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曉明:中原母親 民族精魂 ——推薦高耀潔教授新書:《一萬封信》,再加四封 - 下

艾曉明:一萬封信,再加四封 (下)

 阿鬥的夢 阿鬥鑿牆2024-01-05 05:51 聽全文

作者與高老師合影,2008 年,廣州。(攝影:胡傑)

作者:艾曉明
 

艾曉明:一萬封信,再加四封 (上)
(內含已去世的小女孩張靜亞和母親劉運芝給作者的三封來信)

河南村民楊喜成的獄中來信
林虹:
你好。感謝愛知行舉辦這次會議,盼能將下麵這封信打印給每一位出席會議的朋友。希望大家一起來關注目前獄中的艾滋病感染者/艾滋病人服刑犯以及身陷冤獄的感染者/艾滋病人。喜成是協助我們在河南采訪並接受了我們采訪的感染者之一,兩個星期前,我收到這封由他妻子發出的特快專遞。我請同學錄入後發給你們,個別錯字也沒有修改。希望這封信能夠幫助與會者理解感染者處境。
艾曉明 敬上
以上,是我給北京 NGO“愛知行”機構工作人員的信,以下是按原信錄入的文檔。今天我重新做了校對,改正了明顯的錯字,修改了個別標點。
尊敬的艾老師您好: 
我是一名普通的農村人,隻讀過初中二年級,沒有什麽文化。你對我的關心和幫助,我無以回報。多少年的辛酸往事,愛恨情仇我從不願向別人提起。但我隻想向您敘說一下我一生的悲慘故事!
1970年我出生在豫東南的一個普通的農民家中。五歲時媽媽撇下我,離開了這個世界。奶奶、父親艱難地把我和兩個姐姐撫養成人,後來兩個姐姐出嫁了, 奶奶,父親和我成了一個三代人的三口之家,守著六畝地,清貧地過著日子。
1990年我戀愛結婚了,並於當年有了我們可愛的兒子,組成了一家四代的五口家庭。原就貧困的家中又添了妻子和兒子,還是六畝地,使我這個家中唯一的頂梁柱無疑是雪上加霜。直至九五年妻子、兒子才分到田地!
當我和妻子在田裏幹著農活,把兒子放在地頭的樹下,和兒子會跑了在我背上叫爸爸的時候,我感到非常幸福。可當時奶奶重病臥床不起,天天看病,又加上......我一家五六口人六畝地,每年要繳納一千多斤麥子。秋天還要交玉米,除了去購買化肥,種子,播耕,每年我家連口糧都不夠吃。每年還欠村裏很多提成款。看著臥床不起的奶奶和年幼的兒子,我是一籌莫展。九二年奶奶終因無錢得到醫治離開了人世。看著漸漸成長的兒子,麵對連飯都吃不飽的情況下,我決心要改變這種狀況。厚著臉皮向別人借了二百塊錢要去廣東打工。臨走那一天,我抱著兒子說:“兒子,我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爸爸出去給你掙錢去!”含淚向妻兒揮手告別,我充滿豪情壯誌的登上開往南方的列車。可那時正處於打工的高潮期,各個廠家都是人滿為患。流浪十幾天後而未能找到 工作,隻好向老鄉借了五十元錢買了張車票,傷心地回到家中,原就困難的家庭越發艱苦!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人找到我,對我說:“你這樣的家這樣困難,給你指一條生財之道,幹不幹?”我急切的說:“隻要不犯法,幹什麽我都願意。”我又問:“到底幹什麽呀?”那人神秘的對我說:“賣血。”我連忙說:“血怎麽可賣?”他說:“現在時興幹這個了,不信我明天帶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帶著試試看的心情和他到市防疫站。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大門上的牌子“獻血光榮” 幾個大字,門旁地上立著一塊牌子,我走過去仔細觀看,上麵寫著“獻血光榮, 抽血可以促進新陳代謝,預防疾病。血像泉水一樣越抽越旺......” 等等對身體有益的詞語。
走進院內一看,人山人海,最少也有兩千人在那裏晃動著。我問他:“這麽多人都是賣血的?”他點頭笑道:“這些人賣血都賣發財了,就是這個院裏就有兩個血站。”我問:“哪有兩個?”他說:“你看這樓上是市防疫站,樓下是市中心血站。” 看著進出的人流,看著樓上樓下出來的人群。他們一隻手捂著另一條胳膊,手縫裏夾著或嘴裏銜著一張紙條,到領款處領取五十元後那種興奮的神情,我不由的心動了。
我問:“這麽多人都是哪的人呀?”他說:全國各地哪的都有。東北,山東,四川,新疆等地的人。但大部分是附近各縣的農民。” 我又問:“這賣一次血得抽多少呀?”他說:“一次抽800cc,他們隻把血漿提走, 把血球還輸給你。”
我當時並不知道 800cc 是多少,更不知道紅血球和血漿是什麽?但我看著別人那樣興高采烈的樣子,想想家裏受苦的妻兒 ......僅剩的口糧又要被強行拉走時,我興奮的說:“咱也賣!”
他說:“今天不行了。”我連忙問怎麽不行,他說今天晚了。我喪氣的說:“這怎麽還掛號?”他介紹說:“想賣血得夜裏兩三點到這裏,到掛號處交四塊錢,兩張相片。才給你一個號碼條,然後到化驗處抽血,化驗,檢驗血型,血品是否合格等相關知識......”
第二天,帶著照片,兩點鍾就起床了。因我家離市區隻有十公裏,淩晨三點就趕到了血站時,已是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排隊夾縫到掛號處時,天已經大亮了, 交上四元錢遞上照片,報上姓名,工作人員給我一張寫著我名字和號碼的小紙片,我已經排到四百多號了。工作人員又用圓珠筆,讓我伸胳膊在上麵寫上與紙片同樣的號碼,才讓我到化驗處排隊抽血化驗,等排到化驗處時已上午九點多了。兩個穿白大褂的醫生用玻璃注射器不停地在每個排隊者的胳膊上抽血然後推入試 管。他們始終用同一個注射器。我交了紙片,醫生看了我胳膊上的號碼,便給我抽血化驗。然後就期望的等待,中午一元錢吃了一碗清湯麵條,又是苦苦的等待。
大約下午三點多時,我終於被樓下的中心血站喊到了名字,不由得一陣激動。我第一次衝進那采血間,那一大排房子裏,每間放四張床,每張 床上躺著兩個人。當我進入被指定的采血室時,我嚇呆了!我看見床上躺著的人,他們胳膊上都插著一根像火柴棍一樣粗細的針頭,順著針頭就是一根粗粗的管子,手一伸一握,鮮血向箭一樣向下麵的大袋子流淌著,直到把下麵兩個大袋子脹的像皮球一樣才停止。然後被取走等離漿機分離後,把紅血球再還回來。我看見還血時原來滿滿的兩大袋子還回來時卻剩下一個半袋。
我害怕了,我想往外跑,這時就聽醫生生冷地大罵:“你采不采,不采就滾出去!”我遲疑了一下,想起家 中的困境、年幼的兒子、日漸衰老的父親,還有那天上下大雨、屋裏下小雨的房 子......我低聲傷感地回答:“采。”我被指定到與另外一個陌生人合躺在一張狹窄的床上,我不由心中感慨萬千,以前的理想和願望,沒想到今天竟會去賣自己的鮮血......
當那像火柴棍一樣的針頭刺入我胳膊上的靜脈時,我不由得淚流滿麵!
當兩大袋子脹得像皮球一樣的血被取走後,我感覺天旋地轉,呼吸困難,全身冒汗!我用微弱的聲音向醫生報告後,醫生冷冷地說:“這是暈針,喝一杯白糖水就好了。”然後去給我端了一杯白糖水,喝了以後,我漸漸好轉起來,靜靜的躺在床上等待。大約一個多小時以後,我的紅血球被送回來了,原來提走的兩大袋子血,現在隻剩下一個半袋了,那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次賣血,我永遠忘不了 那一天......
當我左手用粗糙的衛生紙按著右胳膊上的針眼,手指縫裏夾著一張醫生給的領款條,迫不及待地領款處,領取五十元後,天已經黑了。我高興地騎上自行車往家趕。途中我第一次用賣血掙來的錢給兒子買了兩個大蘋果,當兒子高興地拿著兩個大蘋果,看著兒子天真爛漫的笑容,兒子甜甜地叫著爸爸,我感到無比的欣慰!我把掙錢的經過向妻子興奮地講述著,妻子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流出了眼淚,然後輕輕地說:“以後我跟你一塊去賣血。”
第二次,妻子抱著酣睡中的兒子坐上我的自行車,在深冷的夜裏朝著我們的理想,朝著我們心中的希望,向市區出發。就這樣,我采血時,妻子抱兒子,妻子采血時我抱兒子,我們走上了不歸路!
從此以後,賣血就像趕時代潮流一樣在我們周圍遙相呼應。每天夜裏十二點以後就能聽到大家相互呼叫,賣血的人就像車水馬龍,像趕集會一樣在深冷的夜裏向市區進軍。有時去晚了,要等到夜裏十點多才能采上血,等采完血又該掛第二天的號了。賣血成了我們唯一的出路!
漸漸的我們知道,我們小小的市區內竟有九家血站:鐵東血站、軍醫院兩個血站、軍分區血站、防疫站血站、中心血站、衛生局血站、二院血站、中醫院血站,每天都有千萬的大軍在那些地方湧動!為了多掙錢,我和妻子每天每人賣血兩次或三次血。我們每天穿梭於九個血站之中,披星戴月。後來我妻子每次采血就出現暈針的危險,看著妻子那嬌小瘦弱的身體,為了年幼的兒子,我不忍再讓妻子去賣血了。就這樣我自己又擔負起全家的重任,在九個血站之間活動。有時轉氨酶升高,血不合格,隻要給血頭送十塊錢還可以采血。我自己辦了多少采血證,我不知道了,我賣了多少次血我更記不起來了。但我隻知道我賣出的血,要超出我自己體重的幾倍。
從那時起,“胳膊一伸,別上一針,胳膊一蜷,五十大元。”還有“九十年代不平衡,賣了血交提成。”這些歌謠在我們這一帶流傳著,為了賣血起早貪黑,為了賣血雪雨無阻,就這樣,我的家庭漸漸有了起色。可各個血站的血袋子越來 越大了,我原本壯實的身體也越來越垮了,多少次暈倒采血床上,多少次暈倒在回家的路上,我都又堅強的站起來,因為家裏還有妻子、兒子,望眼欲穿地等著 我......
從那時起,我經常出現一些高燒、腹瀉等疾病。但隻要經過治療馬上就會好起來,然後又迫不及待的趕往各個血站。為了賣血,我喝了多少鹽水!為了賣血 我吃了多少藥,打了多少針?但我為了心中的希望,為了妻子,為了兒子,我感到很幸福。
1994年秋天血站被關閉了,我感到自己像失業了一樣。可1995年春天,四、 五家血站又開業了。賣血不用化驗了,不用掛號了,隻要人去到那裏就可以采血。而最好的還算是鐵東血站,這樣我們白天在其他血站賣了血,以後晚上還可以去鐵東血站再賣一次,因為那裏隻夜裏采血。到最後血站終於被政府強行關閉 了......
1995年秋天,我的妻子、兒子分到了田地,我家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困難了, 就這樣我平安地度過幾年的日子。這期間,我和妻子經常出現低燒、頭疼、腹瀉、 帶狀皰疹等症狀,但隻要經過及時治療,就會好起來。2000年至2001年,我們周圍的年輕人不同程度地出現這種症狀,有很多原本很壯實的年輕人不明原因地死去。但他們死的時候都是統一的症狀,長期發熱、腹瀉、口腔潰爛等症狀。他 們原來壯實的身體,臨死時隻剩下幾十斤,像幹柴棒一樣枯瘦。但他們花完所有 的錢,借完能借的錢,跑遍所有的醫院,也沒能留住性命!我們這一帶流傳著瘟年輕人的傳說。
2001年秋我的鄰居家好友李剛又得了同樣的怪病,四處求醫卻又查不出病 因。最後李剛的家人帶他去鄭州防疫站,才知道是艾滋病。村民恐慌不定議論紛紛,剛那麽老實的人怎麽會得那種可怕的髒病,村民不敢前去探望。等他花完家裏所有錢,剛帶著遺憾,帶著希望離開了這美麗的世界。原來一百六十多斤的李剛,臨死時不到六十斤,看著李剛年邁的父母和幼小的兒女,在悲慘地哭喊著,我禁不住淚如雨下。因為我和李剛是好友,他死時才三十多歲,看著李剛他白發蒼蒼的父母和幼小的兒女在人們的歧視和孤立中悲痛欲絕地把他送走了,給他立了一座小小的墳墓,我一個人悶在屋裏淚如雨下......
我不知坐了多久,隨手打開電視機,《中央新聞調查》中央記者正在講訴我市某縣大麵積暴發艾滋病,而艾滋病是通過賣血傳播等相關問題,和得了艾滋病以後所出現的症狀等。我立刻驚恐萬分,我以前也賣過血,我也經常出現這些症狀,我會不會也得了艾滋病,想到這裏我不敢再往下看,關掉電視一個人在那裏發呆......
晚飯沒吃就睡了,夜裏我對妻子說:明天我想去市醫院檢查一下是否有艾滋 病。妻子說:“淨瞎扯,你怎麽會得那種髒病?”我把看到的中央台新聞調查給妻子說了一遍。妻子不由得緊張起來,關切地說:“你明天趕快去查。”
第二天早晨,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市醫院,和醫生說明情況後,到收費處交了一百元錢去抽血化驗。我焦急地等了一個多小時以後,化驗結果出來了,醫生慎重地說: “你的血有問題。”我立刻驚恐萬分,緊張地追問:“到底有什麽問題?”醫生說: “你是艾滋病,反應陽性就證明你攜帶艾滋病毒。”我立刻明白了,我真的是一個艾滋病人。我癱軟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我默默地走出醫院,那一刻,我一 生的勇氣,希望和理想頓時被粉滅了,那一天是我這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2001年9月15日!
我走到一家私立小診所買了兩瓶安眠片,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去,我不敢麵對我的家人,我不敢麵對鄉親父老,更沒勇氣麵對那種歧視的眼光和孤立,更沒勇氣麵對這個社會!
我像一具屍體般走到村口,卻又不敢回家,我鑽進玉米地裏禁不住失聲痛哭, 艾滋病的可怕,人們對艾滋病的歧視和恐懼,我又不敢再往下想象......
我隻有盡快死亡這條路可走,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是艾滋病,我不能讓我的 家人因我而受別人的歧視、嘲諷和遠離,我要撇下我那年邁的父親、嬌小柔弱的妻子和活潑可愛的兒子!我要帶著我一生所追求的理想和希望離開這美好的世界!但我還想再看一眼我年邁的父親、關心愛護我的妻子和最可愛的兒子!
深夜,我默默地進了家門,妻子關切地問:“檢查結果怎麽樣?”我強作鎮定地說:“沒什麽病!”但從我那浮腫的雙眼上和毫無表情的臉上,妻子似乎看出了什麽,不由得緊張地又問:“真的沒病?”我點了點頭,但我從妻子眼中看出了她內心的不安和擔心!倒頭裝睡,心中思緒萬千......
第二天早晨起床,看著兒子歡快地背著書包上學去了,妻子下地幹活去了。我拿出昨天買的兩瓶安眠片全部吞下!我好累好累呀!我想好好地睡上一覺!我想盡快回到媽媽的懷抱!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裏,年邁的父親,柔弱的妻子都流著淚守在病床前,床頭可愛的兒子用他那雙不解的目光看著我。我又忍不住淚如泉湧!回到家裏,當我把實情告訴父親、妻子的時候,年邁的父親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足足有半個多小時沒有站起來,隻是老淚橫流!一下子比原來蒼老了許多,就像一棵枯萎的老樹。妻子和我抱頭失聲痛哭!
從此以後,我把自己封閉起來了,我再也不是原來那年輕氣盛的我了!我再也沒有勇氣麵對別人,我就像一隻老鼠一樣,莊稼地裏、無人的河溝裏、陰暗的角落裏。深夜來臨時,是我和妻子縱情悲泣的好地方,我在床上躺了半年,這期間,妻子對我百般愛護,細心照顧,並常常耐心地勸導我:“請看在年幼的兒子,你不能倒下,孩子還沒有成人,你不能讓兒子沒有爸爸!你不能讓老父親白發人送黑發人!你不能讓我沒有丈夫。”
想想這些,於2002年春天我走出了家門,可我不敢與別人說話,不敢與親朋好友交往,我害怕別人用異樣的目光看我。我像行屍走肉般殘延苟喘地活著,我不敢聽說某某人死了,我更不敢聽艾滋病三個字: 因為那時每死一個人都與艾滋病有關,我就會想到隨時下一個死的就是我時,就會不由得渾身發抖。那是我這一生中活得最痛苦、也最提心吊膽的日子!
2004年1月份,國家派去工作組在我縣搞艾滋病大普查,當縣防疫站工作人員在我們那裏號召既往有供血史、輸血史的人群去抽血化驗時,我和妻子躲進玉米地裏抱頭痛哭!當工作組人員多次找我動員化驗時,我避而不見,更不敢前去抽血普查。因為我知道我已經有艾滋病,我不敢想象被普查出來後會有怎麽樣結果!最後在工作人員細心勸導下,我和妻子鼓起勇氣去縣防疫站接受普查化驗。
幾天後,防疫站打電話讓我和妻子前去防疫站,當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夫妻兩人均是艾滋病感染者時,妻子那嬌小的身軀微微發抖,卻很鎮定,但對我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雷!從妻子那悲痛欲絕的神情中,我看見妻子嬌小瘦弱的身軀一下子衰老了許多許多,就像一片秋天的樹葉在寒風中搖搖欲墜,我不知妻子當時是怎麽想的?我們一句話沒說回到了家裏......
後來一天晚上妻子把事先準備好的兩瓶安眠片悄悄地全部吞下,當我發現後立即和兒子把她送到醫院搶救。當妻子微微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和兒子正守在她 床前。我輕輕地對妻子說:為了我們的兒子,我們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妻子緊緊拉著我的手,微微點了點頭,卻已是淚流滿麵!懂事的兒子哭著說:“媽媽,你不能撇下我,你不能讓我沒有媽媽。”我一家三口緊緊地抱在一起,失聲痛哭。那時候我們害怕黑夜,因為黑夜降臨是我和妻兒悲痛欲絕的哭泣。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我至今不敢想象,也不想去想象......
後來,為了逃避現實,為了生活,為了剛上初中的兒子,我和妻子撇下更蒼老的父親和兒子,到北京打工,因為那裏沒有人知道我們秘密,我們可以隱瞞所有的一切......
好景不長,2005 年夏天我在北京連續幾天發熱、胸悶、頭疼。我知道自己是艾滋病發作了,含淚向妻子揮手辭別後,立即趕往家裏!第二天是2005年暴雨下得最大的一天,我騎車趕到防疫站。當我說明情況後,工作人員立即讓我去拍胸片。當我拿著胸片給工作人員後,工作人員慎重的說:“你的肺部已嚴重感染,要立刻回去治療,否則就來不及了。”我很明白,我又麵臨著死亡的危險。我揣好工作人員給我發的抗病毒藥品,立即騎車往家裏趕去。瓢潑的暴雨打得我 睜不開眼睛,我不知順臉而下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連續輸液不見好轉,第二十二天,我發生了嚴重的藥物過敏反應!當我全身不由自主地抽搐、高燒、發冷、呼吸困難,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兒子緊緊地抱著我,撕心裂肺地哭喊著:“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呀......”
我隱隱聽到兒子的哭叫聲,艱難地睜開眼睛,慢慢地伸手拉住兒子的手,緊緊地拉著,緊緊地......是啊!看到兒子那悲痛欲絕的樣子,我的淚水又如泉湧!為了兒子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妻子從北京回來了,在妻子的精心照顧、醫院治療下,我漸漸有了好轉,可後來又出現了四次同樣的過敏反應。每次當我昏迷不醒的時候,腦海裏總有兒子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爸爸你醒醒,爸爸你醒醒呀......”我都又堅強地睜開眼睛,心裏默默地念著,我要為兒子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因為兒子是我唯一活下去的信念!
我和妻子都服上了抗病毒藥品,可家裏的生活越來越困難了。2006 年秋, 妻子為了家庭困境,帶了偽裝好的四個月的抗病毒藥,又去北京打工了。工作順利找到了,安排在一家當保姆。可我們那裏有人知道妻子有艾滋病,並告知勞務 公司,在當天夜裏妻子便被趕出了家門。妻子淚流滿麵地走在北京那豪華陰冷的夜裏,當她用公用電話悲痛地哭著向我打電話說被人轟趕出來時,我又一次心碎了。我輕輕地安慰著她:“回來吧!回來吧!......”
正上初中二年級的兒子再也忍受不住心理的巨大壓力,再也不忍看重病纏身的父母為他操勞,他含著淚向我說:“爸爸我不上學了,我要出去打工。”我心如刀割,無言相對,隻是默默地流淚,默默地點頭。十六歲的兒子背井離鄉打工走 了,帶著他的理想和願望漂泊他鄉。他要擔負起全家的重任,我想象不到兒子那柔嫩的肩上能承受多大的重擔!
我現在吃抗病毒物已出現嚴重的毒副作用,肝髒嚴重損害,連續幾次轉氨酶升高好幾百以上,可又沒有藥物替換。我不想拖累兒子,我不想讓他那柔弱的肩膀上有更沉重的負擔,我隻想盡快死去。但我想給我的老父親養老送終,我更想兒子長大成人後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這就是我一生追求的理想和希望,這就是我一生的“幸福生活”!有更多更多的痛苦,我不想提起,更不敢想起......
我已萬念俱灰,隻求早些擺脫這無奈的世界!在我周圍,有多少亡魂在哭泣,有多少更悲慘的家庭在訴說著那“美麗動人”的故事!我們這一生究竟 錯在哪裏?讓我們的命運如此悲慘。
有很多問題我想向蒼天問什麽?
那些以前開血站的血頭們,如今他們的地位更高了,住的洋房更氣派了,開的轎車更高級了,為什麽?
艾滋病專業治療醫院以每盒三元多錢私自購進的多潘立同<麥噠林>以十六元的價格冒充西安揚森生產的<嗎叮林>開給我們艾滋病人,為什麽?
有病得不到有效的治療,為什麽?
產生耐藥沒有藥物可替換,為什麽? 無辜的兒童感染者沒有兒童抗病毒藥,為什麽? 我們沒有就業的權利,為什麽? 我們連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沒有,為什麽? 別人總是歧視我們艾滋病人,為什麽? 
艾老師,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不知哭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淚......這就是今年才三十七歲的我美麗幸福的一生故事,哈哈哈哈...... 
艾老師,我沒有什麽文化,詞不達意,但我多麽希望您把這封信修改成《中原紀事》的一部分,公布於天下呀!我願意公開我的住址和姓名。
注:李剛(化名),妻子(李九香),我(楊喜成) 
河南省遂平縣石寨鋪鄉大魏莊村薑莊
楊喜成
2007年2月27日獄中 
尊敬的艾老師,你抽空閑快來一次。
電話:03962568378 
手機:13271701118

(後麵這兩行字墨跡不同,我推測可能是喜成的妻子加上的。原文是“你抽空前塊來一次”,從字跡中可見其焦慮。)

考慮到楊喜成的意願,我們在《中原紀事》碟片的封內也印出了他的來信。(設計:海濤)
因著高耀潔老師去世,我又重讀了這幾封信,久久難以平靜。中原血殤蒙難者, 內心有多少冤屈、苦楚!我又想到高老師,她收到的是一萬多封信啊,麵對來自社會各階層的困難、問題、求解、求助,更不必說其他壓力,她承受了多重的負荷啊!
現在高老師終於卸下了人間的責任了,這對我們來說,是安慰還是鞭策呢? 
且用高老師自己的話來結束這篇長文吧:
年逾八旬,來日無多。想想在浩瀚的夜空中,在燦爛的群星裏,有一顆並不明亮的小星星,上麵留著我的名字。我不知道這顆小行星有多大,亮度是幾級, 肉眼是否能看得見......也許她隻是圍繞著大陽旋轉的一塊大石頭吧。但是,我知道,人在做,天在看。即使我的生命結束了,我的軀體化成塵灰以後,這顆小星星還要高高地在太空中,注視著地球,注視著中國,注視著艾滋病這場世紀災難的結局......這一切我是看不見了,但它能看得見!
敬愛的高老師,天堂安息!
2023年12月13日於武漢
 
又及:
有看過此稿的朋友問起片中感染者以及兩位寫信人現在的情況,我也向熟悉的村民朋友打聽了。
從 2007 年到現在,十六年過去。除了不幸去世的感染者外,幸存者的境況有好轉,貧困處境也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尤其是目前的藥物在毒副作用方麵少了很多,這對感染者恢複健康帶來了希望。
以片中人物朱龍偉先生所在的雙廟村來說,他在2002年統計過,全村2800人,感染者高達480多人。到我們去采訪的2006年,因感染艾滋病去世的村民超過一百人,當時存活的感染者有350人左右。到目前為止,存活的感染者為202人。
目前,朱龍偉還在鄉村從事防治艾滋病的倡導工作,中華預防醫學會每年會給予少量的資金支持,大約是五人的工作小組,今年獲得的支持是 2.3 萬元。
根據政府“四免一關懷”政策,河南的艾滋病感染者得到的生活救助費用大約是每月 200 元,有的地方加上其他補貼可達到 260 元。
感染者家庭麵臨的主要困難包括但不限於:
一、由於醫院輸血造成的感染, 絕大部分無法打贏官司,甚至無法立案。
二、越級上訪是嚴格禁止的行為。
三、 當年的感染者兒童,成年後在成家和就業方麵依然很困難。
四、由於產生抗藥性, 病友需要換藥。但新的、療效更好的抗病毒藥物沒有進入免費係列。而走醫保流程,依然需要自付一部分藥物,一般為每月400元左右。產生耐藥性的病友,不願意或者沒有能力自費購買新藥。
五、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采供血的感染者基本都到了或者過了退休的年紀,在目前經濟形勢下,超過六十的人打零工也難找到機會。
(上)文引述的書信作者,靜亞的媽媽目前在新鄉城內定居,開出租車維持生活。
楊喜成健在,隻是今天電話沒有打通。熟悉他的人說他出獄後因為村裏搞開發,一度也掙了不少錢。後來和村幹部發生利益衝突,陷獄三年半。目前已出獄, 身體狀況尚好。楊喜成的妻子已去世,目前他和親戚一起生活。
河南鄉村的感染者,隻要體力允許,都會繼續打工或在家務農。
 
附錄:第五封信——目前感染者麵臨的問題
本來是一萬封信再加四封,但是後來又加了一封,一共一萬零五封信——寄給天堂的高老師????????????
來自新蔡病友家屬王小巧:
這些天我一直找新蔡縣第二人民醫院院長魏冀軍。很難打通電話,好不容易找到他總是說有事忙,昨天找到他,輸血病友們談到三代帶抗病毒藥物……他問我,我就回答我丈夫丙肝治療費,他不買賬,他一直拒認輸血感染丙肝,他說沒證據證明,讓到法院去起訴,又再次提到某鄉李某男患丙肝不知道咋得的,病友們齊聲回答:就是輸血感染丙肝的!她們都有丙肝,都是當年輸血感染丙肝艾滋病的!曾經治療丙肝花費好多萬……
他說當年沒有能力檢測丙肝……我們提到衛生部多次文件不允許私自采用血……我提到供血者為丙肝艾滋病,供血者講述當年賣血,血站被封了,查的嚴格,供血者的血液已經被查到不合格了,血站不要她的血了,她到該醫院賣血,根本不檢查丙肝,丙肝血也要的可興!……
我提到我胳膊治療費,他拒絕解決,當著病友的麵拒絕承認弄傷我的胳膊,我說今天不讓你賭咒發誓,你心裏清楚,我心裏清楚……他讓病友們離開後,又提到我的胳膊,我說你和楊明你們三個人弄我自己,人家兩人沒碰我的胳膊,如果你魏冀軍院長在你們醫院對天發誓賭咒沒碰我的左胳膊,這四千多治療費我不找你要,我的胳膊不找你……
他罵我:你是泥巴捏的,麵做的……我說過罷年我做鑒定,如果我的胳膊是摔傷撞傷給你沒關係!
他繼續罵我:你那是泥巴捏的,麵做的不能碰,一碰就有事了……
我回敬他你是泥巴捏的麵做的……
他繼續罵我,說比方說:你的胳膊那能是泥巴捏的麵做的不管碰……
我繼續回敬他你就是泥巴捏的麵做的……
他讓我今天去找他,他就繼續讓我空等……

附:
2023年12月18日,紐約高耀潔追思會。我和一些河南鄉親及朋友們委托林世鈺幫我們為高老師獻上一束鮮花和卡片——

星光高潔喚曙天
英魂永在耀中原
高耀潔老師 魂兮歸來

高耀潔追思會上,我們獻給高老師的鮮花和卡片。
2023年12月31日夜23:39,距離2024年的新年鍾聲敲響還有21分鍾的時候,我在朋友圈敲下如下文字:
錄自38980小行星的祝福,與師友共勉,迎接中國人的2024!
“我隻能對故國家園的孩子們說:但願你們不會重蹈苦難的老路,因為世界正在前進呀。
但願你們能看見我們還沒見到過的曙光,因為太陽總要升起的呀。
但願你們能走上光明的坦途,因為中華民族已經付足了代價,該到收獲的季節啦。
但願你們終生留住美好的夢想,因為沒有夢的星星就會變成地上的一塊黑石頭了。
孩子們,請記住一個老人的祝福吧。
即使我走了,那顆名叫‘高耀潔’的小星星也會在夜空中看著你們啊。”
——引自高耀潔:《高潔的靈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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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艾曉明:學者。曾任中山大學中文係教授,已退休。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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