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邢
梁漱溟先生是一至四屆全國政協委員,五至六屆全國政協常委。他在政協參政議政,至少有四次發言值得載入史冊。
第一次是1953年9月11日在討論過渡時期總路線的政協小組會上發言:“在過去30年的革命中,中共是依靠農民,以鄉村為根據地而革命成功的。自進入城市以後,工作重點轉移到城市,從農民成長起來的幹部也都轉入了城市,當起了市民。城裏人的生活提高很快,而鄉村依然很苦。各地的鄉下人都往城裏跑,而城裏又不容他們,把他們往回趕,於是就造成了矛盾。”他還引了彭一湖的看法,“工人農民生活有九天九地之差”。
第二次是1970年下半年在討論憲法草案的小組會上發言:“領導上歡迎我們提意見,是看得起我們,這也是若幹年來所不曾有的機會。我覺得我們不應該有什麽顧慮,應該坦率地說出自己的一得之見或一孔之見,對則供參考,不對則作罷。因此我考慮再三,在這裏放言,提兩點意見。
第一點,據我的淺見,近代的憲法最早產生於歐洲,首先是英國,其重要出發點之一是為了限製王權。換句話說,就是為了限製個人的權力太大。有了憲法,則從國家元首到普通公民,都得遵循,且在法律麵前一律平等,而不允許把任何一個個人放在憲法之上。如有把個人放在憲法之上,則憲法的執行便必定不完善、不徹底。因此,我認為,現在的‘憲草’序言中,寫上了個人的名字,包括林彪為接班人,都上了憲法,這是不妥當的,起碼給人有個人高於憲法的感覺。接班人之說,是中國的特殊情況,而憲法的意義是帶有普遍性的。不能把特殊性的東西往普遍性的東西裏邊塞。但我聲明,我不讚同把個人的名字(包括接班人)寫進憲法,並不是反對選擇某個人當接班人。中國曆來有自己特殊的曆史條件和曆史現象。接班人之說在一定的曆史時期是客觀存在,而不在於某個人的好惡,或讚成,或反對。
第二點,這次‘憲草’的條文比先前那部憲法少了許多,條文少不見得就一定不好,但有的重要條文少了卻不甚妥當,比如設國家主席。一國的元首,不能沒有。設國家主席是一回事,選誰當國家主席合適是另一回事。現在的‘憲草’沒有設國家主席這一條,不知為何?”
第三次是1974年2月22日、25日在政協學習組長篇發言:“今天我們應當如何評孔子?我們,是指今天的中國人。如何評價孔子?就是指今天回過頭去看過去,看孔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影響,是好是壞,是大是小。站在今天的高度來評量,就是一分為二。絕對的肯定或絕對的否定,都是不對的,這是毛主席的哲學觀點。孔子本人已不會說話,不會申訴,大權操在我們手裏,由我們來判斷!我們寫文章、下判斷,就要負責,要多考慮,而不要不負責、考慮太少。因而抬高了他,貶低了他,這與孔子倒無損,與我們則不好,沒有盡到責任。我現在認識到的孔子,有功和過的兩個方麵。在沒有新的認識之前,我沒有別的辦法,隻能表裏如一。我的文章,我的觀點,確實是對時下流行的批孔意見不同意的。我的看法是,中國有五千年文化,孔子是接受了古代文化,又影響著他之後的中國文化的。這種影響,中國曆史上的任何一個古人都不能與孔子相比。”
第四次是1978年2月15日,在全國政協會議小組會上發言:“現在我們又有機會討論憲法,參與製定憲法了,這是一樁可喜的事情。在舊中國,從民國元年開始,便有過各種臨時的、正式的憲法;新中國成立後,有過1954年製定的新憲法。這些曆史,我都經曆過了。我的經驗是,憲法在中國,常常是一紙空文,治理國家主要靠人治,而不是法治。新中國成立30年,有了自己的憲法。但憲法是否成了最高的權威,人人都得遵守呢?從30年中的幾個主要時期看,我的話是有根據的。……但我想認真而嚴肅地指出的是,中國的曆史發展到今天,人治的辦法恐怕已經走到了頭。像毛主席這樣的領導人現在沒有了,今後也不會很快就有,即便有人想搞人治,困難將會更大;再說經過種種實踐,特別是‘文革’十年血的教訓,對人治之害有著切身的體驗,人們對法治的願望和要求更迫切了。所以今天我們討論憲法,很必要,很重要,要以十二分的認真和細心對待這個大問題。中國由人治漸入了法治,現在是個轉折點,今後要逐漸依靠憲法和法律的權威,以法治國,這是曆史發展的趨勢,中國前途的所在。是任何人所阻擋不了的。”
梁漱溟的四次發言,各有特殊的時代背景,一篇短文難以盡述。曆史地看,梁先生的發言,都超越了當時主流的認識水平,作為執政黨外人士,可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自然,梁先生的發言既不符合上意,又超前於眾意,不免屢遭批判甚至圍攻。
最嚴重的一次,是1953年發言後在大會上和毛澤東當麵衝突,他說,我還想考驗一下領導黨,想看看毛主席有無雅量。毛說,你要的這個雅量,我大概不會有。梁說,主席您有這個雅量,我就更加敬重您;若您真沒有這個雅量,我將失掉對您的尊敬。毛說,這一點雅量還是有的,那就是你的政協委員還可以當下去。
批判時間最長的一次是1974年,長達半年之久。主持人問梁漱溟對大家批判的感想,他仍然表示:“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
梁漱溟生於1893年,比毛澤東早兩個多月。1911年加入同盟會。1917年受蔡元培之邀,到北京大學任教。1930年代探索鄉村建設,1940年代參與發起中國民主政團同盟。他既是有影響的政治和社會活動家,又是獨樹一幟的哲學家和教育家。他早年就和毛澤東有交往,後兩訪延安和毛澤東長談。在毛澤東時代,梁漱溟說出了獨立見解,仍然保留在全國政協。一般人難以仿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