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談高耀潔:對曆史說真話,才能對現實說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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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沒有把柴靜的音頻傳上來。但願這個link沒有被刪掉,各位讀者可以聽到。這隻是一個文字版,缺了音頻。)
2003年中國公共衛生領域兩次前所未有的大公開,這是兩位醫生掀開的,蔣彥永,高耀潔。2023年,我們同時失去了他們。這個片子播放之即正是1月3日,四年前李文亮醫生被訓誡的日子。有人說,高耀潔所說的早與時代脫節,如果真是這樣,94歲的高耀潔就不必在萬裏之外異國的深夜寫下紀念李文亮的詩。以此片紀念三位醫生。對曆史說真話,才能對現實說真話。
柴靜:
播完《陌生人》之後,我心裏有幾個惦記的人一直想聊一聊,我聯係的第一個人是高耀潔,我們倆約好在12月11號連線談話,就在前一天下午,正在寫給她的問題的時候,收到她的傳記作者的短信,說高醫生去世了。當天我把這個消息發在我自己的社交媒體平台上,有很多人在懷念她,但是也有人留言說她是一個叛國者;他們陸續轉來了一些關於高耀潔的爭議,說中國當年血液傳播艾滋病沒有那麽嚴重,吸毒和性傳播才是主要的感染方式,而且說高耀潔得了感動中國之後,還要去海外領獎,甚至出走海外,隻是為了個人的名利。
這些問題,高醫生已經作古,沒有辦法再回答,還好關於疫情真相如何,2006年的紀錄片《中原紀事》有過詳實的記錄。
今天我經過了導演艾曉明的授權,在這個頻道當中播出,同時我再對時間和因果做一些簡單梳理,算作對曆史的交代和對高醫生的紀念,高耀潔不是第一個,更不是唯一一個知道真相的人,但她是最早將這個真相向全社會和全世界公開的人。此後27年,一直說到生命的盡頭。
從事後來看,河南省衛生廳不是不知道真相,他們隻是沒有公開。這份1993年的鄭州CDC(疾控中心)的研究報告,發現了542例HIV的陽性,這個數字是當年全國匯總數字的兩倍,而這份報告在當年沒有能夠刊出。結果是兩年之後,周口醫院的王淑平醫生不得不去北京,向中央政府反映,河南的艾滋病已經出現流行之勢。
1995年 河南開始全麵清理血站,但是沒有向社會公開原因,不公開的結果是血站轉向地下,徹底失控。農民不知情繼續賣血,病人不知情無法治療。這導致1995年,成為疫情蔓延最嚴重的一年。佑安醫院的張可醫生,曾經把這個問題向當地反映;一位官員對他說沒關係,過兩年死完了就沒事了。
死者能為自己作證的方式隻剩下墳墓,所以高耀潔能夠找到真相,是跟著墳頭找的,她稱為“打黑洞”。
2000年 死亡高峰期出現了,但這個時候,乎所有知情的人都已經被噤聲。向北京報告河南艾滋病的王淑平,被開除。第一時間報道疫情的本地記者張繼承,被開除。發現文樓村疫情的桂希恩教授被驅逐。
桂教授勸過高耀潔,說不讓說就不說了吧。高醫生說你比我年輕10歲我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桂教授說那他們會打擊你的。高醫生說,那我就拚上這條命。
2000年秋天,高耀潔,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和紐約時報的采訪,向國內外公開了這場疫情。
第二年八月,在內外壓力之下,中國衛生部公布河南文樓村疫情。舉國投入20多個億,建起了400多個血站來控製血源性的傳播。此時距離高耀潔發現第一個病例,已經過去了5年。
5年是什麽概念?這是2002年我采訪時任中國衛生部部長張文康的記錄,他說從1995年到2001年 6年當中,中國艾滋病感染人數每年增長30%。100個人當中有70個是通過血源傳播的。他說如果這個勢頭沒有攔住,2010年中國會有1000萬艾滋病患者,危及整個民族
2003年的11月,我去了河南柘城縣雙廟村,寒冬的淩晨雨雪交加,一群孩子睡在涼席上;沒有棉衣,地上的鞋濕透了,那個屋子裏一共有52名艾滋孤兒。我的新聞線索來自高耀潔,這些孩子能被人看見,是一位退休醫生,單槍匹馬在黑暗中打出的洞。當年年底,高耀潔入選了央視的感動中國人物。那是2003年中國的公共衛生領域,兩次前所未有的大公開,是兩名醫生掀開的,蔣彥永 高耀潔
2023年 我們同時失去了他們...
有人說那既然2003年之後,高耀潔已經是一個央視的感動中國人物了,這不光是一個道德評價,也有一定的政治標杆,那她說的平台還不夠嗎?為什麽還要到國外去說?我拿我的節目來做例子。
2003年這期節目,我們進村的時候是在淩晨4點拍的,天亮之前撤走。為什麽?因為我的同事之前進村之後,被非法拘禁了7個小時,押送回北京。這個節目播出的時候,地點隻能寫中原某村,連希望觀眾捐贈的地址都不能夠寫。
節目播出之後,沒有任何官員承擔責任,反而所有的社會捐贈,包括央視5000名員工捐贈的一共100萬,是被地方政府收走了,用處如何,我們無法再跟進。這就是我的工作,很多事情沒有完成,但是高耀潔要完成。中原紀事拍攝的就是這個過程,很多輸血感染的病人,他們到法院訴訟,不予立案。所以高耀潔決定,要收集100個這樣的病例,之後向社會公開。
2007年 張靜亞的病越來越重,但她的母親已經找不到高大夫了,高耀潔家的電話和網絡被切斷了。因為美國一家國際組織要給她頒獎,所以她被軟禁在家中,直到此事被國際媒體曝出。之後希拉裏多次寫信,胡錦濤批示讓高耀潔領獎。就在這個春天,13歲的張靜亞去世了。在領獎台上高耀潔穿著一件黑底白花的衣服,是艾滋病人做了送給她的,她說 我要為千千萬萬死難者服喪。
有人在發給我的爭議當中說,高耀潔領完獎之後,不是順順當當回國了嗎?她沒有受到迫害,為什麽日後要出走呢?
高耀潔從美國領完獎回國之後,不是直接回河南,她直接去了上海,幹什麽呢?是找了一位律師,然後公證了一份文件,這文件當中就是她著名的三不原則。不接受現金捐贈,不成立組織,不加入團體。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因為她去美國領獎之前,河南省紅十字會找到她,說希望她能夠在海外為河南募捐。她回來之後,省政府官員找到她,說希望出版一本書叫《河南的艾滋病今昔反映今日成就》。希望她能夠掛名,稿費都歸她,這些事情她都拒絕了,用她自己的話說 我這個人不識抬舉。
獨立是有代價的,一個人出了名之後,有的時候不做什麽事比做什麽事還難,付出的代價還大。她的終生一直沒有接受過任何捐贈,花的都是自己的錢,獎金 稿費。辦公室就是她的家,幫手是她結了婚52年的丈夫,怕她幹又怕她累著,所以幫她幹,直到他2006年因為癌症去世。
就是這麽一個家庭,連一根繩子都舍不得買,把100多萬的獎金和稿費,用在艾滋病人身上。用來給各地的病人和孩子,寄雜誌和材料,一包8本,這樣捆成捆,坐在收廢品的三輪車上,到郵局免費寄到各個地方,說窮人沒有錢。這樣的書她寄了5批,到最後沒有任何動靜。
2009年4月份,她拿著存根到郵局查詢,才知道書全都被扣押了,哪來的命令?回答是 你別問了
一個月之後,因為法國政府要給她頒獎,她的電話和網絡又被切斷。這一次,高耀潔走了。她說 風燭殘年,萬不得已,她沒有說話的地方了。
她去世之後,我跟她的傳記作者林世鈺討論。我說,什麽人會在80多歲一個人去異國他鄉,無親無故,就為了一個說話的自由。
林世鈺告訴我一件事,她說高耀潔小學畢業,母親不讓她念書,她拿了一支粉筆,在門板上寫下 “命歸西天魂自由”,然後懸梁自盡。被人救下來之後,才有了繼續上學的機會,不自由 毋寧死。
她說 不是這樣的人,做不出這樣的事
通常人出國是為了讓自己的家人過得好一點,但是高耀潔是因為出國,跟她的家幾乎決裂了。2007年 她出國領獎之前,即使在胡錦濤已經批示之後。她的兒子在壓力之下不得不跪下來向她磕了三個頭,求她不要去,高耀潔老淚橫流。她寫了一張條子說 “本人行為本人負責,與我兒子無關”
這個兒子在他14歲的時候,就受母親的牽連。在文革中在監獄服刑三年,做高耀潔的兒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說她女兒在受母親牽連丟掉工作。遠走異國他鄉之後,給她母親寫過一封信說“你在走讓國人謾罵的路,你會在孤獨淒涼中死去。”
很多人也責備過這個孩子,但是我在中原紀事這個紀錄片當中才第一次聽到這個女兒的聲音。就是這個女兒,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母親帶著她去醫院,被人群圍攻,她個子太矮了沒法擠進去,看不到人們在對她媽媽說什麽和做什麽。將近5個小時之後,她媽才脫身,然後領著她去了一家飯店,要了一碗餛飩。就在吃這個午飯的時候,她媽媽吐血了。最後隻能做了胃切除,這就是那一天被毆打的結果。這個孩子的一生,一直在這樣的痛苦恐懼屈辱,甚至自責當中度過。這不是母親的錯,也不是孩子的錯,但是孩子能責怪的,卻隻有母親。
一個人耄耋之年獨居異國他鄉,語言不通談何容易。我看到這張紙條上寫她在醫院的時候,連喝一杯熱水都很困難。但是美國14年高耀潔寫了10本書,她不止寫艾滋病,她寫國共內戰 土改 大躍進 大饑荒;寫下一個醫生眼中將近一個世紀的中國史。她說如果不書寫成冊留給後代,我對不起曆史,於心有愧。
黎安友教授對我說,高耀潔終生對政治不感興趣。她隻是盡一個醫生的天職,那就是說真話。有人說高耀潔已經跟時代脫節,她所思所想所說,跟當時當下沒有任何關係。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2020年,94歲的高耀潔就不會在2月7日的深夜寫下這首詩。
當年高耀潔印刷的防艾(滋病)小報的報眉上印著一句話:“如果你對別人的痛苦無動於衷,你就不配稱為人”。
2007年 張靜亞的病越來越重,但她的母親已經找不到高大夫了,高耀潔家的電話和網絡被切斷了。因為美國一家國際組織要給她頒獎,所以她被軟禁在家中,直到此事被國際媒體曝出。之後希拉裏多次寫信,胡錦濤批示讓高耀潔領獎。就在這個春天,13歲的張靜亞去世了。在領獎台上高耀潔穿著一件黑底白花的衣服,是艾滋病人做了送給她的,她說 我要為千千萬萬死難者服喪。
有人在發給我的爭議當中說,高耀潔領完獎之後,不是順順當當回國了嗎?她沒有受到迫害,為什麽日後要出走呢?
高耀潔從美國領完獎回國之後,不是直接回河南,她直接去了上海,幹什麽呢?是找了一位律師,然後公證了一份文件,這文件當中就是她著名的三不原則。不接受現金捐贈,不成立組織,不加入團體。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因為她去美國領獎之前,河南省紅十字會找到她,說希望她能夠在海外為河南募捐。她回來之後,省政府官員找到她,說希望出版一本書叫《河南的艾滋病今昔反映今日成就》。希望她能夠掛名,稿費都歸她,這些事情她都拒絕了,用她自己的話說 我這個人不識抬舉。
獨立是有代價的,一個人出了名之後,有的時候不做什麽事比做什麽事還難,付出的代價還大。她的終生一直沒有接受過任何捐贈,花的都是自己的錢,獎金 稿費。辦公室就是她的家,幫手是她結了婚52年的丈夫,怕她幹又怕她累著,所以幫她幹,直到他2006年因為癌症去世。
就是這麽一個家庭,連一根繩子都舍不得買,把100多萬的獎金和稿費,用在艾滋病人身上。用來給各地的病人和孩子,寄雜誌和材料,一包8本,這樣捆成捆,坐在收廢品的三輪車上,到郵局免費寄到各個地方,說窮人沒有錢。這樣的書她寄了5批,到最後沒有任何動靜。
2009年4月份,她拿著存根到郵局查詢,才知道書全都被扣押了,哪來的命令?回答是 你別問了
一個月之後,因為法國政府要給她頒獎,她的電話和網絡又被切斷。這一次,高耀潔走了。她說 風燭殘年,萬不得已,她沒有說話的地方了。
她去世之後,我跟她的傳記作者林世鈺討論。我說,什麽人會在80多歲一個人去異國他鄉,無親無故,就為了一個說話的自由。
林世鈺告訴我一件事,她說高耀潔小學畢業,母親不讓她念書,她拿了一支粉筆,在門板上寫下 “命歸西天魂自由”,然後懸梁自盡。被人救下來之後,才有了繼續上學的機會,不自由 毋寧死。
她說 不是這樣的人,做不出這樣的事
通常人出國是為了讓自己的家人過得好一點,但是高耀潔是因為出國,跟她的家幾乎決裂了。2007年 她出國領獎之前,即使在胡錦濤已經批示之後。她的兒子在壓力之下不得不跪下來向她磕了三個頭,求她不要去,高耀潔老淚橫流。她寫了一張條子說 “本人行為本人負責,與我兒子無關”
這個兒子在他14歲的時候,就受母親的牽連。在文革中在監獄服刑三年,做高耀潔的兒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說她女兒在受母親牽連丟掉工作。遠走異國他鄉之後,給她母親寫過一封信說“你在走讓國人謾罵的路,你會在孤獨淒涼中死去。”
很多人也責備過這個孩子,但是我在中原紀事這個紀錄片當中才第一次聽到這個女兒的聲音。就是這個女兒,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母親帶著她去醫院,被人群圍攻,她個子太矮了沒法擠進去,看不到人們在對她媽媽說什麽和做什麽。將近5個小時之後,她媽才脫身,然後領著她去了一家飯店,要了一碗餛飩。就在吃這個午飯的時候,她媽媽吐血了。最後隻能做了胃切除,這就是那一天被毆打的結果。這個孩子的一生,一直在這樣的痛苦恐懼屈辱,甚至自責當中度過。這不是母親的錯,也不是孩子的錯,但是孩子能責怪的,卻隻有母親。
一個人耄耋之年獨居異國他鄉,語言不通談何容易。我看到這張紙條上寫她在醫院的時候,連喝一杯熱水都很困難。但是美國14年高耀潔寫了10本書,她不止寫艾滋病,她寫國共內戰 土改 大躍進 大饑荒;寫下一個醫生眼中將近一個世紀的中國史。她說如果不書寫成冊留給後代,我對不起曆史,於心有愧。
黎安友教授對我說,高耀潔終生對政治不感興趣。她隻是盡一個醫生的天職,那就是說真話。有人說高耀潔已經跟時代脫節,她所思所想所說,跟當時當下沒有任何關係。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2020年,94歲的高耀潔就不會在2月7日的深夜寫下這首詩。
高醫生一直想回國,直到2016年得了肺炎之後,她的肺纖維化了,必須24小時吸氧和得到護工的護理。2018年 她的兒子來看過她一次,待了一天,走了。臨走之前,中國人不習慣擁抱,他就貼了一下自己母親的臉說:“媽還是那個味”。他們母子倆都哭了,因為知道這次可能是永別。
最後幾年,高耀潔幾乎沒有走出臥室。她頭腦還清楚,但是被身體困住了。她說隻有做夢的時候,她永遠在跑;跑日本人的轟炸,跑國共內戰,跑文革的時候去監獄探望兒子的路。總是壞人在追,她越過很多河溝,跑的又饑又渴,腳上腿上都是泥,最後總是跑的腳抽筋才醒。有一次她生病住院,林世鈺去陪護她,聽到她做夢的時候 啊啊的叫,就摸摸她的頭發安慰她。
外麵是紐約的雨,高耀潔的最後幾年是寫書撐著她活。所以,林世鈺刻意地拖著她最後一部書稿,想做的慢一點。到12月6號,她實在拖不過去了,就把書稿發給了高耀潔。4天之後,高醫生去世。
高醫生說過,她希望死後不要有任何儀式,隻是將骨灰和老伴的骨灰混合後,撒入黃河,順流而去。那是她的家,她的來處。
所以今天我們就以這個紀錄片,以她熟悉的中原的天空、大地、村莊和她最牽掛的人,陪伴她魂歸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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