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曉麗,1981年生於河南濮陽,2004年來到杭州,7年阿裏鐵軍生涯,“一米一粟”創始人。花名“小米”。
講述 / 穀曉麗
主筆 / 林煜
我,一個年輕女子,意氣風發,在天堂杭州順風順水,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天會以這種方式來臨。出事的地方在按摩店。
這一天是2021年5月28日,星期五。
這天,我心情特別好。這天是閨蜜鴻雁(一米)的生日。我計劃下午去她家玩,晚上就在她家吃飯,慶生。
早餐,我吃了媽媽烙的三個雞蛋餅,喝了一大碗粥。我還把女兒吃剩下的粥也喝了,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習慣。
女兒讀小學二年級,學校在海創園。7點,我送她去學校。
上午9點,我穿了一條白色的西褲,白色的T恤衫,外麵穿了一件黑色小西裝,出門去做按摩。開按摩店的是一位阿裏校友(注1)。我一直想去支持一下她的生意。是那種很單純的支持。
我帶了另一個閨蜜榮芳(二姐)一起去。我們上午10點到。
到按摩店裏還能幹什麽呢?總是先喝喝茶,東拉西扯聊聊天,然後打打瘦臉針啊,打打水光針啊,就是弄弄這張臉唄。我覺得自己太胖,還可以再瘦一點,再美一點。
技師說,你肚子上肉太多了,這是頑固性肥胖,是很難減的,你必須要用一下我們的超聲波按摩儀,做一做離子按摩。
我先脫掉上衣,躺在按摩床上。儀器打在我肚子上,砰砰砰地響。
剛開始感覺還好,但是一會兒以後,我感覺肚子不舒服,要求做按摩的小姐姐減輕力道,小姐姐說這樣的力道才有效果,呃,應該是宿便脫落,呆會就好了。是否宿便脫落我不知道,但我也猜測可能是因為早飯吃得太飽了。
過了好一會,肚子還不好,而且越來越疼了。小姐姐說,這應該是死去的脂肪細胞被喚醒了,在按摩過程中,多餘的脂肪細胞會被喚醒、擠走,你再忍一下。
好吧,再忍一下。我的耐力總是特別好。以前經常參加那種挑戰性的活動。爬山啊,杭徽古道團體賽啊,所有人都覺得我不行,但是我的耐力特別好,我總是能堅持到最後。堅持就是勝利啊。可這次,壞就壞在我的耐力太好。
我肚子已經疼得不得了。我還在忍。一直忍到11:30按摩結束。
從按摩店裏出來,我對二姐說:我肚子像翻江倒海,難受。
二姐說:我開車,你先去我們家休息一會兒,我做飯給你吃。
於是我們就去二姐家。二姐住小和山。我們爬上5樓。她做好飯,發現我心慌氣短的,飯也吃不下了,水也喝不下了。
褲子都開始緊了,緊緊勒著肚子。我想,又沒吃飯,怎麽褲子越來越緊了呢?
疼得不行。我打電話給那個按摩院的阿裏校友。校友說,這是正常現象啊,因為你太胖了。
體內越來越熱,熱得發燙,每個毛孔都像是要噴出火來。我喝了一瓶冰雪碧。感覺沒那麽熱了,但是身體還是不舒服,想吐。
熬到下午1:30。開始出冷汗。我跟二姐說,我必須得回家睡一覺。
我強忍著疼痛,自己開車回家。
開始上吐下瀉。熬到3:00想起再過半個小時就要去學校接女兒。可是這時我眼前一片迷離。開始有幻覺了。
我脫了衣服上床。蓋上被子覺得有點熱,不蓋被子又覺得渾身冷。冷汗一直冒,渾身濕透,像剛被一桶水從頭到腳淋過。
媽媽認為我吃壞了肚子,得了急性腸胃炎。我想也許是那瓶雪碧把腸胃給冰到了。媽媽去藥店買了一堆藥回來,腸炎寧啊之類的。可是我還哪裏吃得下。
我打電話給鴻雁。我說,鴻雁,你幫我去接女兒啊,我自己沒辦法了。
我自己打電話,叫120。這時候,我已經感覺不行了,生不如死。
救護車來之前的這段時間,我已經半昏迷。
媽媽一直叫著我的名字,一邊說“車來了”,“車來了”。從我打了叫車電話後,她一直在說“車來了”“車來了”。她已經嚇壞了。
救護車來了。我住公寓的一樓。一位男醫生和一個女護士,抬著擔架直接走進屋子。
我已經沒什麽力氣了,讓醫生抬我走。
媽媽說:肯定得給你穿條褲子啊,不穿褲子像啥樣子呢。
媽媽幫我穿了一條睡褲。原先穿的那條白色小西褲,已經緊得扣不上了。
我是清醒的,我知道身體疼,聽得見媽媽焦急的聲音。可我又是迷糊的,因為我已經沒辦法支配這具沉重的軀體。
我赤著腳,被抬上擔架。隻聽見那位醫生說:這是急性腸胃炎啊,這種情況我們見多了。
女護士對媽媽說:阿姨你不要擔心啊。這種病常見的,今天上午我們還拉了個類似的年輕人。
媽媽說:急性腸胃炎,她小時候也犯過,可是沒這麽嚴重啊。
是啊,起初我能聽得見他們所有的對話。醫生先是聯係就近的西溪醫院,可是一通電話後又說,那邊已經成了新冠隔離專用醫院,接不了急診病人。
接著又是很多通電話,對方一聽是上吐下瀉發熱病人,說疑似薪冠,他們不能接收。
最後,浙一醫院之江院區同意接收。
司機轉道往留泗路走。
這是個什麽日子啊。馬路上車跟車,人擠人,走不動。哦,想起來了,今天是星期五,到下班高峰了,附近有所學校,家長在接孩子放學。
醫生和護士輪番找我聊天:唉你幾歲了?老家哪裏人呀?有幾個孩子呀?你在哪裏上班呀?你平時都做什麽工作呀?
多少無聊的問題啊!我應付了幾個問題,後麵就不想回答了。累極了,想睡。
護士不停地拍我的臉,問題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唉唉,你年紀也不小了啊,怎麽沒有白頭發啊?我有個姐妹,年紀和你差不多,臉上褶子可多了,頭發都白了……你怎麽沒白頭發?你平時吃什麽?……你這時候千萬不能睡啊。
媽媽焦急地問:多久才能到啊?
護士回答說,快了快了。她摸著我的臉,說,你皮膚好白啊,你皮膚怎麽這麽好?
我眼皮睜不開,沒有力氣說話。但是我的意識很清醒,我在想:我的皮膚有什麽好誇的?你是沒什麽好誇的了。
醫生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說,不停和你說話是怕你睡過去呢。
那段路好陡,好顛簸,整個軀體快散架了。
我努力睜開眼睛,問:怎麽還沒到?
醫生說:你不能睡覺啊。
我努力不讓自己睡著。我說我很冷。媽媽就拿被子給我蓋上。可是被子好重了,像山一樣壓下來,把我壓暈過去了。
再次醒來。聽見醫生說:快到了!快到了!前麵路口左轉,兩分鍾就到了。
媽媽也跟著說:快到了,快到了。
媽媽拉著我的手,說:你別擔心,你小時候也犯過這個毛病。你會沒事的。
我想,我咋不記得小時候犯過這個毛病啊?
我開始很煩躁。我覺得媽媽挺煩人的,這醫生這護士也挺煩人的。這司機開得這麽慢,真討厭。
不知道啥時候能到醫院。我呼吸困難。回家以後穿上的睡褲也緊了,褲帶像絞索一直捆著我。完了,活不成了。
我吃力地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再次睜眼。還沒到。
到醫院發熱門診時,我已經坐不起來了。醫生把我從擔架上抬下來,說:我們馬上要去接下一個病人,我們不能送你去掛號。
掛號之前,得先租一張輪椅把自己臨時安頓進去。
租輪椅得掃碼支付200元押金。媽媽不會掃碼,在那裏瞎折騰。想過去幫她一下,可是我無能為力了,我已經癱在地上了。我感覺很無助,很煎熬。掃碼租輪椅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把娘倆都難倒了。
來了一位好心人。媽媽把200元現金給他,他掃碼付。輪椅租到了。我在等輪椅過來的時候,又開始狂吐。好像是真的不行了。
又發燒又嘔吐的,很像薪冠啊。接診醫生讓我馬上做核+酸。
我坐在輪椅上做核酸檢測。然後等結果。等了一個多小時,最後癱在輪椅裏,沒知覺了。
啪啪啪,我被打醒了。有人在打我的臉,一下,又一下,很響很響。
剛醒來時我有點懊惱:唉呀,你這個人打我臉,怎麽這麽侮辱我呢?叫我名字就行了啊。
醫生說:是我讓他們打臉的,你不能睡著啊。
我說,我想上廁所。媽媽說,唉,你能說話了啊,太好了。
媽媽把我推到廁所。可是我一看到廁所就沒有力氣了,昏了過去。
核+酸結果出來了,陰性。不是薪冠。
抽血。檢查。看看是不是急性腸胃炎。檢查結果:腸胃沒有任何毛病。
查血糖,高達26!怎麽這麽高的血糖?醫生診斷我是酮症酸中毒,開始“對“症””下藥,輸液。
到了晚上8點,還是時不時昏迷。氧氣包也用上了。手腳已經冰涼,血壓降到了40,心跳開始急促起來。生命體征已經非常微弱。醫生說快要不行了。
都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最後決定,做一次全身核磁共振。
最後發現,左腎多處出血。整個腹部已經積滿了淤血,肚子脹得很大。
左腎有個錯構瘤,包裹著腎髒。
八年前,我生寶寶之前就知道有這個瘤,醫生朋友說,它是良性的,陪你一生都沒有關係,不用太介意。
上午在按摩店裏折騰了一通,錯構瘤破裂,腎髒跟著出血。醫生說四分之三個腎髒都在出血。出血還挺快。
血再流下去,這個人肯定得掛了。必須先止血。
要進ICU了,得先掃碼付費,還掉輪椅。
這回,媽媽直接把我用輪椅推到那個人臉識別的地方,拍拍我的臉,說:“唉,你醒一醒。”
我掙紮著從昏迷中醒來。我一睜眼,叮一聲,人臉識別通過,付費成功。我一閉眼,又昏過去了。
醫生說,這個病人的血管隨時都有可能爆開,必須馬上做栓塞手術,止血。
昏天黑地中,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晚上九點左右吧,做手術的醫生來了,把我拍醒:
“你看看,我都已經下班回家了,洗完澡準備休息了,又不得不趕回醫院給你做手術!今天我已經做了很多台手術了!
“你的腎髒破裂了,血已經在到處跑。止不住,這裏縫一下,那邊又開了,那邊縫一下這邊又開了。”
被人打醒了,又聽了這樣的話,我好煩。唉,連醫生都對我這麽不耐煩啊。哪裏來的這種白衣天使。哎呀,放棄吧,死了算了。
被推進手術室前,媽媽哭著對醫生說:我女兒的事情……你們放心救治,不管用多少錢,我們都會付的。
媽媽一邊說一邊哭。我還聽到了小姑子的哭聲。
我被推進手術室。身後門咣當一聲重重關上。醫生在我身上開了很多個孔,右腿開了一個孔,頸動脈右側開了個孔,右腳上也開了孔。左腎在出血,但要自上而下止血。
他們問我疼不疼。
我無法回答。因為我的身體幾乎已經沒有知覺了,身體的那種疼痛的感覺幾乎沒有了。
時間好漫長,好像在手術台上躺了一輩子。長時間的昏迷。時不時被打醒。每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在手術台上。醫生在打我。
醫生一邊打一邊說:“喂,配合一下,醒醒,你不能睡啊,你要跟我聊天。”
可是我太累了,撐不住,很快就昏睡過去。醫生就更重地打我,打我的腿,打我的臉,打我的手。我就努力地睜一下眼,吃力地呼吸一下。我知道醫生是怕我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
恐懼消失了。想放棄。不行就不行了吧,別折磨我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對這個世界沒有留戀了。
這肉身好沉重,要它幹啥用呢?害得人家醫生下班回家了又跑回來,赤身裸體地躺在這個醫院裏,被很多人圍著做手術,還有很多人在周圍跑來跑去。
從晚上9點多開始做手術,做到第二天淩晨1:30。我徹底陷入了昏迷。
再次醒來已經是5月30日的中午了。我睜開眼睛,看見身上插滿了管子,外麵的天氣還挺好。我奄奄一息,但是還活著。
醫生把我從手術室裏推出來,回到重症監護室。感覺好渴啊,渾身都幹透了。
我說:我想喝水。
醫生說:剛做完手術是不允許喝水的,你這個情況,我不敢保證會不會有嚴重的情況發生。
但他轉頭對我媽媽說:“給她喝口水吧。“
媽媽聽醫生這麽說,嚇得直搖晃。
在做手術前、做手術中,這個醫生一直都特別“凶”,老是要打醒我。我很討厭他,覺得這個人特別“壞”。
現在,他居然說出了這麽感人的一句話:“給她喝口水吧。”
他了解我的需要和渴望。我感激他。我突然發現這位男醫生挺好的。
他讓我想到了一個詞:向死而生。
是這位醫生,讓我在絕望的邊緣升起了一點點求生的欲望。
我知道媽媽不會這麽想。醫生讓她給我喝口水,但是她拿了很多過來。媽媽一邊給我喂水,一邊不停地抹眼淚。媽媽的眼神在和我告別,她一定覺得我已經活不到明天了。
所有剛做完手術的病人都不讓喝水,為什麽讓你喝水啊?是因為你活不到明天了吧,所以現在讓你喝水。媽媽會這樣想的。
栓塞手術做完了,腎髒出血是止住了。但肚子還是很大,脹痛,因為之前流出來的血還在肚子裏,而且已經髒了。我躺著,絲毫動不了。
各科室的醫生過來會診,要不要做開腹手術,排血。
有醫生說,不做手術了吧,病人太虛弱了,肚子裏的那些髒血讓身體自己慢慢消化。
也有醫生說,這髒血身體消化不了,必須得排出來。不排掉就可能再次栓塞。盆腔、腹腔有很多積液,時間久了就會變質。
我聽到了,我覺得必須盡快找人做開腹手術,把肚子裏的髒東西清理掉。
左腎要切除就切除吧。腹腔裏很多器官都有可能感染了。子宮可能也要切除。沒關係。我可以切除所有。保命要緊。器官不重要。
要找朋友,要找一個權威的人來做這個手術。
喝了兩口水,我腦袋愈加清醒。我叫道:“護士……”
護士說:“在呢。真好,你能說話了。”
我問:“手機能不能借一下,我想給家裏打個電話?”
護士回應:“你有什麽想法跟我們說,我們幫忙轉告。”
我說:“我隻需要跟我家裏說三句話。”
護士給我拿了一個手機。
我撥通了老公的手機號碼。老公還在海南三亞出差,他有個節目還沒拍完。
我說:“你幫我找三個人。”
老公沒接我的話茬,而是關切地問我:“你情況怎麽樣了?”
我說:“我還好……很虛弱。不要浪費時間了,我說三句話。”
老公不響了。我說:“你幫我找三個人,請他們幫我找一個醫生,做開腹手術。”
“哪三個人?”老公問。
我告訴老公,你打電話給這三人,他們都是我身邊最好的朋友,請他們幫我找一位權威的醫生做開腹手術,第一個人是誰,第二個人是誰,如果這兩個人都幫不了,就找第三個人,這個人一定會幫忙。
老公依次找了這三個朋友。三個朋友都很給力,找到了同一個醫生:譚主任。
5月30日我打完電話,5月31日譚醫生就來了。他在浙一餘杭院區、浙江院區、慶春院區都坐診的,都有手術。
那天上午,譚醫生一上班就來病房了。正好那天我挺清醒的,我聽到他的第一句話:“哎今天你醒啦,這麽年輕啊。”
哦,他很隨和,就像是跟我開玩笑一樣:“今天你醒得還不錯啊。”
我說:“我沒有眼鏡了,我看不清您。”
“不用看我,你聽我聲音就好了。”譚醫生說。
他一邊察看我的病情,一邊和我拉家常:你是哪裏人啊?你做什麽的啊?誰誰誰你是怎麽認識的啊?你怎麽這麽神通廣大啊?
最後他說:我決定還是幫你做手術,你交給我放心不放心啊?保命要緊,這麽大一堆髒血在肚子裏,你自己什麽時候才能消化完啊?
上午譚醫生來的時候,我還清醒。不久我就不行了,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半昏迷中,我聽見一位醫生問:手術成功率有多少?譚醫生說:三成吧。
他們以為我處在昏迷中,什麽都聽不到。
這種開腹手術本來就是死馬當活馬醫。誰也不知道手術行還是不行。
稍微清醒一點,我就想得很多。有時候想,手術行或不行都無所謂了,大不了在這個四十不惑的年紀,人生終止了。
還想了後事:老公還很年輕,還可以去找一個……女兒挺乖的,後媽應該不會對她太差。
開腹手術的時間定在6月1日兒童節,下午3:30開始做。這是一台加台手術。
老公已經從海南趕回來了。在推進手術室前,我忍不住對媽媽、老公說:“女兒你們要幫助帶好啊……”
我被推進了手術室。衣服被扒光。整個人被擱到那個冰冷的台子上。
這一天是6月1日,兒童節。我心裏對自己說,如果我還能醒過來,就重新做一個小朋友。
譚醫生一刀下去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飛起來了,飛到了上空。
我飛著,看見底下的房間裏,一群男人圍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在做著什麽。那個裸體女人是我嗎?我感覺有點難過。但這隻是一瞬間的事,因為突然我飛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一個人坐在一把躺椅上,不,是斜靠在一把躺椅上。大片大片的綠色草坪,五顏六色的鮮花,從眼前一直蔓延到遠方,一望無際。藍天中飄浮著一朵朵白雲,時而有小鳥在空中劃過。
周圍沒有人,麵前有一道長滿鮮花的圍欄,是用防腐木做的。我想伸手去摸它,哎呀,我坐在那裏就飛起來了,輕鬆地越過了那道圍欄。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的小花,白色的、黃色的、紅色的,隻是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
這應該是春天的早上的景象。我的呼吸特別好,空氣也特別好,一切都很美好。沒有一絲生病的感覺,很輕鬆,很自由,一點都不累。
這是生命盡頭的景色嗎?好美。
可是,好景不長。美麗的世界突然消失了。
我又看見了那群男人,圍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很多人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看不清他們的臉,但聽得見他們在說話。那個女人躺在台子上,一動不動。
我確認那個女人就是我自己。為什麽我會躺在這裏?為什麽是赤身裸體的?感覺好丟人啊!
我突然很難過,覺得渾身冰冷。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又睜開。
一睜眼我發現自己在一個很深很深的冰窖裏,我仰麵躺著,胸部以下都是冰,隻能看見冰窖頂部一條不足一尺寬的小縫。我渾身發冷,一動不動。
這也是生命的盡頭嗎?好黑,好冷。
躺在冰窖裏麵的,不止我一個人。
還有我老家的一個大爺爺——我爺爺的大哥。去年的時候我去醫院裏看過他。現在我發現他也在冰窖裏。
我們倆都躺著。大爺爺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躺在我的右手邊。但是我的手夠不著他,他也夠不著我。
我說:好冷。
大爺爺說:我也很冷。
爺爺說話的聲音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我說:我們要爬到上麵去,上麵暖和一點。
大爺爺說:我爬不上去。
我說:要是有人給我們遞根棍子就好了。
好冷啊,我想再不爬上去,可能就凍死了。
大爺爺說:我長得高,我上去了,可以拉你一下。
冰窖四周晃動著很多人影,我看不清他們的臉。有抬著東西走過去的,有空著手的,全都急匆匆的,像有急事一樣走過去。
我說:這些人也不來救我們啊。
剛音剛落,冰窖頂部那一尺寬的地方垂下一根棍子,正好落在我的正上方,頭上被火燒過,變成炭了。是根燒火棍呢。
我說:爺爺,我先抓這根棍子上去,再來拉你啊。
爺爺說:你先上,你還年輕。
我往上一伸手,沒用任何力氣,整個人就上去了。
然後,我就醒過來了,全身綁滿了繃帶,插滿了管子。雙手被綁著。
媽媽後來跟我說,老家的那位大爺爺,就在那天晚上去世了。
醒來時我聽到了一群人嘰嘰喳喳的聲音。
那個曉麗呀,給你唱首歌好不好?哎呀算了,我唱得太難聽了,不給你唱了。
你喜歡聽誰唱的歌呀?我給你放一首。
你皮膚怎麽這麽好啊……
是一群護士,像小朋友一樣,圍著我嘰嘰喳喳叫。原來是被他們吵醒了。吵死了。好多人在麵前,很煩哪,怎麽會有這樣的人類啊?
有人在拍我的臉,有人在唱歌,有人在給我梳頭、紮辮子。擦身體的,喂藥的,量體溫的,她們在輪番照顧我。
我一睜開眼,她們就說:“哇,醒來了,醒來了!”一個個特別的興奮、開心。
有好幾個人說:“把你喚醒了,我們就可以下班啦。”她們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手術從6月1日下午4點開始,一直做到晚上8點。
醫生打開了我的腹腔,抽掉滿腹的髒血。瘤體已經破裂,汙染了腎髒。醫生剝掉了錯構瘤。又切掉了半個左腎。留了半個。
如果把錯構瘤連同整個左腎一股腦切除,手術隻要兩個小時。隻切除半個腎的手術複雜多了,要先把瘤體小心剝離,再切除半個腎髒,然後做血管縫合,腎髒縫合,腎髒止血……
再把肚子縫回去。
肚子上開了一條36厘米長的口子,從胃部側麵一直往下,再向左折向左腎的位置,像大寫的英文字母L。
先後兩位醫生縫這條刀口。刀口豎著的一段是一位醫生縫的,針腳比較寬鬆,刀口橫著的一段是另一位醫生縫的,針腳則比較細密。兩位醫生的手藝活不一樣,看上去非常明顯。
刀口的下麵還打了兩個洞,插了兩根引流管,分別把腹腔和盆腔裏的髒血、積液引流出來。
6月1日晚上9點做完手術,一直昏迷。再次醒來是第二天早上8點。
疼痛難忍。麻藥逐漸失效,全身到處都痛,越來越痛。好痛啊,快要痛死過去了。
醫生給我裝了一根鎮痛棒。醫生說:你覺得痛得無法忍受的時候,就自己按一下鎮痛棒。
於是我就自己按一下。結果直接被打昏迷。昏迷了自然不知道痛了。
所以說它是麻醉棒,更合適,把人麻昏過去,睡著,自然不痛了。多虧有這根鎮痛棒。
做手術前就上了呼吸機。醒來以後,體征很微弱,血壓也很低,更要靠呼吸機了。
呼吸機的管子從嘴巴、喉嚨插下去,一直伸進肺裏。不能說話,不能吃東西,也不能自己呼吸。非常難受,生不如死。
我心裏對自己說:堅強一點,小米,你已經從生命的盡頭折返,你不要死在這裏,你要從這裏出去。
要從重症監護室出去,得先拔掉呼吸機。
這呼吸機像是長在我的肺裏,而且越長越牢了。我覺得它像極了以前在科幻片裏看過的異形怪物,在支配著我的呼吸和生死。
我說不了話,我用盡方法向醫生護士示意,幫我拿掉呼吸機。可我能用的方法太有限:使勁地轉動眼珠子、搖頭,嘴巴發出嗚嗚嗚的聲音——隻有我自己能聽出我說的是:“這個不要了這個不要了。”
後來,有位醫生聽明白了我說的話。他回答我:明天8:30給你取呼吸機啊。
第二天,我一直等到九點三刻,醫生才來給我取呼吸機。
那個呼吸機好大啊,我覺得它已經占據了我的整個胸腔。醫生把它拔出來,讓我看,一邊說:你看看,你肺裏都有些啥!怎麽這麽惡心哪,你一個女孩子,又不抽煙,怎麽有那麽多痰?
它就像一頭大象的耳朵,又大又惡心。
我感覺如釋重負。太爽了,又可以用嘴巴說話了,又可以自己張大嘴巴呼吸了。
不能喝水。喝水還得靠鼻飼管。
最重要的是,拔掉呼吸機,我就可以離開重症監護室了。
在醫院收到女兒的小卡片
6月5日,我的病床從ICU推到了普通病房。
我看見了老公、媽媽、小姑子、弟弟,我在杭州的親戚,基本上都在了,一個個淚眼婆娑的。
他們都覺得,我從ICU轉到普通病房就好了。老公拍了一張我躺在病床上的照片。哇,看起來就像一具死屍。老公是5月30日晚上從海南飛回來的。
轉到普通病房的那一天特別難受。又一次感覺生不如死。
疼啊。做手術前就疼,做完手術更疼。比我當年的剖腹產還要痛十倍。
在ICU裏有很多護士照顧。轉到了普通病房,沒了。老公留在病房陪床,其他親戚都被趕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開始劇烈地咳嗽。醫生告訴我,之前的呼吸機已經讓肺部感染。
本來就痛,咳起來更痛。特別是那些動過手術的刀口,我一咳嗽它們幾乎就要裂開。痛死。後來每次咳嗽前,我都讓老公先幫我擠住肚子。防止裂開啊。兩個人都累得滿頭大汗。
最難受的是不能聞任何味道,一聞就反胃,幹嘔。你也不能捂鼻子,因為鼻上裏插著管子,一直通到胃裏。你輕輕一按這根管子,胃部仿佛就開始攪動,更加反胃。
隔壁床住著一位大叔,75歲,癌症晚期,一個人住在病房裏。
他照顧自己的方式是點外賣吃。都晚上9:00了,他還在吃外賣,估計是麻辣燙,味道非常的刺鼻。他還吃得很香,整個房間都是他喝湯吃菜的聲音。
難受。反胃。特別反感。我覺得我想滅了他的心都有了。
怎麽會跟這樣一位大叔住一個房間?我問老公能不能找醫生換房間。
大叔聽見了,說:“這個房間已經是挺好的了,我做你的鄰居也是挺好的了。”
老公對大叔說:“大叔,你能不能聲音輕點。我老婆剛從重症監護室裏出來,什麽味道都聞不了。”
大叔就不再吃那些東西了。哦,是不在病房裏吃。後來大叔對我說:“我都是去醫院那個小公園裏吃的啊。”
等我身體好一點,我對大叔說:“不好意思,那一天我身體特別難受。”
這個鄰居大叔,真的已經很不錯了。在他身上,你還能看到生命的既煩人又可愛的氣息。不像是在重症監護室,時時刻刻都是死亡的味道。
記得重症監護室裏有四張床,我是17號。
我斜對麵住著一個女孩子,浙江安吉人,23歲,肺部感染。在我做第二次手術之前她被拉走了,家屬把她拉回安吉。
在被拉走之前,我聽見一個醫生對另一個醫生說:“給病人留一口氣啊,留給家屬。”
是啊,我聽見醫生這麽說。也許,那個生命垂危的女孩子也聽到了。給病人留一口氣。這口氣也是留給家屬的。可以活著帶離醫院。
我對麵的老太太已經住了很久了。粉碎性骨折,腦子也摔到了。在排隊等做手術。還沒排上。
我左邊的是一個老頭兒。一直昏迷,一句話也不會說,滴水不進,大小便失禁。
重症監護室裏四個病人,我最清醒。
活著好不容易啊。
第一次下床學走路
5月28日發病,5月30日第一次手術,6月1日第二次手術,在重症監護室待了8天,在普通病房又待了18天。
所有人都找不到我了,喝茶也找不到人了,談事情也聯係不上了。
有朋友“氣憤”地說:小米肯定是賺大錢了,電話也不接了,這個*****可裝到家了。
劫後重生,很多朋友見到我以後就先哭,說,你現在都瘦成這樣了。
我說,你們不要這樣了。
我一個人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會哭。
2022年元旦,我從北京回杭州,想起這一年的遭遇,我一路哭回來。送我的司機不敢跟我多說一句話。
2021年終於翻篇了。沒多少人能通得過這一年的考驗。
有人說,2021年是過去10年裏最糟糕的一年,但它是未來十年裏最好的一年。2022年比2021年更難。
對我,不是這樣的。2021年最難,我活過來了。
我1981年生於河南濮陽。先生是我高中同學,同桌。我大學讀漢語言文學,先生讀藝校。我們2002年開始談戀愛,2011年結婚。
在學校裏我就自己開店。那個時候我就想著做生意賺錢。不以賺錢為目的的生存都是耍流氓,我就是這樣想的。
大學畢業以後我就來到了杭州。我2006年~2012年在阿裏上班。996算什麽,我們比996還厲害,從早上8點忙到晚上12點。
晚上12點,對我來說,隻是正常下班時間。還可以再去玩一下,就是這樣子。我的朋友都是這個樣子的。我也是這個樣子,一個兩肋插刀的“女俠”。
別人找我幫忙,我從不拒絕。但我脾氣不好。
我的開場白經常是這樣的:“我今天隻有45分鍾時間,多一分鍾都不會給你。請組織好你的語言,開始你的表演。”
朋友害怕和我交流,剛開始聊天的時候,會緊張得語無倫次。
每天喝酒,至少兩場打底,多則三五場。經常喝得酩酊大醉,喝完以後給老公打電話,又給朋友打電話,讓他們同時去接我。
看到他們一排人等在酒店門口,我好驕傲啊,有這麽多人願意來接我。那時候我已經醉得不行了。
有一次我去鴻雁老家,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放蕩不羈的狀態啊,操著很大的玻璃杯,大口大口地喝白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喝得不省人事,直接從凳子上滑下去了。
經常嗨到半夜三四點,有時候到淩晨五六點才結束回家。吃個早餐,洗個澡,送女兒上學。真的太消耗自己了。
什麽東西都想要,什麽東西都想觸及。每樣東西都舍不得放棄。我好像迷失了。
從醫院出來後我再也沒喝過一滴酒。不再喝酒了。
也不熬夜了。晚上11點,最遲11:30,朋友們就找不到我了。以前我把手機放邊上,有誰找我,不會找不到的。
過去這一年,我沒打過一針,沒去整過形,沒貼過麵膜。
清靜下來了。累了就睡一覺,睡一覺不行,睡兩覺。大多數時間吃素。
我覺得活著就是最重要的事情,這是我這場大病之後最重要的感悟。活著就是最好的。
現在更多的是,一個人靜靜坐著,看看書。我原來不愛讀書的。原來讀不進的書,現在能讀進去了。原來那種看不進去的文字,現在發現,那些文字是有靈魂的。
一個人坐著,安靜地喝茶。生病之前,我從來不會一個人坐在這裏喝茶。以前我會坐在茶桌前喝酒。
喝茶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喜歡泡茶,泡茶之前,我沐浴更衣,穿上最幹淨的衣服。泡茶,喝茶,讓我的心靜下來。
有一天我發現,我從小的夢想並不是賺錢,我的夢想是寫一本書,過詩一樣的生活。
每天喝喝茶、種種花,這就是詩一樣的生活。
出事前,我、一米(鴻雁)、二姐(榮芳)、三水(張淼)四姐妹,成立了一家公司,經營一家叫“一米一粟”的茶室。
出院以後,我才真正知道一米一粟,是多麽的來之不易。其他的事情都省省吧,隻做這“一米一粟”。
我一直記得那個夢,我來到了生命的盡頭,那裏有大片的草坪,有防腐木做的圍欄,上麵掛著鮮花。
出院以後,我在茶室外麵的露台上鋪了防腐木。就像夢裏看到的一樣。有鮮花,有藍天,還有小鳥。
我在醫院裏陷入昏迷的時候,老公找人給我算命。算命先生說,你老婆命不該絕,不要擔心。他們擔心我死了。
老公在不到一米寬的陪護床上睡了十天。
原來我經常跟老公吵架。認識很久了,我一直對他很凶。
在重症監護室,有護士幫我擦身體,幫我刷牙、洗臉、弄頭發。轉到普通病房後,這些事情就由老公做了。
病情嚴重的時候,我大小便失禁,老公一點不嫌棄,也不怕麻煩。這時我大腦已經很清醒了,因此很羞澀。我說,找個護工幫我弄吧。但老公不肯。
那時候,我就默默地說:“老公,我一定要活下來,好好對你。”
已經5月份了,他覺得直接用濕紙巾擦身體,太涼了,就用溫水先溫一下再拿來給我擦。
我覺得他太細心了。這麽細心,真好。以前他應該也是這麽細心的,隻是我看不到。老公平時特別癡迷拍照,喜歡手工,動手能力很強,是個技術男。已經在手裏這麽多年了,現在我才發現他有多好。
他照顧得非常周到。一口湯,一口粥,一口熱水,他都要自己先嚐一下燙不燙,才讓我喝。這個太燙了,再晾一下。那個,再加點礦泉水。
有一天我躺在病床上,覺得這老公真帥。我脫口而出喊道:“老公!”
之前我從沒喊過“老公”,從來都是提名道姓地喊。在病房裏我第一次喊出了“老公”這倆字兒。
開始他沒反應。
我想,是不是我在病房裏喊他老公,他覺得不太合適?
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來,給了我一個靦腆的微笑。
就像20年前,那是在2002年,他第一次到河南新鄉學院來找我,我在校門口看到他的微笑。
我突然又有了戀愛的感覺。
是的,20年後,我又重新戀愛了。
2014年我生下女兒,媽媽到杭州來照顧我。她是1954年的,今年68歲。
有段時間,我覺得她一定得了老年癡呆症,腦子都不太清醒了。我生病以後才發現,她並沒得老年癡呆,她很穩重,每一個關鍵時刻都清楚地知道該去做什麽。
媽媽非常愛我。為了我,她可以連命都不要。她隻是相對比較強勢,因為她當了一輩子的老師。
在做第二次手術前,我從昏迷中醒來,醫生問我:“你有什麽想吃的?”
我想,這就是傳說中的送行飯吧。我對醫生說,我想吃一碗麵。
媽媽也覺得這是送行飯。她哭著去飯店裏,幫我點了一碗她認為很好吃的麵。
其實我根本不想吃什麽麵,我隻是想,這是送行飯,我隻想吃一碗媽媽燒的麵。
出院以後,媽媽經常對我說:想開一點,對自己好一點,不用管我和你爸爸,我們有退休工資的。
2021年5月28日早上,送女兒去學校,再見到她是我出院的那一天。女兒看著消瘦的我,說:“媽媽,我以為永遠見不著你了。”
我想起6月1日那天,我曾經告訴自己:如果重生,就做個小朋友。
感謝上天又重新給我生命。每個周末,我都帶女兒到外麵去玩,一起做小朋友,不管晴天還是雨天。
(作者簡介:林煜,原都市快報副總編輯、19樓創始人,作家。)
-END-
注1“阿裏校友”:阿裏巴巴把“離職”稱為“畢業”,故“阿裏校友”特指阿裏巴巴離職員工。阿裏有數萬名“校友”,每年召開盛大的“阿裏校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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