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解放戰爭瞬間:講述中國普通人的真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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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9月到1949年9月那短短一年,無疑是一個多世紀以來,中國大地變化最為激烈的時段。以“三大戰役”為代表的戰爭,徹底改變了這個國家的走向。

如果說,戰爭是曆史長河表層激蕩的浪花,那麽,那些被改變命運的人群,才是真正影響河流走向的洪流。

在這股洪流中,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經曆大時代的洗禮,或順應,或反抗,或歡欣,或沮喪,或掙紮,或奔躍……也正是這千千萬萬人的親身經曆和真實感受,構成了最本真的“解放”表情。這表情,或書寫於臉上,或刻畫在心裏,成為這個宏大曆史主題最細致,最生動的注解。

在沈陽,“國軍”少校郭衣洞——也就是日後享譽中文世界的柏楊,親眼目睹了解放軍進城的種種景象,發出了“婦孺與王者之師爭道”的感慨;

在天津,習慣於在舞台上嚐遍世事滄桑的戲人們,這次則是親身經曆了風雲激蕩的家國變遷;


在北平,胡適和他的同事們苦苦掙紮在去與留的兩難抉擇中,而當他到達南京,沒有從飛機上看到自己的眾多故交時,不禁失聲流涕;

在淮海戰場,飽經戰火的萬千農民,從最實際的利益盤算中,參與、感受,甚至改寫了曆史的進程;

在南京,世家大族各自飄零,再相逢已過花甲之年;

在上海,商界精英們在忐忑不安中迎來了自己的1949年,上海灘的奢靡浮華,自此宛若一夢;

在廣州,那些平日安逸閑適的公務員們,卻要在這最激烈的巨變中,掂量人生的選擇和方向……

在那一刻,五萬萬中國人,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今天,身處一個全新時代的我們,翻閱著已經發黃的報刊舊聞,用腳步沿著當年戰火推進的步伐走進由南到北的一個個城市,重新打量在改天換地的那一刻,一張張60 年前的表情。

大事記

●1948年9月12日,遼沈戰役打響。

●1948年9月16日,解放軍華東野戰軍發起濟南戰役。

●1948年9月29日,東北野戰軍完成了對錦州、義縣的包圍。

●1948年10月2日:蔣介石飛抵沈陽指揮部署。

●1948年10月5日:太原戰役開始。

●1948年10月10日:中共中央召開政治局會議。

●1948年10月15日-10月16日:解放軍攻克錦州。

●1948年10月17日:長春國民黨軍第60軍軍長曾澤生率所屬3個師2.6萬人起義;19日,新7軍軍長李鴻率其軍部及所屬3個師投降;21日,鄭洞國率部放下武器,長春解放。

●1948年11月2日:沈陽全城被解放軍占領,同日營口被攻陷。

●1948年11月4日:上海經管督導員蔣經國辭職。

●1948年11月11日:國民黨政府宣布金圓券大幅貶值。

●1948年11月15日:中共中央指示對新解放城市實行軍管。

●1948年11月18日:東北野戰軍入關。

沈陽舊聞:四行孤軍淪落為丐

1948年9月16日沈陽《和平日報》報道

酒足飯飽 壯士自殺——血濺於家館

(本報訊)小西區惠工街一段電車路旁第一商場興遊園於家館內,昨(十五)日午後四時許,有一軍人顧客身著士兵服裝,胸前佩有“九四三四”部隊符號,逕走進該飯館內,遂坐於第一號小單間內,叫炒肉一大盤,白酒一壺。飯畢於四時三十分許,突以其自己所攜來之手榴彈自行拉響,迨該飯館跑堂夏殿起聽響後,乃急往該號查看,見該士兵業已被炸身死,前胸炸亂,五髒溢出,血花濺滿四壁,桌椅具遭損毀,為狀極慘,後經報告該管派駐所後,五分局司法組東區憲兵隊,警局鑒定股分別趕到現場,經地檢處查驗結果,已確認自殺無疑,當令掩埋。

1948年9月16日沈陽《和平日報》報道

沈陽城防固若金湯 肅清匪諜具有信心

——對市內散兵遊勇嚴加整飭

胡家驥昨招待新聞界發表談話

(本報訊)沈陽警備司令胡家驥,昨天下午三時,假鐵路賓館舉行茶會,招待本市新聞界,報告警備部自改組以來各種情形。……(一)沈陽城防工事構築……預定十月間完成,現正加緊構築中。(二)平抑物價方麵:自該部與市府警局、憲兵隊等組織經濟會報,並以市府警局憲兵隊為中心,成立經濟檢查隊,……每天平均凍結食糧,及檢舉違反經濟政策者甚多,故沈陽經濟緊張期已過。(三)治安方麵可分為:1,處理七月間之學潮……2,處理八月間鐵路局工潮……3,肅清方麵,現正會同各有關方麵嚴格執行……4,處理盜匪小偷情形,……全市已加強崗哨,增加夜崗五百五十餘處,連前共計七百餘夜崗……5,整頓軍風紀方麵:……取締散兵遊勇後榮軍等官兵二千五百名……

1948年5月22日《觀察》報道

離開沈陽經過共區走到錦州

……沈平班機通航之後,一般達官顯宦都紛紛遣送眷屬,飛機黑票以金條計算;購票真比登天還難……從沈陽到關內的交通,除掉沈平間的航線外,陸路便是從沈陽搭車到新民,然後沿鐵道線經大虎山、溝幫子、到錦州,或從新民經柳河溝、半拉門、黑山、北鎮、閭陽驛、十三站、大淩河到錦州,然後搭車去平。……

我於四月十八日同兩個學工的朋友自沈陽動身。由沈陽開往新民的火車,每天都載有五六千人,車廂擁擠得像沙丁魚罐子似的沒一絲空隙……車道兩旁除掉荒廢著的田地,便是房屋的廢墟,頹垣殘瓦,滿目瘡夷。

……由新民到柳河溝是國軍防地……每家都駐有軍隊,要柴草糧食之外,衣服家具,也給斂了走。人們若稍露不快之色,便有通匪嫌疑。

……出柳河溝西行,便進入了真空地帶......那天陰雨蒙蒙,路上塵土還少,然而行不數裏,便被前麵四五個騎馬持槍的漢子截住去路,大聲喝道:“你們算運氣不好,碰上俺們了,給俺們隊長湊點零化錢罷,”於是叫眾人掏出錢來往一隻麻袋裏放,聽說不多久就裝了滿滿的兩麻袋。

……繞陽河是共區的入口,並無正規共軍駐守,由農民會維持治安。土地已分配完了,人們已開始了春耕,食糧較沈陽便宜一半。店家對我們說:“在解放區,就是手托著流通券也不會有人搶的!”我們在繞陽河總算過了一個恬適的夜晚……

路上偶而碰到一兩個帶紅箍的八路軍騎兵,他們對行人連看都不看一眼,便奔馳而去了。途中時常見到農人拆除枕木劈作劈材。插著小紅旗的八路軍生產車來往運送糧草。……

到大虎山時,天色尚早,醒目的標語隨處可見,此地吃食較沈陽要便宜三分之二,秩序也較安定,旅館都有公定價格 ……黑山已是中共的後方,所以進城出城沒見到一個崗哨,城內盡是賣吃食的,關了門的商店,據說都是洋貨鋪。……我們到閭陽驛的時候,鎮上正大敲鑼鼓,一個頭戴紙糊的高帽子的漢子,站在木板搭成的台子上向眾人坦白自已的罪狀。……

從大淩河南行,又見到了矗立山巔橋頭的碉堡,和那些密密層層的鐵絲網。穿著臃腫的棉軍裝的兵士哼著小曲,無精打采的在街頭漫步。老百姓帶著滿臉的不高興,一鍬一鎬的挖掘濠溝。……

錦州市外圍繞著好幾道鐵絲網,進“卡子”,行李被翻了個仔仔細細。……錦州市況非常冷落,人們沒購買力,大商店紛紛倒閉……街上除掉由沈進關的難民外,就是剛從關內開來的軍隊……在錦州,使人精神上感到萬分緊張,處處是戰時狀態的感覺。而生活的壓迫,亦並不輕多少……(高超)

1948年10月15日西安《西京日報》報道

悲慘的長春!

洪熙街是難民的鬼門關白骨盈野無異死貓死狗


據由長春逃沈者談:長春正如浪花衝擊之孤島,堅持屹立。自五月二十四日殘共與蒙古,朝鮮,聯合武力在長春周圍加強圍攻,機場失守,飛機不能降落,市內米價遂告上升。民眾隻有找野草,瓜花,豆秧,樹皮來充饑,一邊賣去箱底,換取米糧,豆餅,酒糟一類的東西配合吞食。糟糠豆粕,樹皮之類,原非人食,食之不僅有礙營養,且患消化器病,以致普遍性眼疾與胃腸炎,廣泛發生,身體日漸瘦弱,蓬發汙麵,終至相繼倒斃僻巷頹垣,陋室溝壑之間。長春人正在如此扮演著空前未有的慘劇中的主角。

……

1948年9月27日《南京日報》報道

四行孤軍淪落為丐

平日,坐車經過蘇州河,那四行倉庫仍屹立著俯視行人,牆上累累的彈痕,像無數個眼睛,深沉沉地瞪著勝利國度的萎靡國民,一想起當日楊惠敏獻去的國旗招展在刀山劍陣中的日子,想著頑強的八百個人——是的,八百壯士!

而壯士是最容易落魄的……何況我們這八百位很多是不單黃金沒有,而且“枕戈待旦”的鋼槍早也已交回國庫去了的。鐵沒有一根,最多隻剩老命一條。

這便是所謂“解甲歸田”。甲,是早就解掉了的。而大半卻無田可歸,或有田不能歸……“複員”了三年,流落在蘇州河邊的一些孤軍們如今是怎樣維持和保存他們從炮火下剩餘的生命呢?

讓我姑且做一次文抄公,剪貼幾條報紙的標題在下麵——《複員三年,四行孤軍“複員”為丐》,《丈夫為國捐軀,妻子行乞街頭》,《母老子弱,蘇州河畔壯士推板車》,《夕日衝呀殺呀!如今杭育杭育。孤軍放下槍杆扛行李!》,《誰殺*****,孤軍遺族你們餓斃》。

夠了!但仍要補多一條,是大字號眉題《國家不要你們了?》——但他們卻是要國家的,因為他們終究是中國人,而且曾經為中國打過仗。

……獻旗的楊女士就在大後方以騙案被捉將官裏去,而三年前“投降”了的武士,血腥的刀又掛上腰間了!

八百壯士,是的,曾經給編做歌唱過,曾經寫成過小說,曾經拍攝過電影的他們,十年來總應有著每個不同的遭遇或結局吧?

……但其實,這些都是不必大驚小怪的,這正是一種寫照。(梅空彥)

大事記

●1948年12月15日:中原野戰軍於宿縣雙堆集殲滅國民黨軍第十二兵團,兵團司令黃維被俘。

●1948年12月20日:中共華北、東北野戰軍將傅作義部分割包圍於張家口、新保安、北平和天津。

●1948年12月24日:李宗仁、白崇禧逼蔣介石下台。

●1948年12月25日:中共開列頭等戰犯名單。

●1948年12月29日:陳誠接掌台灣。

●1949年1月1日:蔣介石發表元旦文告,願與中共商討和平。

●1949年1月9日:陳官莊20萬國民黨軍被殲,徐州“剿總”副總司令杜聿明被俘,淮海戰役結束,國民黨軍喪師50餘萬。

●1949年1月14日:針對蔣介石元旦求和文告,毛澤東提出強硬的八項條件。

●1949年1月15日:天津13萬國民黨守軍被殲,城防司令陳長捷、市長杜建時被俘。

天津:三尺戲台演滄桑

習慣了在三尺舞台上表演悲歡離合的藝人們,這一次在現實的大舞台上經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到頭來,他們發現大舞台遠比小舞台波瀾壯闊,也生動複雜得多。

文/國家曆史記者王剛

1949年,天津的藝人們翻身做主。命運轉折的時刻從公曆新年的第一天就開始了。

這一天,東北全境已經解放。在河南陳官莊,解放軍已把杜聿明集團的殘部徹底包圍。正值農曆的臘月初三,風雪交加,被困的國民黨軍靠野菜和樹皮充饑,甚至連騾馬的皮肉都吃光了。廣播裏,蔣介石的《元旦公告》宣稱,“建設起一個完整無比的三民主義的富強康樂的新國家”。而毛澤東的新年獻辭卻說,要將革命進行到底。他甚至用了一個洋比喻,不做伊索寓言裏的“農夫和蛇”。

也是在這一天,解放軍已經完成了對天津的包圍。就算是最不諳時事的人也明白,天就要變了。城內和城外的人連對天氣的感受都是兩番冰火。在“時調”藝人王毓寶回憶裏,這一天“冷得異常”,茶館和“撂地”的場子,都是清灰冷灶。而在文藝接管幹部曹火星的日記裏,天津城外卻是“春意盎然”,軍內一派熱血沸騰。

圍城半月

那一年,事事都讓守城者頭疼。

平津守將傅作義已經瞞著蔣介石和中共暗通款曲,但談判桌上的籌碼正在不斷減少。到了1949年1月5日,解放軍發布了《告華北國民黨將領書》,“北平、天津、塘沽均已被圍,你們的退路已完全斷絕”,向解放軍投降,將“一律寬大處理”,明擺著讓繳槍了。

軍事明顯不濟,經濟更是一團糟。天津這個當時僅次於上海的全國第二大工業城市,隨著解放戰爭的進行已經成為一座孤島,隻有海運可通上海、廣州、香港等地。由於封鎖,城市的生產已經停頓,三分之一的工人失業。市麵上物價飛漲,食品價格比1937年上漲了730倍。到了1949年,物價更是一天數漲。早上,玉米麵每斤6萬8,十點鍾,7萬,中午 7萬2。三天之後,則漲至9萬。

報紙倒是不添亂,就是消息不那麽確實。《大公報》天津版說,近郊情勢趨緊,政府仍在做和平的努力,什麽政府將采取進一步行動,準備請美蘇各國調停、促成和談雲雲。《中央日報》幹脆報道:“津西戰況空前慘烈,國軍再獲輝煌勝利… …”,“天津城防,固若金湯”。

惟一讓守城者放心的,就是這個城市的娛樂精神,和貧民百姓苦中作樂的韌勁。

這個城市開埠以來就是水路碼頭,南來北往、龍蛇混雜,南腔北調都可以在這裏安身。“撂地”的藝人們用草灰畫個圈就是舞台。能有一頓飽的人們,不顧下一頓飯,也要拿著閑錢來聽聽相聲,唱唱大鼓。

到了1948年,國民黨成立保安旅,幾乎滿20歲的男子一律拉去“輪訓”。城裏實行宵禁、戒嚴,看曲藝的男人們基本上絕了,但這點娛樂精神還是照樣保存著。

娛樂場所都停業了,大腕們紛紛搬到街頭“撂地”表演,台上台下都餓著肚子,但該叫好時,台下的不會因想著家裏米麵沒著落而少喊一聲,該抖包袱時,台上的也不會因收入無幾而少了觀眾的一個笑料。報紙上說,他們“在零度以下的寒風裏,依然竭盡嬉笑怒罵的能事。”

當兵的管打仗,老百姓管說唱,這就是天津。

但對守城者來說,日子卻不能像老百姓那麽傻樂嗬。林彪已經下達了攻擊天津的命令,攻擊的時間定在1月14日上午的10點,東北野戰軍最精銳的部隊都在攻擊部隊之列。

當天是農曆臘月十六,星期五。清晨,天津濃霧彌漫,慘淡一片。上午9點30分,解放軍對天津的總攻就提前開始了。對所謂“固若金湯”的防線,林彪、聶榮臻給中央軍委打的保票是,“戰鬥開始後,至多30個小時可全部解決”。15 日下午15時,國民黨軍13萬守軍全部被殲,警備司令官陳長捷被俘,整個戰鬥用了29個小時。

天津解放了,解放軍進了城。第一項措施就是取消了宵禁,曲藝照舊。不過節目結束後,多增加了一項新內容:全體藝人上台扭秧歌。

文藝接管

文藝接管幹部曹火星隨著部隊也一起進了城。入城之初,就發生了一件讓他棘手的事情。

入城後,天津軍管會轉發了一份文件,通知部隊進城後不要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這首歌是曹火星在194 3年創作的,已經在解放區廣為流傳。而此時,天津城內硝煙未盡,軍管會擔心,破城不久,新解放區裏群眾們覺悟不高,唱這個歌,容易引起人們的反感。

如何接管天津這個此前沒有群眾基礎的大都市,共產黨經驗不多,一切唯有謹慎從事。原來,此前有民主人士反映歌中“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中國”的歌詞不妥。因為沒有共產黨的時候,早就已經有中國了。然而,不唱這首歌,軍內幹部們又覺得,與群眾關係不好處。

過了幾天,有接管幹部提議:“幹脆在歌詞裏的‘中國’兩字前麵加上一個‘新’字不就行了嗎?”於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自此定名,才又傳唱開了。

比唱新歌更為棘手的是唱舊詞的藝人們的問題。起初,解放軍進城,給那些喪失了工作能力,最底層的老藝人們發糧食、發棉衣,還設法照顧他們的生活。但很快就有人指出問題:“看到藝人沒有飯吃,想法使他們吃飯,這是應該的,因而獲得藝人的擁護。但是忘記叫他們做什麽,變成了單純的為藝人服務,忽視了使他們轉變為工農兵服務的各種具體實踐。這個糊塗思想在領導上延續了很久……”

意識到這一點,藝人的全麵改造問題也就不容延誤了。根據當時文藝接管的精神,要改造藝人,關鍵還在於團結和教育他們,通過道德“洗澡”和政治“洗禮”完成藝人們的改造工作。

所謂道德“洗澡”,首先是發動藝人訴苦,控訴舊社會和反動統治階級的罪惡,並在自願前提下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這就有效地解除了他們的思想包袱,藝人們願意通過“回憶”、“訴苦”、“反省”、“思想鑒定”等方式來袒露和清除自身的“汙垢”,以此表示洗心革麵、脫胎換骨的決心。

至於政治“洗禮”,主要是利用藝人接受“憶苦思甜”教育後獲得的翻身感來激發他們的階級覺悟和愛國熱情,特別是鼓勵那種渴望洗刷恥辱、重新做人的念頭,引導他們積極響應黨的號召,隨時隨地投入到各項社會政治活動中去。

不少名藝人通過“洗澡”和“洗禮”,意識到參加演出,已不再是簡單的養家糊口,而是投身革命事業。他們主動提出,為了革命降低薪金。

然而,沒過幾天,在遭遇了一係列現實碰壁後,藝人們的情緒開始低落。

改戲

當時,陳荒煤擔任天津軍管會文藝處長,負責文藝係統的接收。他在回憶錄裏寫道:“城市是個抽象的詞,秧歌真的適合大城市嗎?有時候,我也覺得我們是鄉巴佬,一身土氣不適合大城市。”

起初,軍管會規定,各演出劇場和單位,每天要把演出的節目報軍管會文藝處。這一規定是根據毛澤東1948年對戲曲改革的指示做出的,他把中國傳統戲曲大體分為有益的、無害的和有害的三類來加以處理和改革。

當時,被公開認為有益、放心的傳統戲不多,隻有《三打祝家莊》、《逼上梁山》和《闖王進京》這幾出。那些迷信的、色情的,小尼姑思凡、摩登伽女之類的肯定屬於有害糟粕戲。而其餘的,多數屬於立場模糊、難以把握的戲。

有爭議的戲,自然暫時不能演。而當紅藝人們回頭看自己能演的戲,竟然寥寥無幾。比如《四郎探母》,有人說是愛國戲,也有人說是戲,見仁見智,文藝接管幹部和藝人之間,時常爭議。

於是,最終的結果是,隻有放心的那三部傳統戲可以公開演,而私下裏,各種戲還是偷著唱。後來,官司一直打到了劉少奇那裏。劉說,像《四郎探母》這樣有爭議的戲,可以一邊演,一邊批評。但不要禁了,禁演了,人們以後就不知道還有這麽一部“戲”了。

對取締舞廳這件事,劉少奇當時的意見也是不要去解散、禁止。可以考慮逐漸讓舞女們自己組織起來,自己經營,擺脫老板的剝削、克服舞廳的一些不良現象。

1949年5月27日,天津戲劇界舉行接管座談會。在會上老生演員李和曾主動反省,舊戲是封建社會產生出來的,新社會老百姓是前進的,他們不要看舊的一套了。

“前一陣,我在山東登台時,演《花田八錯》、《馬義救主》,當時正在鬧土地改革,老百姓馬上就提了意見,說是為地主服務。我當時還想不通,心說,這兒沒人看,別處還有人看。但當我演《進長安》的時候,老百姓又喜歡得不行,這對我的影響很大,經過學習我認識到舊戲是歌頌封建統治階級的,讚揚奴隸道德的。有一次,我唱《逍遙津》,台下越喊好,我心裏越沒譜。我已經認識到我在為漢獻帝服務了,所以後來我就決心不再唱這一出了。”

另一位劇作家說,今天舊戲路子窄了,證明有毒素的已不為觀眾歡迎,目前應從小改到大改,再到重新創作,老伶人要培養新一代去教育人民。在天津衛唱了一輩子的老伶人們,漸漸發現,自己越來越跟不上時代了。

北去南歸

就在劉少奇在天津做接管工作的時候。在上海,陳毅拜訪了梅蘭芳,特別邀請這位伶界大王北上,參加文代會。

此時,離梅蘭芳1931年南遷避禍,已經有十八個年頭了。對於新政權,梅的認識不多。他隻是聽說,北京的梨園生意大不如前,圍城剛去,市麵上人心浮動,戲園子裏上座率不到一半。

梅蘭芳記得,抗戰勝利後,他和周恩來曾在上海見過一麵。當時,周恩來對梅蘭芳說,將來你不要跟著國民黨走,我們歡迎你。隨後,盡管曆經南北對峙,政權更迭,但在梅眼裏,共產黨員應該都還是像周恩來那麽親切。梅蘭芳踟躇了一夜,最終決定北上。

一路上,梅唯一的感覺就是,新社會了,工人階級的地位提高了,舊社會的藝人們也成同誌了。但梅蘭芳依舊是腕兒,在蚌埠,上萬人聚集在他的旅館門口,爭睹他的風采。他是戲迷心中的領袖,難怪連毛澤東後來都說,你的名氣比我大。

10月底,梅在北京開完全國政協會議,赴天津短期演出,接受了《進步日報》記者的專訪。這家報紙的前身是《大公報》天津版,建國後剛剛改名。一輩子中正平和的梅當著記者的麵,針對京劇改革,卻說出了一番與大潮流不符的話。他說,京劇改革豈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以為,思想上的改造與技術的改造最好不要混為一談,最好慎重些。

當時,文藝界的大潮流已然在文代會上定論,戲劇改革已經成為黨內的共識。文藝界倡導的是翻身做主,與一切舊思想劃清界限,藝人們都沉浸在批判舊文化的共同情緒中。而在文代會期間,梅一直在登台演戲,並不知道外麵世界的變化。

報道發表後,風波驟起。黨內剛剛為全國戲劇改革製定了方針,改革派們認為梅蘭芳這個講話實質上是“在宣揚改良主義的觀點,與京劇革命的精神不相容”,應該展開批判,敲打敲打這位不諳世事的伶界大王。

最終,這一消息顯然是有意地由天津市文化局傳遞給梅蘭芳。麵對這一他始料未及的強烈反彈,梅蘭芳不得不延宕在天津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進行反省、思考。

記者張頌甲和梅的秘書許姬傳都分別表示願把這個責任扛下來,但都被梅拒絕了。此時梅蘭芳已經是全國政協委員、戲曲研究院院長,那一年,梅蘭芳55歲,他以全國政協常務委員的身份參加了開國典禮。一位男旦所能達到的所有社會地位,都被他獲得了。他明白其中利害。

直到由天津市劇協專門召開了一個“舊劇改革座談會”,梅蘭芳重新修正了他的意見。他以變相檢討的方式說道:“ 我現在對這個問題的理解是,形式與內容不可分割,內容決定形式,移步必然換形。”此後,他也不得不承認,以後講任何話,還得找個黨員幫忙先看看。

文代會時,唱京韻大鼓的駱玉笙在上海。她眼看著孟小冬和杜月笙南下香港,心裏卻不是滋味。她9歲的時候,就是跟這個女人配戲,火起來的。後來,她找人把毛澤東那首著名的詩詞《人民解放軍渡長江》,改成了京韻大鼓的調子。新詞唱出來後,她的名聲更火了。

另一位名旦程硯秋的際遇則稍差了些。1948年,北京圍城時,程硯秋一處宅子被國民黨占用著,另一處西郊的宅子卻住著共產黨。到了1949年春,周恩來曾主動拜訪程硯秋,但未能相遇。

程是個戲劇改良派,但他的那一套跟當時的戲劇革新的大方向格格不入,他自己卻一直沒有覺察到。他能演的上百個劇目,很多被停演了。在當時的文藝政策麵前,梅蘭芳的《貴妃醉酒》得以幸免。但凝結了程硯秋一身藝術成就的《鎖麟囊》,因為“宣揚階級調和論,向地主們報恩”,而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有演過。

相聲界倒是更新很快,馬三立很快就排演了新段子《買猴兒》,這個段子由何遲編寫,開創了新社會諷刺相聲的先河。這麽快的速度讓侯寶林都羨慕不已,然而,馬三立後來也正是因為這段相聲吃盡了苦頭,但這已是後話了。


天津舊聞:炮火聲中怎樣安排你的晚上

1948年12月25日天津《大公報》報道

冷落度耶誕——瑰麗的耶誕樹絕跡了 人心像天象那樣陰沉


二十四日是耶誕除夕,大多外僑在空前冷落裏度過他們本應狂歡的節日。中街一帶的大櫥窗裏今年已看不到瑰麗的耶誕樹,由於宵禁限製,許多俱樂部在下午六點以前便紛紛停業了。義順和、起士林這些洋點心鋪往年總要賣出上千的大蛋糕,今年不過做五、六十個而已。炮火喧天之下,誰也沒有心情顧到這些事情。整日陰沉的天空,傍晚開始飄雪,氣溫也降到零下三度,多少瑟縮街頭的難民,在感受無家可歸的慘痛,一般人心也正和天象一樣,沉重而寒冷。

(本報北平電話)北平穿上戎裝,昔日風光綺麗的古城今日已變為森嚴的堡壘,而晴空白鴿翱翔,散布著寧靜的聲響,圍城內的耶誕節外國人仍然很有興趣,耶誕樹以一塊雞蛋糕的價錢一掃而空,中國人陷在生活的苦井內,天氣不太冷,但一天的奔波已不足糊口了。

(本報上海二十四日專電)耶誕前夕,此間一般物價都呈漲勢,但也有例外,即耶誕樹銷路極壞,不但沒有加價,樹商希望減價脫手,仍無人過問。一個樹商訴苦說:樹自紹興運來,每根隻賣二三百塊錢,已經算是公道了,居然沒有顧客登門,明天隻好當柴燒了。

1949年1月6日天津《國民晚報》報道

炮火聲中怎樣安排你的晚上

平津周邊的炮聲一直在斷續著,吃過晚飯後,沒有其他的工作來煩擾你,你將有一個很悠長的晚上,你又不會出去找朋友,朋友也不會到你這裏來,學校在停課,辦公室裏也不會有太多的事情,“睡覺”嗎?恐怕誰都會感覺膩煩了的事,看小說也總會有看完了的時候——老實說,誰的晚上不長呢?

朋友!你該找些事情做了,假若你喜好寫作,那麽你的材料將俯拾即是——被炮火趕出來的難胞,忙著防禦工作以及應變措施的千千萬萬的人們,南逃西飛的另一圈子的人物,被生活鞭子鞭撻著的痛苦的大眾,你隻要肯寫,就隻管寫好了,設若你有寫日記的習慣,你要真實的寫下你一天的生活記錄,也許過一個相當時期,你再翻閱的時候,你將會詫異你自己的思想,是多麽的矛盾和紛亂。

你喜歡畫畫嗎?這該是一個多麽適合於你練習的時間啊!

收音機是一件奧妙機巧的玩意兒,假若你有興趣,多參考些關於無線電畫報雜誌,你可以知道怎樣的用細銅絲纏繞線圈,怎樣地裝置分音器便不會雜音太多等等。

溜冰是一種很好的戶外運動,可惜今年本市溜冰的地方太少了,倘若你家裏有一個寬敞的庭院或平台,你可以利用一下,用磚砌成池子,潑上水,有兩天你就會有一個很好的溜冰場,不過,你要記住,一定要圈上池子,這樣冰麵可以平,否則東潑一點,西潑一點,一點沒有用處,而且晚上老太太出來滑到了的時候,她們一定會罵你的。

打乒乓球也是一種很好的遊戲和運動,它不會像羽毛球似的有時在屋裏玩耍要碎了家具。

聚集些人講故事,也是一件有趣味的事,看他們大人、孩子們多少的眼珠都隨著你的嘴在翻轉上下。

安排晚間生活的方法還很多,朋友們,你們一定還有更多的方法,可以不可以寫出來我們交換一下意見呢!

1949年1月16日《北平日報》報道

炮聲震碎了戲飯碗——梨園子弟紛紛改行,賣晚報登三輪副業變成正業

(本報訊)北平不是舊劇的發祥地,卻是舊劇的製造場,因此,產生了不少吃戲飯為生的人們,去年十二月十四日古城的炮聲一響,梨園行的朋友們首先感到威脅,因為他們多是離開舞台就沒有謀生能力的人。像孟小冬那樣能跑單幫的真是微乎其微。

據國劇公會調查,北平梨園行的人數,前些年最多到過四千五百多人,後來下級工作者的收入與生活費用日見懸殊,機警者另就他業,或遠走外埠,年來不足兩千人了。時至今日,不過剩三幾百人而已。炮聲一響,龍套者流隻好變過去副業為正業,去賣晚報,蹬三輪……,以演《鄧九公》出名的孫盛文擺一個花生煙卷攤。近年教老生戲頗有口碑的劉盛通,也在西單賣起胰子來。善演《蝴蝶夢》裏“二百五”的駱宏年一幫人,在天橋賃了一個“雲裏飛式”的場子,每日所得平均四五十元,至於一些成了名的伶人呢?現在也慘了。記者日前見到了譚小培,這個號稱福人的梨園之父,也被生活壓迫得肺氣特別急躁起來:“唱戲的人,隨掙隨花,隻盼著出外能剩筆整錢,富英已兩年未出外,家裏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要吃飯,收入卻完全靠一個人,人家幫角兒的可去蹬三輪,我們還要撐空場麵……”譚富英和梁小鸞本來有唱日場的動議,但因為場麵要調整錢份,賣座也無把握,隻好罷論了。

現在隻有尚長春尚長麟弟兄每天在長安日場演戲,營業還算不錯。生活的重擔已為尚小雲增加了幾許白發,“兩個孩子每天再拚命,還不是為掙三幾袋麵嗎!”他盼望和平:“和平來到的那天,我一定好好的連唱三天戲,也算是出了這幾年沒奈何的悶氣。”和平的遠景在望,隱居在青龍橋畔的程硯秋,在烽火隆隆之下,已拋下了他躬親設計的“今嘉園”回到城內,重理絲竹,預備再披上幾年不穿的歌衫,和觀眾們相見。(偉)

大事記:

●1948年12月13日,解放軍包圍北平。

●1948年12月15日,胡適等人南下。

●1949年1月14日-17日,傅作義派全權代表最後一次與解放軍就北平和平解放進行談判。

●1949年1月21日:蔣介石聲明引退,隱居奉化溪口。同日,傅作義宣布北平城內國民黨守軍接受和平改編。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解放軍舉行入城式。


北平:圍城中的去留抉擇

1949年1月,對於北平的知識群體來說,是一個重大的人生分野,對於那些保持中立,醉心學術,埋首於校園裏的教師和學生來說,這一刻是到了非要做出選擇的時刻了。

文/國家曆史記者李遠江

硝煙彌漫了北平,口口聲聲不考慮走的胡適博士,終於在昨天午後二時乘機南飛了。胡博士走的幹淨利落,除去一個小包袱外,別無長物。——1948年12月16日《北平日報》

1948年11月,當平津漸為孤城時,蔣介石已然看到了北平失陷的結局。在搜羅故宮的古董字畫和國庫的金銀珠寶的同時,也開始了爭取知名文化人士的“搶救學人”計劃。

負責這項計劃的是傅斯年與朱家驊,具體執行人則是傅斯年、陳雪屏與蔣經國。計劃列出了四種必須“搶救”的知識分子:各院、校、會負責首長;中央研究院院士;因政治原因必須離開大陸者;在學術上有貢獻者。傅斯年、陳雪屏和蔣經國商議擬定了需要“搶救”的學人名單,院校負責人當中,包括湯用彤、饒宗泰等,因政治原因“搶救”的如毛子水等,在學術上有所貢獻的如楊振聲、羅常培等,而身為北大校長亦曾擔任國民政府要職的胡適自然位列“搶救計劃”第一人。

胡適離校

對於胡適的南飛,城外的共產黨早有意料。按照共產黨的習慣,知識分子被區分為同情革命的左派和反對革命的右派。一向反對暴力革命,主張漸進式改良的胡適自然是一位十足的右派,屬於反革命的陣營。要把這樣一位“階級敵人”挽留下來為共產黨服務,不啻為天方夜譚。盡管如此,為了最大限度的爭取北平城內猶豫不決的知識分子,共產黨也對胡適一再挽留,不僅通過電台宣傳,而且通過城內的地下黨做其工作。時為北大哲學係研究生的中共地下黨員汪子嵩,承擔了這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當時,汪子嵩僅僅是哲學係的研究生,與身居北大校長職位的胡適並不熟悉。為了方便工作,汪子嵩首先找到了同情革命的北大哲學係教授鄭昕。鄭昕與胡適同為安徽人,彼此向以老鄉相稱。不僅如此,在日常生活中二人的交往也相當密切,鄭昕經常被胡適請到家裏聊天或者打麻將。當鄭昕知道中國共產黨有意挽留胡適後,利用打麻將的機會向胡適轉達了中共的意見。但胡適始終沒有表態。此時,汪子嵩就已經意識到留下胡適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在胡適麵前失敗的並不僅僅是汪子嵩一個人。據當年的曆史資料,在圍城之初,胡適任上海中國公學校長時的得意門生吳晗曾兩次登門勸其留下,並轉達毛澤東的意見——“隻要胡適不走,可以讓他做北京圖書館館長。”但胡適卻勸告吳晗: “不要相信共產黨的那一套。”師徒二人不歡而散。

時任北大東方語言文學係主任的季羨林也曾親曆過十分相似的場景。北平圍城後,有一天季羨林到校長辦公室見胡適,忽然走進來一個人,告訴胡適說,解放區的廣播電台昨夜有專門給胡適的一段廣播,勸他不要跟著蔣介石集團逃跑,將來讓他當北京大學校長兼北京圖書館館長。胡適聽後既不激動,也不愉快,而是異常平靜地微笑著說了一句:“他們要我嗎?”

與胡適一樣,北平的知名文化人大都對未來充滿了憂慮。1948年12月13日,解放軍圍城,華北“剿總”司令傅作義主動將南口等地的國軍撤回城內,宣布倚城野戰正式開始。為了便於射擊,傅作義還下令大舉拆毀城牆外麵的民居,造成數以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傅作義的軍事發言人向北大、清華、燕京和師範大學的校長表示:“局麵確實嚴重,不過不要緊,隻要我們立定腳跟,就有法子來還擊。”然而,國軍的“ 樂觀”未能感染北平的知識分子,各大學的教授們都在城裏四處探詢消息,隨時準備著應對不測。

北平圍城當日,胡適正在為北大五十周年校慶特刊撰寫《北京大學五十周年》,這位在北京大學服務了三十一年的北大校長飽含深情地祝福北大能安全度過眼前的“危難”。然而,這不過是一廂情願,北平的形勢已經急轉直下。此時,南京“ 搶救大陸學人”小組的特派員陳雪屏已飛抵北平,力勸胡適南下。但胡適不肯南下,說:“我不能丟下北大不管。”任憑陳雪屏如何勸說,胡適就是不鬆口。無奈之下,陳雪屏隻得於第二天飛回南京複命。得知這一情況,深知胡適不動局麵就會失控的蔣介石兩次打電報催促胡適南飛,稱時間緊迫不容再做拖延。事已至此,胡適也不便再固執己見,遂決定南下。

12月15日,也就是解放軍圍城第三天,胡適與清華大學教授陳寅恪等人在南苑機場登上了南下的專機。飛機起飛不久,機場上就落下了幾顆炮彈,隨即便發生了父母子女不能相顧的慘劇。一個育英中學的學生被飛機中途拋下,幸未喪命。而機場上有些無人認領的小汽車便被人開到城裏,秘密出售了。

12月21日,第二批被“搶救”的學人由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率領,同機到達南京的還有北平研究院副院長李書華、北平圖書館館長袁同禮、清華大學教授楊武之等24位教授。

書生用命

與胡適恰恰相反,深受胡適栽培的吳晗則對北平的未來充滿了期待。

這位傑出的曆史學家曾經與王國維、聞一多、梁實秋並稱“清華四才子”,從上中國公學開始,吳晗就深受胡適的賞識。從清華大學曆史係畢業後,吳晗留校任教,在胡適“埋頭讀書,不問政治”的諄諄教誨下,過著典型的學者生活。然而, 20世紀40年代中期,任職於“西南聯大”的吳晗思想急速轉變,走上了激進革命的道路。

1948年10月,吳晗為躲避國民黨的逮捕進入解放區。解放區的許多事物都使他感到新鮮、激動,但以前數十年所受的教育和經曆使他對某些事情,如喊“萬歲”之類卻感到難以理解,很不習慣。他在後來的自傳裏寫道:“在蔣介石統治區生活的日子裏,對蔣介石的以黨治國,獨裁專政,萬歲百歲,極端厭惡,聽了惡心。初到解放區,聽到專政,擁護共產黨,毛主席萬歲,很不習慣,心裏以為好是好,何必搞這套形式……其實是我當時還沒有和解放了的人民感情完全在一起,還沒有體會到解放了的人民的真實感情。一句話,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感情,而不是解放了的勞動人民的感情。但是,這種錯覺很快就糾正了。經過學習,我用自己眼見的親身的感受,糾正了自己的錯誤。不多日子以後,我從心坎裏喊出毛主席萬歲了,衷心擁護人民民主專政了……”

這次解放區之行,吳晗受到了毛澤東的親切接見,贏得了毛澤東“將來成就不可限量”的嘉許。從解放區回到北平後,吳晗寫信給毛澤東主動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直接投身革命運動。北平圍城之後,吳晗多方努力挽留胡適均告失敗。對此,吳晗深感惋惜。北平解放後,吳晗以副軍代表身份參與接管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從此步入仕途,開啟了“書生從政”的人生道路。

無論是左傾還是右傾,北平的知識分子中與政治有瓜葛的畢竟是少數,多數知識分子並不十分在意政權的鼎革,這其中就包括著名哲學家湯用彤。

臨走的時候,胡適給文學院院長湯用彤和秘書長鄭天挺留下一紙短箋,說:“今早及今午連接政府幾個電報要我即南去。我就毫無準備地走了。一切的事,隻好拜托你們幾位同事維持。我雖在遠,決不忘掉北大。”然而,從此以後胡適再也沒能回到北平,真正帶領北大度過危難的是代理校長職務的湯用彤。

胡適一去,能夠穩定北大教授們軍心的就隻能是臨危受命的湯用彤了。這位與陳寅恪、吳宓並稱“ 哈佛三傑”的哲學大家赫然位列蔣介石的“搶救”名單的前幾位。與胡適不同,作為哲學家的湯用彤一直潛心學術,與政治始終保持著距離,他的去留將影響到北大甚至其他高校教授的選擇。如果湯用彤選擇南下,北大學人或許會蜂擁南去。於是,北大地下黨決定全力挽留湯用彤。這時,身為弟子的汪子嵩直接找到了湯用彤。在了解了中國共產黨的意圖後,湯用彤決定留下來,與北大師生共度時艱。

胡適南下後,北大沒有了校長,教授們自己成立了校委會,湯用彤被推選為校委會主席,成為事實上的北大校長。胡適的囑托和教授們的信任,更讓湯用彤堅定了留下的決心。

胡適走後不久,南京又派飛機來接湯用彤等人南下。湯用彤沒有走。在他的影響下,北大的大多數教授也選擇留了下來。

1949年1月31號,北京宣布和平解放。到了5月份,北京軍管會主任葉劍英給湯用彤送來一份任命書,正式任命他做北京大學校委會的主席。

咫尺天涯

在北大的知名教授中,哲學家賀麟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同樣也是蔣介石急於“搶救”的知識分子。此前,賀麟與蔣介石有比較密切的交往。蔣介石對他優禮有加,不僅多次召見,而且還邀請他到中央政治學校講課。蔣介石還直接資助賀麟主持的“西洋哲學名著編譯委員會”,留下了至今無可比肩的西方文化譯叢。為此,賀麟對蔣介石充滿感激之情:“自從民國三十年中國哲學會西洋名著編譯委員會成立後,我們對於西洋哲學,才有嚴格認真,有係統的有計劃的經過專家校閱夠得上學術水準的譯述和介紹。”

如此深厚的交往,讓賀麟在留走之間左右為難。作為哲學家,賀麟離不開這片傳承了五千年的文化故土,但是,自己和蔣介石的私人關係又很容易成為日後算賬的把柄。此時的賀麟麵臨著兩難的抉擇。

就在胡適離開北平那天早上,北平地下黨大學委員會書記王漢斌要求汪子嵩去做賀麟的工作。汪子嵩以弟子的身份來到了賀麟的住所。汪子嵩坦誠地告訴老師,自己是中共地下黨員,並轉達了中共高層希望他留下來繼續工作的願望。賀麟不無顧慮地問,北平解放以後,中共能否保證學術研究的自由?如果能,自己就留下來。盡管沒能等到明確答複,賀麟還是接受了共產黨的誠意,幾次拒絕登機南下,最終留在了北平。

去留兩難的又豈是北大的教授們。

城外清華、燕京大學,城內師範大學、輔仁大學的學者文人也都麵臨著同樣的難題。和胡適一樣,與國民黨關係密切的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選擇了南下,而對政治不甚縈懷的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和北平師範大學校長黎錦熙擇選了留下。

梅貽琦入城等候南下時,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馮友蘭被推舉為校務會議臨時主席,肩負起了“護校 ”的重任。事隔多年,馮友蘭坦言:“我之所以在解放時沒有走,主要是由於對於國民黨反動派的失望,並不是由於對共產黨的歡迎”。194 8年12月15號,也就是胡適乘飛機南下的同一天,馮友蘭宣布,清華大學脫離國民政府。

盡管有不少學者選擇了南下,但離開的畢竟是少數,大多數知識分子選擇了留下。然而,這一次的選擇注定要讓這些昔日的友朋遠隔天涯。季羨林回憶說,胡適到南京後曾安排專機到北平,點名要接走幾位老朋友。而他自己親自到南京機場恭候。飛機返航,艙門拉開,他滿懷希望要同老朋友會麵,然而除了一兩位以外,所有他想接的人都沒有走出機艙。據說,胡適當時大哭一場,心中的滋味怕隻有當事人才能體會一二了。

北平舊聞:獻給一部分要走的朋友們

1949年1月2日《北平日報》報道

接觸嗅覺靈敏人物 摸索和平的影子

三十八年元旦在故都,過的異常緊張吃力,……梗在人們心裏或露在嘴邊上的問題是一致的:“和平之神真的要來了嗎?”

和平是全麵性的,對於這個問題,在北平無法找到解答,惟有從嗅覺靈敏人物口中去探索。

首先被人注意的是外籍人士的意見,新年美國大使館照例有個酒會,在這個集會中,外籍人士……大都避免評論……

最難捉摸的是在平軍政當局們的意見,……公共場合中,對於總統文告抱著守口如瓶的態度。讓情緒埋藏在心底。

民意代表們發言度數比較寬,七省市參議會的定例集會恰恰在新年舉行,……賀翊新議長說:談話雖然涉及和的問題,並未作正麵討論。……劉象山說:大家都願意和平,關鍵隻在共黨。

……

政治圈外人物的意見:首先被人注意到的是一般教授層。……某教授說總統進退無關的表示,是出自被動,和平關鍵雖在中共,總統個人仍然須付出更大的誠意,……楊人梗說:和平能否實現要看今後一段時間的演變,目前情形距和平尚有相當距離,和談本是雙方麵的事,政府雖啟和平之門,中共怎樣表示還是一個問題。……

逢到和談一類問題,一些帶有黨派色彩的學者們往往特別為人注目……梁秋水以沙啞的音調說:“ 我看和平還很渺茫呢”。去年十月間呼籲過一次和平的張申府教授,……覺得雖然現在“和平空氣已經比去年十月間濃厚得多了,但是距離仍然還很遠,……隻靠單方麵,和談是沒辦法實現的”。新年在故都,人們的情緒是起伏不定的,三十八年元旦帶給人的是希望抑或失望呢?

1949年1月3日《北平日報》報道

真空地帶弦誦不輟清華師生寒窗苦讀

(本報特寫)清華大學,從上星期起,已經正式上課了。在那個真空地帶裏,他們師生依舊弦誦不輟的在苦讀寒窗,和平常沒有兩樣。

校長梅貽琦南下之後,校務委員會的主席,就由文學院院長哲學家馮友蘭代理,教授會的主席,也是馮先生擔任。關於學生的行政,由校務委員會議決通過後施行。關於教務方麵,如複課、考試之類,則由教授會會商決定。全校教職員,除了日前南飛的三四人之外,都留居校中,努力於誨人不倦的生活。

校中存糧,足夠維持三個月的,這當然也是安定的原因之一。……守城門的國軍,對檢查固然認真,而態度非常和藹,頗能表現軍民融洽的精神。每一個城門都有國軍駐紮著,專負檢查任務。

出得城去,有國軍步哨,沿途非常平靜……有時迷了路,誠樸的村民,會很熱誠的指示給你途徑。進城時,從城府和附近其他的小村莊,一樣可以雇到三輪和兩輪的人力車,但隻能送到城門口為止,交通也相當方便。

……清華學生在城中的,原有三百人,最近因為開課,陸續返校的已經過半數。其餘有的借讀北大,有的在準備返校中。因為北大和清華的課程並不完全一致,借讀自然也並不完全理想。……最近警備部規定了出去的不得再進來,進來的不得再出去的辦法,所以現在他們再要出入城門的時候,旅行證就要扣留下來了。城裏的教職員和學生,都珍重著他們這個唯一的機會,而且預備著再一出城,便安心的在真空地帶中,靜靜鑽研學問去了!

……在圍城之外,斷續的炮聲中,讀書人還能照舊讀書,能說不是一種福氣嗎?(白)

1949年1月3日《北平日報》報道

獻給一部分要走的朋友們

戰時氣氛充滿了故都,南方的朋友很關心我現在的生活,和將來的命運,是值得感謝的,不過實際說起來,我不過是一個平民百姓,既非顯要,更非什麽專家教授,當然難列國寶名單之內,潛逃又沒有必要,更沒有被搶救的機會,所以現在的生活與將來命運的問題,我將與其他二百萬同胞得到同一的答案,就大環境來講,每個人都好像是太平洋裏的一個花生皮,實在用不著什麽大驚小怪,何況既生長在這個不平凡的社會裏,而又願意繼續活下去,就不應當過於悲觀,因為悲觀就是弱者,適足以促短了自己的生命!

故都緊張的局麵,不過短短的半個月,我等之輩以及勞動的朋友們,雖然每一個人都感受到生活的不便,但都能死心踏地安安穩穩的活下去,既不發表什麽宣言,也不造任何謠言,充分的表現出純潔的天良,使人們都認識了窮朋友的可愛!

三年前一部分接收大員們,在他們的事業與財富上都算成功了,他們的洋樓、汽車,雖然無法攜走,但是他們的金條美鈔以及臨走的飛機票都是我們鮮淋淋的血肉,我們骨瘦如柴,他們腸肥腦滿,他們不但接收了國家的事業,而且吮盡了我們的骨髓!“抗戰” 的時候他們在後方,“戡亂”的時候他們還是在後方,好像是後方永遠應當屬於他們的,而前方永遠應當屬於我們的,這樣看起來,他們莫非真是上帝的選民?而我們莫非真的是萬牲園的猴子?有人建議給當局,走可以由他們走,但是必須拿出相當額數的救濟金,還要公布他們的名單,不過筆者意見,關於救濟金的問題,似乎不必,因他們的財富既然在法律上已然承認是他們的,那就是他們的好了,我們這樣要法,未免跡近勒索,何況來路不名,取之傷廉,我們不接受他的救濟,但是名單是必須公布的。

“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那是你自己為官的自由,我們不加幹涉,但當你既“入”既“居”之後,就應當始終負責你認為邦有道則仕,你認為邦無道則隱。忽“仕”忽“隱”,我們是吃不消的,因此我們必須請求當局公布他們的名單,名單公布之後,好防止他們二次複員。

大事記:


●1948年10月21日:中原野戰軍解放鄭州。

●1948年10月24日:開封第二次解放(第一次是1948年6月)。

●1948年11月20日:國軍黃百韜兵團於碾莊覆滅,喪師12萬。

●1948年12月15日:黃維兵團被全殲,兵團司令官黃維、副司令官吳紹周被俘。

●1949年1月10日:杜聿明被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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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嗬,胡適勸告吳晗:“不要相信共產黨的那一套”... -思味- 給 思味 發送悄悄話 思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0/2009 postreply 14:02:31

文革期間,吳晗因為《海瑞罷官》而被批鬥在獄中自殺,家破人亡。 -思味- 給 思味 發送悄悄話 思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0/2009 postreply 14: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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