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多有一座世界聞名的自殺大橋:Bloor大街橫跨DVP的愛德華王子高架橋,距離穀底最大落差有40米,建成後,常有人翻過護欄往下跳,為此,2003年市政局不得不耗資550萬加元安裝了9千根鋼纜構成的防自殺網。
愛德華王子高架橋
渾身酒氣的男子望著腳下,立交橋麵距公路的路麵有十來米高,一旦跳下去,他過去43年拚搏得來的一切都會成為過眼煙雲。在那段歲月裏,他曾是一個傳奇:省理科狀元、清華副教授、美國和加拿大名校的雙料博士,一路走來,他帶給家人的都是轟動式喜訊,但此刻他卻滿心沮喪,感覺再也突破不了眼前的困境。
酒精讓他一向理性強大的頭腦有些失控,他搖搖晃晃地翻過護欄、就此一躍而下,留下家中的妻子和14歲的兒子、2歲的女兒……
淩晨4點半鍾,仍在家裏等候丈夫蔣國兵回來的盧彩蓉聽到外麵響起了敲門聲,打開門一看,來的全是警察,她頓時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料:蔣國兵昨天下班後一直沒回來,讓她頗感擔心。可盧彩蓉萬萬沒想到的是,擁有雙博士學位的丈夫竟會跳橋自殺。
7月23日,當蔣國兵母親從報紙上讀到長子自殺的消息後,更是哭得撕心裂肺。在蔣母眼中,兒子性格開朗、處事大度、興趣廣泛,是個豁達的人,絕不會以這種方式離開人世。
一次錯誤的選擇,讓多年來一帆風順的蔣國兵迭遭挫敗。他在43歲時就草草結束生命,並非真正走入了絕境,而是拒絕用餘生來為自己的錯誤選擇買單。
1、1979年的湖北省理科狀元,文武雙全的優秀人才
蔣國兵1962年12月25日生於湖北省天門市
馬灣鎮蔣湖村2組,他父母不是普通的農民,父親蔣在堂曾任蔣湖小學校長、母親是馬灣衛生院的職工,家境在同齡人中還算不錯的。
蔣國兵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作為家中的長子,他很懂事自律,受父母教育,他從小就知道讀書的重要性,學習格外認真,上學後,他一直是班裏的尖子生。
蔣國兵不是個書呆子,他喜歡拉二胡、打太極拳,這兩方麵的特長都達到了很高水平,他個子不高、手臂卻很長,經常在學校的文藝匯演上進行二胡表演,初中畢業後,他被馬灣中學文藝班破格錄取。
1977年,高考恢複後,學校準備把中學裏四年教的課壓縮到一年全部教完,當時學生們的基礎都差、聽說後叫苦連天,蔣國兵卻沒叫苦,而是發揚了著名的“水桶精神”:夏天苦讀時為防蚊蟲叮咬,他穿著長袖長褲,把雙腳放在水桶裏、堅持學習;深夜,則躲在被子裏打手電補功課。
一來是勤奮,二來是聰明過人,蔣國兵很快在物理上表現出天賦。當時學校教物理的是一位魯老師,有些題目吃不準時,他還要放下身段來向蔣國兵請教。不久,蔣國兵獲得了全荊州市物理競賽第一名,他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方向。
1979年,蔣國兵以401分的高分成為湖北省理科狀元,被他向往已久的清華大學核物理專業錄取。
這個爆炸新聞把整個馬灣鎮乃至天門市都轟動了,他隻是一個鄉鎮中學的學生,卻力壓武漢、黃岡等地重點中學的學生,一舉奪魁。後來,蔣國兵這個名字由馬灣中學師生們口口相傳、在當地如雷貫耳,多年來一直是年輕學子們的榜樣。
進入清華大學後,蔣國兵仍然學習得遊刃有餘,他擔任了班長、校武術隊隊長,文體愛好十分廣泛,唱歌、跳舞、武術、遊泳樣樣精通,因成績優異,他多次獲得獎學金,畢業後,全班35個學生隻有兩個人順利讀研,蔣國兵是其中之一。
蔣國兵在海外同胞春節聯歡會上表演武術
在校期間,懂事的蔣國兵從不向父母開口要錢,而是想方設法去勤工儉學。雖然窮困,他卻待人大方熱情,有一次,他看到班上有位同學因家庭困難沒穿上毛衣,就在放假時上山砍柴換錢、買來毛線讓母親織了件毛衣,帶回去送給了同學;獲得獎學金後,他還會幫同學買急需的專業書籍,長期以來,親友、同學眼中的蔣國兵都是個樂觀開朗、很有愛心的人。
1986年,蔣國兵畢業後,因表現突出被留校,給比自己年齡小不了多少的學生們當起了班主任,31歲時,蔣國兵被破格提拔為副教授,此時,他已與比自己小7歲的盧彩蓉結婚生子,而立之年,事業愛情雙豐收。
1996年,蔣國兵被公費派往美國普渡大學攻讀核物理博士學位,他興致勃勃地來到這家著名的公立常青藤大學,不久,將妻子和4歲的兒子也接到了身邊。1998年,孝順的蔣國兵還特地把從沒出過國的父母也接到美國,一家人在學校的兩室公寓裏居住了一年多時間,隻要有空,蔣國兵夫婦就陪父母外出觀光、享受著一家人團圓的幸福日子。
2000年,蔣國兵順利通過答辯,獲得了普渡大學的博士學位,學位一到手,他立刻返回了清華,可就在此時,他的人生軌跡出現了重大偏差。
2、在加拿大當油漆工,仍堅持讀完了第二博士
蔣國兵的妻子盧彩蓉也是馬灣鎮人,與他是老鄉。盧彩蓉的姐姐與蔣國兵是高中同學,蔣國兵經常去同學家玩,和“小妹妹”盧彩蓉算是青梅竹馬,二人一直以兄妹相稱、感情很深,直到婚後也未改口。
蔣國兵夫婦
1991年,盧彩蓉從西安外國語學院畢業後,兩人在北京結了婚。
來美國後,蔣國兵與盧彩蓉經常被清華的校友邀請到家中做客,當時國內和美國的生活水平還有較大差距,那些八九十年代就來美國讀書定居的校友經過多年奮鬥,大多買了麵積寬敞的洋房,有草坪、花園、車庫,生活安逸而富足,讓夫妻二人看了後生出了幾分欣羨,而有些人就隨口勸他們留下來、在國外定居,蔣國兵夫婦聽在耳中,也產生了動搖,其實,大多定居國外的人隻願意展示自己生活中光鮮的一麵,而很少提及新移民必然會麵臨的一些困難和問題,這讓蔣國兵夫婦遠遠低估了在北美定居的生活壓力。
蔣國兵是個好勝的人,據他的學生說,當時蔣國兵在普渡大學讀博士,班裏有一些同學是他在清華的小師弟甚至是過去的學生,蔣國兵雖然英語閱讀和寫作都沒有問題,但口語發音不是很準,上課聽講有些吃力,可他幾乎從不向小師弟們請教,也很少和比他年輕一截的同學們共同探討問題,過去的經曆讓他擁有了近乎刻板的人設:他優秀、卓越、成功,是同齡人的榜樣和指導者,從未求助過別人。
這也正是一些天才的通病:害怕挫敗、不願求助,仿佛一開口就承認了自己的弱勢地位、承認自己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承認自己不如別人。
也許是一時心動,蔣國兵和盧彩蓉在美國時填寫了移民加拿大的申請表,由於蔣國兵的出色履曆,他們一家三口的移民申請很快被批準了,而蔣國兵此時並不真想移民,他毫不猶豫地撕掉了移民紙、果斷收拾行裝準備回國,為此,他與盧彩蓉婚後第一次發生了激烈爭執。
蔣國兵在普渡大學被授予博士學位
盧彩蓉認為,既然好不容易獲得了這個移民機會,隨便放棄太可惜了,如果蔣國兵不願意去加拿大,她可以和孩子先過去體驗一下,再作取舍。
就這樣,2000年,蔣國兵獨自回到北京,在清華核物理研究院工作了半年。盧彩蓉帶著兒子來到加拿大,很快在服裝廠找到了一個當會計的工作,一家人分成了兩地。
在當時,也有很多人選擇這種生活方式,丈夫在國內發展事業,妻子帶兒女在加拿大生活和受教育,過著聚少離多的生活。盧彩蓉母子倆在舉目無親的多倫多很快感到孤寂,生活壓力更讓她喘不過氣來,半年後,她甚至有了回國的打算,讓她沒想到的是,蔣國兵就在此時告訴妻子,他準備來加拿大、一家團聚,讓盧彩蓉重新幫他申請移民。
後來,盧彩蓉提及此事就後悔不已,認為是一張移民紙斷送了蔣國兵的人生。蔣國兵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他一定是看到了妻子和兒子的生活壓力,心生憐惜,才義無反顧地放棄了國內蒸蒸日上的事業,前去異國,為柔弱的妻兒撐起一方天空,他一向是生活的強者,這一次,他相信自己也能行。
從1979年到2000年,蔣國兵在核物理領域深耕了足足21年,也發表了大量論文,如果再留在清華做研究,獲得正教授職稱和博導資格都不是難事,工資待遇也是非常豐厚的,據網友稱,清華一級教授(院士級)年薪百萬,二級教授(有長江學者等稱號)年薪在40萬至100萬之間,還有自己的科研項目經費,社會地位更不用提了,雖非大富大貴,但足稱人生贏家,但為了孩子、為了家庭,蔣國兵放棄了這一切。
2001年4月,來到多倫多後,蔣國兵發現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
加拿大高校裏幾乎沒有設置核物理專業,能用到這個專業的隻有位於安大略省的幾家核電站,蔣國兵有幾位清華校友就在這些核電站工作,而後來校友們說,蔣國兵從來就沒聯係過他們,沒打聽過核電站的就業情況,可見蔣國兵並未考慮要去工業界就業。
移民加拿大的高端人才很多,除了計算機等少數專業外,其他領域的專家幾乎都找不到對口崗位,隻能找份力氣活,這就造成了移民圈的很多怪象:教授當洗車工、銀行行長洗盤子。
蔣國兵求職不遂,又不能坐吃山空,就先在油漆廠找了份臨時工作,同時申請讀博士。讓他沮喪的是,這份油漆工的工作他幹了大半年,卻隻掙了5千多加元,平時主要靠妻子的微薄工資養家;幸運的是,他的學霸能力再次得到認可,多倫多大學給他提供了跨專業讀博的offer。
2002年,蔣國兵開始攻讀化工博士學位,他和從前一樣刻苦,很快在新領域裏取得不凡的成績,發表了多篇論文,在此期間,他與妻子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一個聰明乖巧的女兒,博士畢業後,他在懷雅遜大學(Ryerson University)與多倫多大學合作的一個項目裏從事博士後研究,一年有3萬加元左右的收入,生活漸漸寬裕,他買了車,還在多倫多的高檔社區北約克買了房。
2006年5月,他搬進新家後,高興地給母親打去了電話,說自己的新房麵積雖然不太大,但有小草坪和花園,一家四口住在裏麵,感到很滿意。
而就在兩個月後,蔣國兵卻突兀地離開了人世,讓他的母親根本不能置信。
在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蔣母反複說道:“國兵是有勇氣的人,是能夠吃苦的人,是堅強的人,是碰到困難不叫苦的人,他怎麽會自殺呢?”這是疑問,也是自問。
這兩個月裏,蔣國兵到底碰到了什麽?
3、為了愛而苟且,可苟且也會碰壁
蔣國兵在懷雅遜大學的博士後合同結束時間是2006年7月底,在此之前他投遞了大量簡曆,可不但沒獲得offer,連麵試機會都沒有,投遞出去的申請全都石沉大海,連拒絕信都沒收到一封。
買完房子後,家中已經沒有多少積蓄了,14歲的兒子、2歲的女兒都是要花錢的時候,一家四口的生活費用每個月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像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夫妻倆的心頭。
盧彩蓉帶著兩個孩子本來就很辛苦了,每天還要早出晚歸地工作,也的確是筋疲力盡。後來,她曾經自責道,由於自己疾病纏身,患有甲亢並一直吃藥,還要照顧2歲的小女兒,她一直對丈夫關心得比較少。就在蔣國兵自殺前兩星期,他還很愧疚地對妻子說:自己對這個家庭的貢獻不夠。
從前那個自信、開朗、豁達的蔣國兵已經不見了,他希望能從事專業研究,不想一下子就放棄多年所受的教育去當個藍領工人,可他的年齡、經曆讓他在化工研究方麵沒有太大的優勢,連一份博士後的新工作都找不到。他感到這裏沒有人欣賞他,有種鬱鬱不得誌的痛苦。
盧彩蓉理解丈夫的痛苦,盡量避免用找工作這個話題來刺激他。就在買房前,蔣國兵還有回國的打算,但由於顧慮太多,他遲遲沒下定決心。
蔣國兵的朋友王鐵說,蔣國兵是個樸實穩重的人,一心撲在做學問上。
在王鐵看來,蔣國兵“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他是一個好父親,也是一個好丈夫。他對自己要求很嚴格,很有原則。他不喝酒、不抽煙、不近女色,近乎清教徒。他喜歡哲學、喜歡較真,但是講道理。他總是在思考很多事情,關心國際大事和祖國發展。”
就在一周前,他曾與蔣國兵一起聚會聊天,並未感覺有什麽異常,隻是近來蔣國兵開始研究哲學,談話中哲理內容較多、顯得很深刻。
無疑,蔣國兵是個理想主義者,他懷抱著自己的事業理想奮鬥了幾十年,卻最終發現自己在異國隻能懷才不遇,放棄清華大學的教授職位來到加拿大,卻隻能找到當油漆匠的臨時工作。
為了愛,為了家人,他曾想要苟且、想要為生活而低頭,可那時他心中還有希望,他覺得自己還能靠拚搏和奮鬥再度東山再起,拿到第二個博士學位後,蔣國兵才絕望地發現,他完全做了一次錯誤的選擇,他已經永遠與學術生涯無緣。
不久前,他的一位大學同學來加拿大出差,特地找到蔣國兵,多年不見,那天晚上蔣國兵很開心,與同學一起吃了頓飯,飯桌上,蔣國兵得知過去那些成績不如他的老同學、校友,都在國內小有成就:有的在北京買了房子,有的成了公司高管,有的當了大學教授,而他自己卻即將失業……
老同學的一番話讓蔣國兵感受到巨大落差,他無顏麵對過去的同學,就請求說,希望不要把自己在加拿大的處境告訴他人,十年之內,也不要把自己的聯係方式告訴同學們,老同學雖然感到有些不理解,還是點頭答應了他。
其實,如果蔣國兵能放下一點身段,把自己的困境向同學們坦然相告,憑他雙博士的學位和過去在清華核物理係的教學成果,不難回國找到其他大學的教職,而他卻選擇了封閉自我,他仍然希望能通過自己出眾的才華在海外再闖出一片天地,十年後以“成功者”麵貌重返社交圈,而這種可能性其實微乎其微。
2000年初,正是中國經濟快速崛起之際,在中國的機會比其他任何國家都多,留在國內的60後、70後的高學曆精英,大多分享了改革開放的紅利,成為最幸運的一代人,而蔣國兵卻在此時選擇出國,並因此失去了自己鑽研多年的事業。
加拿大地廣人稀、專業職位不多,華人移民又一向不受待見,很多中國來的學術精英因為學曆不受認可、加拿大勞動市場飽和等因素,根本找不到像樣的工作,隻能到工廠當工人,多倫多華人圈曾流行“博士生產線”的說法,意思是生產線上一眼望過去全是博士,蔣國兵年過40,更加找不到工作機會。
王鐵說,蔣國兵出事後,網上有很多人罵他不負責任,而在王鐵看來,蔣國兵
選擇走這條路,“固然有生活壓力方麵的原因,但是也還有一些其他此時不可言及的個人原因。”
這原因就是他徹底失去了自己的理想吧?他為了愛、為了家人放棄了理想,試圖強迫自己接受眼前的苟且,而他的苟且,卻也在現實麵前碰得頭碰血流,這讓曾處處優秀的蔣國兵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人生意義。
他確實可以像其他人那樣去當“生產線上的博士”,靠當工人來養家糊口,加拿大是福利社會,他有房有車、兒女雙全,完全可以過著安寧而與世無爭的生活,但這不是他奮鬥多年的目的,更不該是這位高考狀元、雙料博士的正常人生。
在立交橋上一躍而下時,蔣國兵完成了自己最後的抗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既然自己滿身才華卻找不到發揮所長的地方,他就用死亡來承擔自己當初錯誤的選擇。
在蔣國兵的追悼會上,在加拿大的清華校友們為他掛出一副挽聯:
天降噩耗人竟魂亡置疑難信,如此韶華壯誌未酬唏噓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