,後來終於救活了,隻是手已經被針紮得不成樣子,開始流膿。

父母看在眼裏,痛在心裏,住院一個禮拜後,實在無力支付昂貴的醫療費用,不得不抬回家。父母開始四處為她尋找民間偏方。當時,茅壟村的老村醫改行不做了,一個在外地做學徒3年的新村醫開始接手,他將私藏的民間秘方交給了陳鋼,5角錢一粒,結果治好了陳春手上一直消不掉的腫。

這個家,也成了一個可怕的地方。有一段時間,女兒見人就瓶詿舐睿根本沒有人進她家門。有一次,女兒將一瓶除草劑倒入菜中,親戚吃了全都肚子痛,幸無生命危險。還有不知多少次,陳春半夜突然拿起鋤頭砸父母住的房門。也不知多少次,陳春突然拿個木棍朝父母迎頭劈來,還有時是一碗開水,或是別的。父母的痛無處訴說?/p>

家人及親戚對陳春的態度也有了分歧。有人認為,這樣的人怕惡,打幾次就不會亂來,她父母始終下不了手,即使自己被女兒打得流血。也有人建議,應當關起來,父母也關過陳春一段時間,可房間大便小便不分,最終還是放出來。

為了給女兒治病,陳鋼一家一貧如洗,還經常借債,遭人白眼。在收到那個電報的一個禮拜後,家人決定把她送到九江市精神病醫院,每天的費用高達70多元,一個月兩千多元。陳春她爸說,“那裏的醫生,問了幾句情況怎麽樣,就叫心理谘詢費,一分鍾不到,賬單上就二十多塊。” 這些都是自費支出,沒有任何醫療保障。進進出出幾回,九江的親戚也有些厭煩,打電話給陳春她爸:“還不接回去,你有多少錢這樣耗得起?”

那些年,農村的精神病患者逐漸多起來,村裏就有七八個。據都昌縣衛生局統計,全縣80萬人口,精神病患者有3萬人,重症患者有4000餘人。後來,都昌縣有了精神病醫院,是屬於“招商引資”的項目,那個老板靠在各地開精神病院賺錢。即使如此,這家醫院的收費比九江公立的精神病醫院還是要便宜很多。陳春還被送到過這個醫院,有一次連續治療了一年,6000元。

後來,都昌縣衛生局吊銷了這家精神病院的經營執照,原因是執業醫師人數不足,硬件不達標。然而,龐大的市場需求仍然存在,這家醫院像打遊擊一樣在縣城不同的角落搬遷,有時是舊民房,有時是舊糧庫。至記者今年采訪時,這家醫院又剛剛不知去向。

2008年,新型農村合作醫療開始在茅壟村推行,農民看大病也可以報銷。可是,這與陳春又沒有緣分,精神病不在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報銷範圍之列。2008年,江西省殘聯啟動了一項民心工程,精神病患者免費一年吃藥,陳鋼也為女兒領到了吃藥經費,一天一元錢,一年政府補貼365元,杯水車薪。

陳春她爸想不通:為什麽合作醫療要拋棄精神病?為什麽醫院總有那麽多的達標標準?為什麽公立醫院比私立的還貴?為什麽一個小村都有七八名精神病患者而一個縣卻沒有精神病院?

在農村,許多人認為精神病患者結婚生子後會自動康複,這也成了陳春爸媽最後的希望。陳春在發病的間歇期,有過兩次失敗的婚姻,一次比一次更嚴重地將她拖向人生的深淵。

2004年,陳春經人介紹認識了在南方打工回來的阿亮。阿亮勤懇、誠實,個子與陳春一般高,父母做縣城做小生意,生活算不上富裕,但也不愁吃穿。陳春答應了這門婚事,雙方父母也同意了。

在二人初次見麵一個禮拜後,雙方家庭為他們舉辦了婚禮。那天,敲鑼打鼓,陳春穿著漂亮的衣服,握著一束鮮花,和新郎一起拜完祖先,就坐上接新娘的轎車進了阿亮家。陳春爸媽發自內心地為女兒高興,希望從此女兒的命運有所改變。

可婚後第三天,親家那邊傳來消息,陳春又發病了,摔東西,大喊大叫。她的丈夫膽小,不知如何是好,幾天以後,就南下打工,他本答應過段時間接陳春去南方,但陳春又被送進醫院,反複進出,仍由娘家照看。從此雙方日漸疏遠,終至杳無音信。

婚姻失敗後,她又自殺過一次,偷偷在村裏的雜貨店買了一瓶幾元錢的農藥,幸好是除草劑……

這些年,農村男多女少,單身漢多了起來。雖然陳春處於病中,給陳春做媒的仍然不少。另一戶人家又上門說親了。對方年齡比她大許多,父母早亡,自己是石匠。這次,陳春主動地接近男方,還拉著未婚夫的手,大膽地向近鄰介紹:這是我的老公。她老公則騎摩托車載她兜風,還給她買了一部手機。或許,這次她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不多的時日,她懷孕了。又不多時日以後,她和老公吵架了。她的老公以南下打工的名義扔下她不管,他們也沒有打結婚證,那次結婚也沒有辦酒席。她老公甚至不願意要小孩,婚姻即將破裂。陳春父母下狠心帶女兒去打胎,女兒不願意,陳春父母也猶豫不決,在農村打頭胎是很不好的事情。

這時,陳春叔叔來到醫院,說了句“狠話”:“還不打,要是我的女兒,我哪讓她到醫院來打胎,我就用腳踩出來,踩死了算了。”陳春嚇得乖乖地躺下。

陳春的父母至今仍自責那次打胎是否做錯了。後來,她的病又發了,也治療過。家人沒有把她關起來,她時常出走,即使是三九寒天,有時睡在路邊的稻草堆裏,爬出來外麵白茫茫一片。陳春她媽四處尋找女兒,每次女兒又總是一周、半個月自已回來,或是好心人打電話回來,半夜裏,清晨,父母把女兒從一個個陌生的地方接回來。有幾次,女兒出走,陳春她媽因為思女心切,差點暈倒,精神恍惚。

有人說,陳春沒有病,隻是閑得無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在農村來說,這樣的日子簡直是神仙才有。也有人說,陳春的病不是精神,而是心理,她對人生絕望了,破罐子破摔。

現在,陳春經常整個下午坐在臨街的太陽底下,有時唱著淒婉的歌曲,她總是一個人在唱,一個人在說,沒有一個人與她說話。

11年過去了,陳春的爸媽因為異常的操勞而比同輩人顯得更蒼老,隻是仍然沒有放棄對女兒的希望,他們最憂慮的不是女兒給自己帶來操勞,而是今後這一負擔又變成其他子女的負擔。

有時候,陳春父母說些氣話:那次自殺沒救還好,何必救了大家都在世上受苦。一個木匠在陳鋼家做工,告訴他一則故事:他們村有戶人家女兒也得了精神病,她父親煮了一碗麵條給女兒吃,幾分鍾後,他女兒就倒下了。煮麵條之前,他已經叫好了近鄰,讓他們等下去他家商量事(江西農村,有人死去後,親屬們開會料理後事)。這樣狠毒的事情,陳春的父母下不了手。

再次讓陳春好起來是這個家庭全家的希望,可縣城的精神病院已經被查封了,九江精神病院對他們來說是“天價”,合作醫療也不知何時能將精神病人納入其中。

“命,一切都是命。”這是陳春爸媽對人生的解釋。他們根據陳春的生辰八字查了一本算命的書,書上寫了四句話,沒有一句好話。陳鋼說,她的女兒是苦命,命中定的事,誰也不能抗拒。


城裏人劉菊享醫療保險

老人和名醫

陳春的爺爺有兄弟三人,兩個弟弟都在城市工作。二爺1952年通過考試來到了武漢教書。當時,退役軍官普遍文化程度不高,但卻需要開始管理這個新生的國家。於是,隻有從全國各地招收老師來教他們文化課。

二奶奶劉菊是兩年後來到武漢的,她一共生了11個小孩,解放前生了5個,一個也沒有活下來,解放後生了6個,活下來5個。他們在武漢過著貧民生活,靠幫人家洗衣服、帶小孩度日,還要供養農村的年邁的父母。不過,當時房子國家分配,連熱水瓶、臉盆也由國家發放,子女讀書有國家補助,丈夫有公費醫療。他們熬過了幾十年苦日子,1978年恢複高考,二兒子繼續他們的奮鬥之路,不僅考上大學,還考到國外留學,成為留洋博士。留洋博士學成歸國,參加工作,家庭開始變得富有起來。

市場體製一旦運轉,社會的活力便爆發出來,人與人之間的分化也加速起來。同樣通過奮鬥改變人生命運的是汪墩鄉的一位鄉村醫生劉軍,後來他和陳春的二爺成了忘年之交。劉軍在1981九江醫專畢業後成了汪墩鄉衛生院一名普通的醫生,當時他是屬於為數極少的大學生分配下基層的醫生,那時全國都缺醫少藥,汪墩鄉衛生院連青黴素、鏈黴素等普通消炎藥都很少。

這樣的鄉村衛生院顯然不能栓住這位年輕醫生的心。1985年,劉軍考上同濟醫科大學碩士研究生,後來他又去德國留學,歸國後成為名醫。

他在武漢一家大醫院工作,每周都要接待數批老家去看病的人,有的人還需要他幫忙找旅館、帶去掛號。隻要他回鄉有人知道,他就別想休息,家門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等待他看病。除夕夜也不例外,年夜飯吃完,大門一開,隊伍已經排得老長。

武漢市擁有華中地區最強的醫療力量,同濟、協和等醫院首屈一指。因為治療費用昂貴,同濟、協和都不是醫保定點醫院,但即使如此仍然人滿為患,江西北部的許多農民遇到大病也常到武漢求醫。

陳春的二爺也是個熱心人,隻要老鄉去看病,他都接待他們,有時還給他們一百、兩百塊錢。因此,他回家辦八十大壽,許多得到他幫助的人都買了長長的鞭炮來慶賀。

1996年,陳春的二奶奶劉菊突發腦溢血,兒子不在身邊,二爺爺先打了劉軍的電話,劉軍二話不說,馬上趕過來搶救,並將她背下樓。那時,職工醫保體係尚未建立,劉菊隻在一家塑料廠工作過10年,退休後醫療也仍由該廠負擔。那時,廠子效益較好,二爺去廠裏領了5千元,看病花了3千多元,他又退回1300元,他的兒女們說他傻,領回來的錢竟然退回去。

劉菊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又能打麻將,也能緩慢地上下樓梯。他的兒子為她從外國買了昂貴的藥物。過了幾年,她一次走路不小心,摔斷了腿,從此再也不能站立,生活不能自理。兒子為她請了保姆,每天給他們煮飯,擦洗身子。

雖然後來劉菊退休前的單位也幫她轉入醫療保險係統,每月都可報銷一定的醫藥費,但是她已經不在乎這些小額的醫藥費。她一個侄孫在武漢某私立骨科醫院,她馬上轉到該醫院治療,由她的二兒子支付醫藥費。

後來的五六年時間裏,她都由人照看,躺在床上度過。前年夏天,她過世了。骨灰於去年清明運回了老家,舉辦了安葬儀式。村裏人說,她一生過得清貧,晚年依靠二兒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劉菊走完了87歲的人生旅程,而29歲的陳春卻仍然蹲坐在街角獨自吟唱,疾病帶來的都是痛苦,但在村裏人眼中,城裏人劉菊和鄉下人陳春的患病經曆卻有著不同的意味。

(應被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