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東 2024年7月13日
午夜夢回，莫名在腦中突然出來一個名字：楊建榮。於是睡不著了，恍惚中一些往事突然湧來。
楊建榮是我中學同學，不是同班，但是因為是前後弄堂的鄰居，從小一起玩，所以相互認識。中學畢業後。我去了海邊圍墾，他去了崇明農場。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過。
很多年以後，聽說楊建榮當了上海第一百貨公司的副總經理。
上海第一百貨公司，在上海最著名的商業街南京東路和西藏南路交會處。是當時中國最著名的百貨商店。當時流行一句話：要想全國銷售，先進第一百貨。進到第一百貨，就是著名商標。
所以上海第一百貨公司，對當時剛剛開放的中國工商業就是神一樣的存在。第一百貨的每一寸櫃檯，都是全國工商界不惜代價爭搶的成名機會。
所以第一百貨公司的副總經理，也就意味著當時中國工商業的最高權力者之一。
所以楊建榮就成了校友中的一個神話傳說。連我都聽說了。
過了幾年，我鋃鐺入獄。入獄第三年，我在新收犯監區當勞役犯。在為一個小監舍放水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喊了我的小名。在監獄我們已經沒有姓名隻有一個番號了。所以，突然有人叫我名字，而且是我的小名，是一件非常驚奇的事。仔細一看居然是楊建榮！
中學畢業分別以後，再見到楊建榮居然是在監獄！
我問他，你怎麼也進來了？什麼罪？他說別提了，你自己看吧。拿出了他的判決書。 我看了判決書，他的罪名是受賄罪。兩筆受賄都與他女兒過生日有關。是當時廣告打得非常厲害的寧波杉杉西服公司，在他女兒生日那天，送給他女兒一千美金的紅包和一個玩具電話。據說杉杉西服進入上海並且成為中國著名商標，都是楊建榮一手策劃的。甚至那句流行全國的廣告詞都是楊建榮寫的。但是沒有收過杉杉西服一分錢。最後杉杉西服偷偷在他女兒生日時，送了一個紅包和一個玩具，卻把他送進牢裡。
一千美金按當時匯率算八千人民幣，一個玩具算三千人民幣。總計1萬1千人民幣受賄，判處他有期徒刑六年。
我一看這個判決書後罵了：他娘的，第一百貨總經理如果受賄一個億坐牢我還信，受賄一萬元那不是最清廉的人？
我說你肯定的罪什麼人了。他嘆口氣說：你知道我，我做事非常小心的。但還是沒有躲過。
這又引發我更多的罵：這個畜生國家！多少官員貪汙受賄都是千萬上億，沒有一個被抓，一萬多元被判六年！
我在大聲罵，周邊的新收犯都聽著。就此知道了有個第一百貨的副總經理因為受賄一萬元被判六年。
過了幾天，監獄通知新收犯晚上看與監獄有關的新聞。我們勞役犯按照警察指示，搬來電視機，然後新收犯坐在各自監舍門口水泥地上，收看電視新聞「接受教育」。
為什麼會讓新收犯看電視新聞？因為這晚的新聞有與這裡的犯人有關，是個「政治教育任務」。
那天的節目叫做「黃浦檢察院風采」，那個節目說：黃浦檢察院經過一年多艱苦偵查，偵破了上海第一百貨公司副總經理楊建榮受賄一百多萬的重大案件！受到了市檢查係統的嘉獎。
聽到這裡，下麵的犯人轟一聲笑起來了。楊建榮就在他們中間，很多人看到過他的判決書。所以電視新聞的公開說謊變成了大笑話！
犯人藉此就轟轟隆隆鬧聲不斷。一邊上看管的警察就關了電視，對犯人說：伊拉總歸要嚇講講套套好葛，吶吵啥？（上海方言：他們總是要說說謊換好處的，你們吵什麼）。說完那個警察，又回頭對另一個警察說，赤哪，噶垃圾的事體哈有葛（上海方言：操，這麼垃圾的事情也會有）。那個警察說，現在檢察院塞是垃圾（上海方言：現在檢察院裡都是垃圾）。下麵犯人的笑聲更熱鬧了。
那個警察回頭對犯人說：滾，回到裡麵去。顯然他也很惱火，為這種本來想「教育」卻弄成笑話的事情很惱火。
楊建榮在那天開始就在監區出名了。這個監區的警察中隊長喜歡留一些名人當勞役犯，所以三個月新收期結束後楊建榮就留下來與我一起當了勞役犯。
楊建榮是那種書生氣很重還有點梗的人，這種人在看守所和新收監就是最容易被欺負的人。在新收期三個月，因為我在，沒有人敢欺負他。當了勞役犯他還是這種脾氣。所以常常與人發生矛盾。也常常受到欺負。
我在監區是出名的有文化的滾刀肉，連警察中隊長的辦公桌也敢砸，銬兩個月、電警棍都熬過來的人。這種人一般人不敢惹。所以，我發聲楊建榮是我同學，誰敢欺負他，就來跟我打！後來還真有來了不久的小流氓來跟我打。這小子以為我戴著眼鏡不經打，最後被我打得鼻青臉腫跪地求饒。
這就讓楊建榮過了一年多太平日子。後來我因為再次與警察槓，被調到了另一個中隊。後來聽說，楊建榮被人打爛了眼鏡。後來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我出獄幾年以後，偶然遇到一個老同學，說楊建榮也出來，一直在找你。後來我就接到了楊建榮的電話。
他告訴我出獄以後，去寧波杉杉西服找老闆，希望能給他一份工作。結果那個姓鄭的老闆見都不見他。結果杉杉西服的競爭對手，雅戈爾襯衫聽說以後，立即聘用了楊擔任上海銷售部經理。
楊是經濟犯，在出獄後沒有我這種剝奪政治權利的麻煩，所以他就直接就職，過了春風得意的三年。三年合同過了，雅戈爾看看這位已經沒有太多資源了。所以解聘了。這個時候。第一百貨早就是歷史故事了。所以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份工作了。
打電話給我的時候，他已經患上了嚴重的尿毒症。與我見麵的時候，他背著一個體外排尿的袋子。跟我說孩子還在讀書，太太一個人的收入，還房貸和養家已經很困難了。現在他連買香煙的錢都沒有。從那天開始，我成了他的長期捐助者。
而那時我也正在被監控和騷擾。為了避開騷擾，到處旅行成了我的生活常態。但是隻要我回到上海，我一定會去看看他。並且留下我身邊的能拿出的全部現金。直到我逃亡美國。
2019年我在美國，突然發現我被封的所有微信居然都能使用了。我留用了一個最老的微信號，然後，就看到他的微信上有他太太的留言，告訴我他已經在2018年去世了！
我不免唏噓不已！他是我的兒時玩伴、同學、獄友和難兄難弟。我幾乎見證了他的一生。
這是一個非常勤奮和努力和有才華的人，否則他一個平民子弟很難當上中國商業最高權力機構的副總經理的。他也是一個恪守道德和守法的人，要不然按他的職位，他可以貪賄數億。如果同流合汙，這樣人在中共裡升遷很快，絕不會坐牢。
他坐牢，不是因為他是貪汙腐敗份子，恰恰是因為他不貪，所以讓中共這個貪汙集團的人感覺不安全了。後來有人告訴我，他坐牢是因為他在第一百貨的業務副總經理的職位太重要了，有人看上了，所以要把他搞掉。共匪覺得你佔著發財的位置，不去貪，浪費資源。還是我們來吧。你去坐牢。
他這樣的因為職位重要又不貪賄而坐牢的人，我在監獄還遇到過另一個人。那個人是部隊師長轉業到上海市政府出國服務辦公室當主任。這是那個時候承辦所有官方出國全部事務和支付費用的機構。有權又有財。所以他這個位置當然被盯上了。他們隨便找了一個理由把他送進牢裡。他被判刑11年，罪行是：把每人五百美元出國服裝費的結餘，發給了個人。就這個理由判他11年。這人與楊建榮一樣都是一眼看上去滿身書生氣還有點梗的那種。都是很正氣的那種人。他們坐牢就因為他們不幸獲得了一個有權有勢職位，但不知道為自己謀私利！
在中國監獄裡，有些是真正的罪犯，但很多根本就是被逆淘汰的有良知的菁英。
建榮同學和獄友，中國社會的一個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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