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章潤:致意這個美好人間

 

 

許章潤:致意這個美好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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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瀟男與賀衛方(左)、許章潤兩位教授合影。(推特圖片)

 

 

大地,你好!

 

這是豐饒的土地,每一粒塵沙都流蜜,萬物生長;這是貧瘠的土地,塵沙是生命的灰燼,萬物皆滅。這是和平的土地,千載有夢萬年歌詠;這是殺戮的土地,所有的海水都是淚水。這是受到祝福的土地,受到祝福的土地婚喪嫁娶;這是被詛咒的土地,「被詛咒了的土地長不出種子」。這是一千種曼妙、十萬個夢想升騰的熱土;這是無情摧毀一切浪漫、悍然擊碎所有夢想的噩迕。這裡有山有水,霜晨起霧,暮靄聽鍾,踏莎行;這裡無情無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菩薩蠻。大地的起點精神翩躚,灝噩無涯,燦爛有如少婦耳根後的那一方溫軟;大地的盡頭隻剩孤寂,靈魂皮包骨,心胸收縮堅硬恰似臘月冰封的極地。大哉問,升騰自日出東海月落西山,「風雨牢愁無著處」;小時代,嬌然在文明朽敗的屍塵骨堆之上,「無知兒女不知寒」。終了,有一方天井,邀三兩好友,瞰四五疏星,聽六七鶯啼,賞八大山人,再用十指撫摸九次失憶的肉身,讓麻木的雙腳尋找終身行走的石頭。


這就是土地,我們的土地。

 

哦,大地,你托起承載了人間,你顛沛流離著人間,你就是人間,好一個人間。

 

空氣,你好!

 

空氣裡有花香氤氳,空氣裡傳來鳥語啁啾,空氣裡有婦人的嬌喘或者哭泣,空氣裡瀰漫著醇酒醉人或者硝煙刺鼻。槐花飄香的清晨,推窗臨波,深深吸一口,頃刻便將夜魔強加的惡夢拋諸腦後,要去趕路,要去做工呢,卻又一醉不起彷彿千年瞬間。空氣混濁的傍晚,塵沙自北漠遠道奔襲而來,籠天籠地,昏天黑地,我們隻好蜷縮在室內,關門閉戶,憎恨空氣翻臉不認人,但依然在呼吸空氣,從此夜晚再也無夢。空氣無所不在,在胸腔裡,在樹林的嘯嗷中,也在墳草夜燃的明滅之中,可我們並不知情,因為它是天授地受,無須感恩。待到呼吸不暢,立刻周身窒礙,這才發現它環繞在側,無微不至,養育著我們千秋萬代。深夜街坊失火,風助火勢,火借風威,火舌翻卷騰躍,如魔狂舞,吞噬人間,那時恨不得創世初始便宇宙無風。可宇宙起於風中,化為聲波,震散開一天繁星,抖落下塵埃億萬,從此有了爛漫而淒涼的人間,有了悲欣交集的人間萬物,有了我們這堆叫做人類的灰燼。

 

這就是空氣,我們的空氣。m

 

哦,空氣,你搖曳依偎著人間,你喂養懷抱著人間,你就是人間,好一個人間。

 

村莊,你好!

 

村頭有莫愁湖,湖上有船,船上小媳婦們搖櫓蕩槳,後生泅水過來,一個鯉魚打挺翻身上船,小舟立刻翻江倒海。一對對鴛鴦水上漂,月如勾,「寧叫那玉皇大帝的江山亂,也不能叫咱二人關係斷」。村尾是玉泉寺,僧人在吃花狗肉,喝五糧液,骨頭灑落於須彌座前,酒氣瀰漫在解脫門裡。胸掛佛珠肥頭大耳的那位是政協委員,每年都要體檢兩次,體內重金屬嚴重超標,是因為每天都吃了太多信眾供奉、據說專門壯陽的冬蟲夏草。誰家的狗吠,攪碎一池彎月,莫不是異鄉人趁著月色匆匆路過驚擾了它的遐想,莫不是感受到此刻同類粉身碎骨淪落於人類腹腸無底洞而悲從中來,卻又慶幸己身尚安,不禁吟哦。月光下人影一晃即逝,肯定是娘們回自家屋了,把個清冷留給了他,「清晨的黑色牛奶我們夜裡喝」。丁香盛開的時節,血便流得輕快起來了,想去摟住溫軟的身子,諦聽風動簾梢,品咂眼前櫻桃,可她在遠方的大城做工,兩年音訊漸稀,竟至於無。夜深不寐,想那個他,想那個他壓著自己,想他的周身汗水涔涔與額頭的熱氣騰騰,可他在近處的牢裡,説是尋了釁兒,滋了事兒,煽了顛兒。

 

也曾動念回到鄉裏,在故土的日月中打發殘生。秋來倦旅,這念想日甚。黃昏的村莊,雨水的村莊,海子曾經這樣詠歎。那裏的空氣濕甜,那裏的鄉音如同我的皮膚,那裏有父祖的墳。這個念想是如此強烈,不能自已,直到有一天偶然讀到流浪者布羅斯基的這首詩:

你要回歸故土。那又怎樣。
看看周圍吧,誰還需要你,
現在你還能和誰做朋友?
回來了,自己買一份

有甜酒的晚餐吧,
看著窗外,想一想:
一切之中隻有酒是你的,
好啊。謝了。謝天謝地。

卻原來,還如詩歌烈士所詠,「詩集,窮人的叮噹作想的村莊??詩集,我嘴唇吹響的村莊,王的嘴唇做成的村莊。」哈,我笨呀,我就在村莊,我早就在村莊裡安家落戶了呀!我還沒穿破我的舊衣裳,也沒有厭倦端詳清晨的露珠、夜半的殘月。暮色蒼茫時分,擲卷起身,便有點兒動念貪杯了,一兩,二兩,三兩,管他誰來敲門。炎陽下的樹葉萎縮收攏,待到夜晚便會舒展開來,那時節不妨趁黑跟他去打個招呼,好活動一下七十二小時不曾說話的舌頭。這扇窗戶對著池塘,那扇窗戶也對著池塘。一早陽光透過窗口照進來,一直照到床上賴著不走,再從床邊的壁上滑行而去,壁上頓時光影瀲灧,空間變成了時間。家山千裏,鄉水萬條,胸口有一道硬傷,那是離人永遠解不開的愁,擋著我翻山趟河。一卷在手,我的村莊就在這裡,它是天涯海角;展紙握管,這裡是我的村莊,我要住到海枯石爛。

 

這就是村莊,我們的村莊。

 

哦,村莊,你盛下並具象了人間,你讓人間像個獸窩般溫暖眾獸熬過寒冬,你就是人間,好一個人間。

 

詩歌,你好!

 

詩歌是我們的歌哭,歌也無端,哭也無端。詩歌是天地的夢囈,夢有來頭,囈有來頭。詩歌是生死間的奈何橋,奈何橋連,奈何橋斷。因為太陽有光,月亮有光,大地有光,婦人的小腹平坦如光,光芒照得我們恍然於人永遠不可能是神,所以我們歡愉,所以我們歌唱,所以我們不再指望,由那自然法巍然拱立人生。可是昨天離別,今天離別,明天離別,墓地裡不得不啟程永別,人因為離別而有望成為神祇,不能再享受爛漫人欲,因而我們悲傷,因而我們哭泣,因而我們又止不住生出了指望,偏這人定法閃爍蠱惑人心。有光還是無光,自然抑或人定,黑暗明火執仗,光明鬼鬼祟祟,非我們所能掌控,我們隻能遙遙膜拜,我們不得不跪地臣服,光的芒刺下我們喃喃自語,非禱非偈,亦歌亦哭。何時踏霜出行,何時披星歸家,路上你記住渴了要飲水,餓了要進食,遭遇歹人莫慌張,晚上安眠莫忘了想我念我的名字,這一切隻能託付清夢如水,長歌當哭,足之蹈之。倘有一橋連通,我願先走一步,把歲月留給你,也把思念和痛苦留給了你。可過橋才真是永訣,我一轉身已把你遺忘,任你思念無窮,由你痛苦無限。既然生命以死亡背叛我們,我們便用潰爛的人世報複過去,剩下詩歌去仰天申訴??

 

馬爾克斯受獎時感言,「天意莫測,人如棋子,大多慘淡收場,要麽不被理解,要麽被人遺忘」,此時此際,隻有詩歌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祕能量,可以烹熟食物,點燃愛火,任人幻想,而為人類存在的唯一實證。卻原來,詩人是證人,詩歌是證言。有此證人,此在乃為實在,實在獲得了實在性;賴此證言,人世方成人間,人間秉賦了人間性。從而,詩歌是致敬世界的情書,詩歌是定義人間的法度,詩人是大鳴大放的預言家,詩人是巍峨壯麗的第一立法者。哦,「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車, 你的名字是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 

 

這就是詩歌,我們的詩歌。

 

哦,詩歌,你滋潤提撕了人間,你為風雨中的人間裹上了一件蓑衣,你就是人間,好一個人間。

 

兒童,你好!

 

你是妞妞,他是蛋蛋,你們是人類的子嗣,動物的親戚。你們是各家各戶的命根子,也是大地的精靈,日月的光華。盼著你長大,看著你長大,我知道,精靈不知幾時已悄悄飛走了,光華殞落於無邊暗夜,如同大雁飛過天空不留痕跡,而人間則可能多了個動物,就像我和你媽媽一樣的動物。可我們同樣曾是兒童,如同你也將孕育兒童,在血泊中迎接那個精靈降世。是啊,正確的分類學應該是:人類、兒童與其他動物。你熟睡中的眼角淚痕,讓我柔腸寸斷,想對每一座星辰微笑,發誓今生絕不容許壞人近你一步,否則勢必複仇,不懼天雷;你一把信任地摟住我的脖頸,我感到一萬條河流同時從我心底流過,從此心疼終生不可治癒。從此,從此,「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是,是啊,兒童與愛,提醒我們這是人間,讓人間成為人間。愛你們是今生勞苦的回報,造就了清晰的在世感,把個苦兮兮的此岸性彰顯做實,這人間方才甜得像蜜呢。

 

可我們無能,給你們的是一個二流的時代,我們自己隻是三流的人民,配不上你們,對不住你們。有巨人宣稱為了未來的永福,我們必須放棄此生的一切,把你們交給無所不能的巨掌,可我要說,如我的異代精神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所言,「如果說孩子們遭的罪被納入苦難的總額以湊足贖買真理所必須付出的代價,那麽,我先在此聲明,全部真理不值這個價。」

 

這就是兒童,我們的兒童。

 

哦,兒童,你就是人間,你才是人間,你是全部的人間,否則要這人間做什麽,否則這人間還有什麽指望、又有什麽意義!?

 

 

由此,致候生活吧。

 

生命是重負,生活彷彿在印證落實著重負,具體而日常地表達重負的力度與持久,用每天不得不對肉體有個交代的煎熬一點一滴地消磨掉生命。匱乏,匱乏,是的,首先是匱乏,其次還是匱乏,是我們遭受的種係詛咒,讓我們「終生勞苦,必汗流滿麵才能糊口」。生於偉大祖國,自幼及長,飢寒如同天空,劈頭蓋腦,籠罩身心,還以為這是我們的族類標籤。是的,它們似乎與生俱來,慢慢地也彷彿變成了時空,是時空的構成要素。伴隨飢寒的是恐懼,恐懼是飢寒帶來的殺手,有時具象,有時無形,但都是那般邪性、猙獰而無處不在,以致於還同樣以為是我們的族類標籤,它也就真的把自己扮成了普遍時空的構成要素。我們傋僂其中,觳觫以生;我們懵懂蠕動,怯懦如同一切生物鏈下遊的低等生物。因而,不僅畏懼高高在上、可以隨時增減饑寒的權力,而且畏懼風雨日月本身,最終畏懼身體,畏懼活著的感覺,畏懼那止不住的心跳與眼淚,畏懼那夜半仰望星空時的神馳八極魂飛天外。衣不勝寒,便會恐懼踏踏而來的風雪;連夜屋漏,雷暴帶來的隻會是恐慌憂懼而非景致詩意。生活由此成為負擔,不得不活著,而肉身沉重,卻因承載著靈魂,無法拋卻,隻能負重前行,直到魂銷魄散,讓這活著是負擔的活劇更添加了奈何不得的情節。古人老來自況,「老牯踉蹌以耕,拽犁不動,而淚漬肩瘡」,然猶自奮軛,否則鞭笞加身。

 

今日摘引用於此處,以狀生活,每個人的生活,一種人間普遍掙紮情狀,亦稱恰切。不得已,沒辦法,活著,由此成為熬下去的心偈。因而,我們懼怕生活,其實懼怕的是構成生活的日常瑣事,吃喝拉撒,灑掃應對,迎來送往,生老病死,以及那隱含在它們身後、陰鷙森森的權力網絡,不管它叫什麽名字。唯如屈子所詠,「民生稟命,各有所錯兮;定心廣誌,餘何畏懼兮」,可世間早無屈子,他也熬不下去,沉汨羅而去。而先知的眼睛,在那個五羊之城的秋夜,都哭瞎了啊。因而,生活,生活著,每一天的生計就是世界的入口,如同每一次死亡都喻示著人世的破滅。

 

由此,致悼生命吧。

 

活著,那是肉體,如同萬物。生活,生活著,那是身體,就在於肉體因承受生活而成社會倫理存在,蛻變為身體。冷不防,魂靈介入,身體獲得了精神性,身體獲得了屬靈性,身體遂進境為生命。生命是身體與魂靈的一體化,也是城邦與政治的一元化,生命遂臻境於性命。我們的肉身遊走於肉體、身體和生命與性命的圍城,由此而有心性與心智,由此證真心魂與心誌,它們統轄肉體與身體,造就了生命和性命,並構成了安身立命之樞機,概為心君矣。心蓮一瓣,大千若水;心冰飄曳,地動山搖。而一旦心咒婉轉,則「心鞿羈而不形兮,氣繚轉而自締。」所謂「生活第一,哲學第二」(primum vivere deinde philosophari),立基於認識論,講述的是精神的發生史。可生活一旦嵌入反思性,靈動飛揚,從而獲得精神性,進入了生命的流程,便是「哲學第一,生活第二」,發生論轉換為生存論。所有的生命首先是生存論的,其次才是存在論的,再其次才是發生論的。問題在於,身體是類概念,生命卻是個體性的,因而,孤獨是生命的定在,是人類生命的類屬性所決定的個體天命。所以流亡者列夫· 舍斯托夫喟言,麵對人世,哲學所能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孤獨。我想愛我的鄰人,也渴望獲得他們的愛,可我壓根兒就沒有鄰人。

——卻原來,舍兄,孤獨是人間的況味,不幸讓我們活在人間,從而獲享人間的,就是這兩個字。可能,它的主人的名字叫命運。體認到並且認領孤獨,意味著人與命運之間達成了永久和約!從此,命運引導你。否則,命運拖著你。於是,反抗,因為苦海無涯,「因為我們憑信心行走,而非僅恃目力所及。」可改變不了什麽,一切都改變不了。生活一眼望到頭,生命更是一眼望到頭。所以致敬生命,也就是讓自家身體變成生命的最佳方式,就是事事不忘、時時牢記哀悼生命。生命釀就了人間,生命的愛慾讓人間沸騰,而愛慾意誌指向的卻是哀悼生命。所以,趁著還活著,哀悼生命吧,這身體的升級版兄弟,這苦難的承受者??

 

由此,致禱苦難吧。

 

苦是事實,是生理和心理感受,而為受苦者的命運。做人意味著受苦,這是天數,也就是性命。但必須意識到苦之為苦,苦才會顯現,此時便又有一個承受還是棄絕、忍耐抑或反抗的決斷過程。須知,受苦不是屈辱,但也不是尊嚴,而是無可奈何。自由生發自無可奈何,追尋關於它們的解脫之道。為此而承受之苦,便是苦難,便是在受苦。所以在超越意義上,苦與受苦指向自由和救贖。受苦的極致是犧牲,因追求更高價值而自覺承擔不幸,把苦難推向極致。沒有比自由更高的價值,也就沒有比追求自由而受苦之為更大、更為沉重的苦難。此非關於苦難的神正論,毋寧乃受苦的倫理學,是苦難與自由的正義論,所指向的是愛,是同情。所謂對萬物抱持同情,其實是心懷同苦的倫理,落實為萬物同悲的悲憫二字。而悲憫源於存在本身之為苦的認識論,一種徹底否定後的肯定。擔受苦的主體不僅是人,一切人,而且由此保護著構成這個世界的一切。他們/它們是苦的擔受者,可能,也是苦的製造者,所以除了悲憫,無以為懷;而除開寂滅,無以解脫。悲憫和寂滅是愛,但追求自由之承受苦難才是大愛。於是,犧牲遂為大道,一條通向自由的苦難歸程。就此而言,如同馬克斯·舍勒所言,「犧牲同時凝望涕淚之穀和歡樂之穀??它包含著兩者:愛的歡樂,為愛者而付出生命的痛苦」。它們在最為純粹的愛之犧牲中合一,而將生命推向頂峰。由此,一己之苦,此岸之苦,匯入了世界之大苦,生命高邁。活著不是奇蹟,死亡也不是奇蹟,真正的奇蹟是明知死亡卻還活著,而且,不僅是明知,是每一次生和死不斷提醒的確切無誤、證之在在的明知。這才是一則寓言。這是生命的自發的傷感。無他,因為大地之上傷痕累累,空氣裡殺聲陣陣、滿是鐐銬的鐵鏽味道,村莊破敗,油膩的詩歌令人想起厚厚的脂肪,詩藝早已和寶劍聯盟,而兒童呢,失學,失怙,要麽父母都在遠方。

「誰生厲階,至今為梗?」日月無語,江河嗚咽。隻有複仇之神在高空巡弋,彷彿在喊我,而且,他還笑道:

「你這個受苦受罪的東西,
要知道你的悲傷就是我的歡樂,
你愛的虧損就是我恨的營利!」

那麽我會隱忍,咬緊牙關,到死那刻,
我感到無故的憤怒而堅不可摧;
也有些愜意,因有位比我「更強者」,
我流下的淚都是由他有意分配。

但並非如此。快樂何以來時就被殺死,
美好希望種下後何以開不出花朵?
——「冷酷的變故」遮擋住眼光和雨滴,
擲骰子的「時間」擲下呻吟當快樂??
這些半盲的「先知」早就撒下福澤,
鋪滿我的旅途,而實則是我的悲戚。

 

由此,致撫人性吧。

 

這個人世慘淡,蓋因人心澆薄。這個人間悲涼,全在人性屈曲。可人性就是如此,人心曆來如此。而且,百代之過客,萬物之逆旅,歹也罷,好也罷,全仗著它們才熬到今天呢。其間,作為戰爭的間歇,時有所謂中興甚或盛世者也,於慘淡底色之上塗抹一縷亮光,引誘得肉體貪戀這人世,更用生命流連於並妝點著這人間。較諸塑造「新人」的僭妄,直麵這幽微人性和婉轉人心,它的平凡慘淡,它的掙紮無奈,至少,便會明白所有號稱為了偉大未來而隨意掀動血雨腥風的烏托邦之敵愛、恨精神與反人類性,而對一切要求人們為了美好未來須於此刻交出自己的大詞永懷怵惕。在此,經由理解曆史而與現實和解,其中重要的一環,也是兌現和解承諾的重要步驟,就是堅決拒斥將基於曆史的意義強加於現實,特別是要防止「創造曆史」的僭妄,它常常伴隨著塑造「新人」的無釐頭衝動。毋寧,將現實看作是流動行進中的曆史,是一個自我證明和自我揭示的緩慢演變進程。就此而言,當萊布尼茨說,「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中最好的一個」,這是他與上帝的對話。反過來,「這個世界是如此邪惡,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中最壞的一個」,這是人類之間的對話。卻原來,世界是個虛數,還如萊布尼茨所言,「虛數是奇妙的人類棈神寄托,它好像是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一種兩棲動物。」世界及其人類就是這樣的一個兩棲動物,實在而虛幻,縹緲卻沉重。人性輾轉其間,人心負重前行矣!而惡、厄運、苦難、機緣與命運,詮釋和承載著人性之軛,然後人心無以應對,隻能全體潸然淚下,任歲月流逝載浮載沉。

 

由此,致禮歲月吧。

 

歲月如歌,有時闇啞,有時嘹亮,但多半靜默無聲,因為實在平淡,也因為實在無歌可吟或者歌吟不得。歲月似水,流連纏綿,浺瀜浟湙,此處清淺,遠方咆哮,斷續之間不絕如縷,端看山形地勢,全仗雨水豐歉。歲月如枯枝的年輪,圈圈往外掙脫,卻又環環緊緊包抄,纏鬥無休。歲月是滿天星鬥,一旦散開,永無聚首回頭的可能,否則便將同歸於盡。無論肉身還是身體,均氤氳於歲月,如同必然銷殞於歲月;不管生活抑或生命,都託付於歲月,在歲月的流程裡走向終點。一眼望到頭的簡單平淡令生活艱難,如同不可預測性造就出命運意象,而讓命運同樣艱難,因而更顯得歲月滄桑。歲月,時間和空間的迭加,可能,臨了兒,唯剩下寧怡肅穆,隻有莊重的沉鬱,以及最主要的,那蒼茫的美感!一切皆化為審美,生命走向萬物的和解。「對無聲詩,哦有聲畫」,當時道德,今日功名,都付流水。這一切,恰如詩人所吟 歲月會像兔子般逃走
隻因它們長駐我心懷
那古老世紀的花束
和人世最初的愛

哦,這安祥寧怡,這永久和平,倘若他們如空氣陽光般自然生發,不需代價,那才好呢。可惜歲月靜好隻是插曲,平淡的長和平從來稀罕,而整體的人類就不曾有過一天的和平,哪怕隻是一天。如此,我們歌哭,我們生滅,唯向無情歲月有情天脫帽致禮,祈禱,以全部的謙卑虔誠為人世祈禱,祈願人世是個充盈人世性的居所!

 

 

是的,人世必須獲秉人世性,方始得為人間。人世是自然事實,人間才是社會存在。人世本於自然事實而終究升騰為一個社會存在,就在於經磨曆劫,它將自己奠定於倫理邏輯而非叢林規則,使得叢林居民轉圜為倫理行動主體,一種市民存在。由此人世煥然一新,這才變成了人間。人間不是那個叫做「社會叢林」的弱肉強食的代名詞,它是人類的居所,唯一的居所,最後的居所。所有的人類首先是一種市民倫理存在,決定了人間意味著市民性,理想而吉祥的人間必定騰燃著濃烈醇厚的煙火氣。煙火氣熾,表明市民倫理的繁育盛大,決定了熱氣蒸騰中的市民性是人間的當下定在,而適成人間,堪為人居。

 

在此,我們是兩個世界的公民。此可分述為兩個層次。此處所敘為第一層,下文引述康德所論為第二層。就第一層次而言,我們首先是作為經驗現象的自然存在,意味著我們以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為存在之始終。「萬裏奔馳為米,四載淹留為豆,自笑太勞生」。既然「天上地下的事比你的哲學所能夢想出來的多得多」,它們始終於這始終,它們在世界裡掙脫世界,那麽,豈能以你的美好未來烏托邦拿我們的始終開刀!又豈能如此公然用你的教義閹割當下活色生香的生活世界!再怎麽著你也無權將當下生活與性靈靈的生命獻祭於你所偏好的那個不沾邊際的抽象物!!在此,對於權力和權利雙方均須防範。就前者而言,必須防範其以權力擴張權利;就後者來說,務必警惕其藉權利謀取權力。否則,一旦越位,都有可能要求對方獻祭,則人間退回人世,人世頓成社會叢林,和平雲乎哉,自由雲乎哉。

 

不寧唯是,我們還是價值世界的公民,言說與表達是我們的天性。不僅旨在交際和交流,而且聲音本身是一種自我保護和反抗的形式。尤當置身危殆、心生恐懼和遭受酷刑、麵對死亡之際,呼天搶地、嚎啕歌哭發出的是求救之信號、求生之希望,排遣的是心底的恐懼,表達的是決絕之反抗。更何況兩情繾綣而呢喃有聲,思想交鋒訴諸辭藻排比的義理追究,政治對抗要求公共辯論以廓清是非。所以,眾生喧嘩的對話交談所構成的人性飽滿狀態恰恰是吉祥人間的常態,道出的是「人是說話的物種」這一浩然天性。隻有動物世界才一片沉寂,隻有崩解前的太陽才會奄奄無聲,如同閹割的禿驢。因而,當你責令天下道路以目,而萬籟俱寂,唯許你獨唱高亢,你便是在滅絕人性,在一把抹殺了人間之際,你也就等於自我否定而自取滅亡矣。

 

在此,既是人世和人間,便意味著欠缺和瑕疵,意味著會犯錯誤,會發生和常常發生所謂的誤會和爭執。這個人間的美好恰恰在於它存在著瑕疵,在於它無法遮擋和無法消弭的種種缺陷,更在於無人得以自己偏好的方式手段來掩蓋或者消除這種種瑕疵缺陷。有時候,可能正是伴隨著美好而來的瑕疵,或者,不過是作為人間永恆缺陷的副產品的暫時性美好,讓我們留戀人間,不由自主地生發出「我多麽想生活啊,我多麽愛生活啊,我在生活著呀!」的由衷感喟,那份生之歡愉和死之無奈之間的臨在狀態,一種虛擬的永恆。我們坦承人間有瑕,一如我們直麵人性之幽冥,並非等於承認由此演繹而來的奴役、壓迫和暴政的合法性。毋寧,奴役與反抗奴役是人類的永恆命運,是我們逃不脫的此在生命狀態,也是我們從生活世界進境於價值世界的拯救者,而蔚為生命的浩瀚主題。正是在此,任何的鴕鳥心態與睜眼瞎,於改善公共生存境況都無濟於事。明明我們的兄弟姊妹在坐牢,大牆陰森鎖春秋,你怎能歲月靜好?明明書報審查無以複加,鉗口噤聲,舉國顫慄,你卻忍心厚臉皮望風承旨歌頌那個大腹便便的腦中風臃腫男子是偉大領袖,而且他的所謂思想是宇宙真理?假若同胞挨餓、不公不義橫行,你能說這是良善社會、正派人生和吉祥人間?此時此刻,國家不就是一艘巨大的奴隸船嗎?我們是槳手,他們是監工!在此,正是身陷於此,心念在此,夢縈魂牽若此,讓我們靈魂出竅,在人間離鄉背井,不得已,沉陷於「內心的流亡」。

 

是啊,朋友,你我生身為人,我們是所謂的人類,存身於人間,人間是我們的唯一故鄉,可人類卻在人間背井離鄉。伊曼努爾·康德曾說,人是「兩個世界的市民」。康德這句話的意思是指,人是自由自在的,同時也是身不由己的。無論基於一己意誌的進退出處卻又常常二律背反,還是綑縛於社會關係網絡之不得不然而有所然而然,而首先是自己之被拋到這個世界本身,多為不得已,實際上是無所選擇。自由意誌及其生命愛慾騰騰燃燒,卻敵不過弱水三千一瓢飲。我們是兩個世界的公民,還在於我們既是自然世界的公民,以生死徜徉於自然時間長河,我們也是價值世界的主體,是精神時間的主題。前者意味著有限與此在,永恆不過就是無限連續的臨在所構成的此在。後者卻在於超越,要求掙脫此在之有限,不僅是今古牽連以及進而生死一體所模擬賦予的無限,「過去同現在,是由連綿不斷、前呼後應的一長串事件聯繫在一起的」,契珂夫嘳言,「隻要碰碰這一頭,那一頭就會顫動。」而且,經由向天地、向上帝敞開心靈,天地和上帝遂如同我的身體一般靠近我,無限可能地靠近我。終而,歸根結底,還如契珂夫借助小說人物之口所言,「沒有上帝的旨意,就連一根頭髮也不會從腦袋上掉下來」。在此,自然現象世界透過我們的價值世界,通過公民憂思和關於存在的永恆焦慮,而獲得了確證,結果是存在無處不在,真理卻逃之夭夭。於是,人生在於追趕真理,人間必需真理。而這就是人,而這就是人間,好一個人間。

 

 

說到真理,我們必需嚴辨意見與真理。真理如日月,隻能去發現,卻不能也不可能發明。是的,人可能發現真理,但卻永遠無法發明真理。發現真理意味著一個謙卑的追索過程。而我們追索真理所獲得的不過是意見,不同的意見對話而非獨白,紛呈意見的交相輝映,才能映射出真理本體的光輝燦爛。由此而有「意見政治」,它是民主統治的基礎,也是自由的政治實踐,並就此剝奪了一切政治勢力聲稱獨家掌握真理的可能性。否則,權力以真理之名行事,則人間危乎殆哉!若說恐怖,則權力宣稱掌握了真理,自己就是真理,才是人間最大的恐怖主義。職是之故,對於真理的讚美並不能確保我們接近真理,甚至反而會令我們距離真理更遠。因為所有的真理隻向反思這一趑趄彳亍的流浪者敞開大門,請他以對於真理的質疑乃至責難這一親近形式,把我們往真理麵前推進一步。它們之間天然具有親緣關係,雖然這也未必等於就一定能夠掌握真理。你一腳邁進了耶路撒冷,卻可能反而離上帝更遠。你身在蓮花座前,佛卻在千山萬水。真理意味著開放和分享,如陽光普照人間,我們可以無限趨近於它,分享它的光輝,卻永遠不可能壟斷它,更不可能成為它在人間的獨家批發商。於是,詠歎吧,不避刀鋒。於是,匍匐禮懺吧,從此站直了,別趴下。這一切,隻因為真理;這一切,全在於真理!

 

哦,真理,時間的獨生女,「美的塵世姊妹」,詩化的理性,極度的意誌嚴肅到頂之後的憂傷,愛與死、美與死的纏綿糾結中那個天真無邪、率直無拘的永遠的悲愁,天地微醺之際的大聲直白和來自存在之源的深情表白,古老文明的青春光芒與青春生命的滄桑睿智的偉大融合,生死深淵連結轉換間的那個刹那,一切群氓運動的最後的攔阻者,共天觸山般朝聖者自焚的絕壁,也是我們遭受永罰的難友??

 

哦,那個漂泊的荷蘭人啊,「我的傷口是誓詞,是崇高的諾言,從它那裡流出的是神聖的香膏。」真理,你這人世的傷口;公義,你這人間的諾言。除開你們,還有什麽能擔當攔阻者!?若非為了對於你們不可遏止的愛,為何要把生命當柴燃燒!?

 

由此,無限這一意象催發出永生這一意向,正因為我們有限而速朽。以有限與速朽卻生發出無限概念和永生意向,表彰的是有限之無限和速朽之不朽。是啊,若非有限,則不存在真理,更無需追索真理;倘若真的速朽,也就永遠不可能接近真理,徹底斷送了關於真理的一切此在天真。萬幸,我們以速朽追求永生,自有限而放達於無限,令速朽不朽,在有限中實現了無限。由此,才有前述肉體之衝破身體牢籠而進境於生命的性命大化之生生不息,而此在的永恆於無數有限的臨在之前赴後繼中乃如九鬿在天。啊,卻原來,人心無敵,生命燦爛,人世瑰麗,人間美好啊??

 

那麽,這便是幸福,甚至是神聖幸福嗎?哦,吾友,究其實,人世悲涼,人間有福,可個體的人哪有什麽幸福可言。是的,人是曆史動物,決定了曆史是一個「物種概念」,曆史和曆史意識均為俗世人間事物,從而神聖幸福根本就不存在於有死性的存在之中,線性時間觀賦予此在有死性人間以世俗不朽觀念,它無始無終,卻又有始有終,但我們並不知道它的始終,現有的始終是並且僅僅是它們的替代品。人的有死性在於人不僅是作為人類的類成員而存在,而且,是作為個體的「這一個」而存在。每個人從生到死獨一無二的生命史/生活史,使得她或者他不是作為一個無限循環中的一環節,毋寧,本身就是具有完整始終的過程。用阿倫特的話來說,此為一種「直線運動」。她或者他死去,意味著這一過程結束。因此,人,正是人,一個有死者,打破了自然的永恆寧靜與循環,「曆史的主題」,還如阿倫特所言,「就是這些中斷,換言之,超乎尋常的事件」。由此,生命悲慘,可生命莊嚴如同天空,天幕裡有個預言秘而不宣,偶爾輕歎如曼陀鈴在漿聲燈影的遠方滑過。永遠在絕望中抱持希望,這便是心誌所鼓蕩起的心智,也是心願所澆灌盛開的悲願的花朵。觀念:一種在其極端的主體性中觀看的人類精神。否則,如同契珂夫的小說人物所言:「您和我都已倒下,再也站不起來了,即使我的信寫得振振有辭,有力量,可怕,可是它仍舊像是在敲棺材蓋:再怎麽敲也驚不醒死者了!」

不寧唯是,人是政治的存在,意味著獲得公共存在形式才是人,也才談得上藉此形式去追求幸福。公共領域讓生命具有真實性。因為公共領域結束了世界的無聲性,從而賦予世界以世界性。因為公共領域意味著交談的可能性,終結了生命的無言性,由此生死擺脫了它的單線生物形態,變成了一個真實的過程。這時候,我才能說,我活過一場。就此而言,愛情是純然的私性幸福,一種塵世的味道,卻行進於公共領域,造就了人的成熟,給人性啟蒙,賦予了生物的私人以存在的真實性,也就是愛情讓愛情本身及其相愛的人變成了人間物事。

 

在此,決定論的曆史,獨斷論的天啓式命運觀念,對於政治的宿命論式宰製,而非經驗主義的曆史主義,也就是一種行進中的曆史觀念,將人打入永遠不可能獲得幸福的冷宮,由此衝決這一曆史決定論就是以生命在反抗命運,而奔趨於幸福,如果幸福意味著並首先和主要意味著自由的話。因為受製於命運,也就是無數的偶然性,所以良善人世和吉祥人間盡力給予生活以可預期性,免於不確定性就是免於恐懼,從而有望造就一個良善社會與正派人生。分享的自由政治最大限度地讓我們免於恐懼,衝淡命運偶然性的捉弄,將一切歸之於「命運不濟」或者「倒黴透頂」的宿命論降低再降低,而賦予人生以可預期性。「假如自由隻是一種幻覺」,如以賽亞·柏林所言,「它也是人類生存與思考必不可少的一種幻覺」。若謂幸福,則幸福在此,幸福是拿命追求自由之向無限可能性的邁進。其之奮趨向前,如同飛蛾撲火。陪伴上路的是自由的兄弟,它的名字叫苦難。

 

這便是理想與理想主義精神,它是絕對律令。由此,生活在於生活著,行動即是存在,也就是目的。不多不少,它就在你——就是你——的生活著的行動之中,而且,僅僅是你的行動。因而,每個人都可以發言,人人鬥必須發言,世界即眾聲喧嘩,人間由此燦爛。

 

我想為她詠唱詩歌,可喉嚨闇啞,隻好麵對朝霞赤身裸體。我跟她淚眼相向,隨風飄逝一聲老人的歎息。這個人間,多麽美好。不是因為它真的美好,隻是因為我們祈願它美好;不是因為我們癡信它必定美好,而是因為我們確信它必須美好,為了讓它美好而不惜坐牢砍頭!

 

是的,這個人間,醉蓬萊,雨中花令,「天公憐我,邂逅天涯拚一笑」,多麽美好??

 

庚子臘月二十五,耶誕二零二一年二月六日深夜,故河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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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教授,你好! -Yangtsz- 給 Yangtsz 發送悄悄話 Yangtsz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3/2024 postreply 21:4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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