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一個男人五年的亡命天涯史

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2023-08-24 16:43:4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5236 bytes)

書寫梁啟超五年的流亡人生,許知遠也用了五年從 2018 到 2023 年,雖然時常得分身去完成其他社會角色,但他還是把最多的時間和精力留給了寫作,持續鑽研這個身處新舊世界之間、幾乎是近代中國知識環流中心式的人物,以及由他串聯起的紛繁複雜的曆史圖景。最終成書三十萬字、五百多頁,許知遠完成了給自己的艱巨挑戰。

這一卷的故事從維新運動失敗開始,“六君子血灑菜市口,光緒被囚瀛台,一眾同誌四處逃散“,梁啟超僥幸逃往東京,但對他頭顱的懸賞遍布中國沿海城市,直至海外。這時候的梁啟超也不過二十五歲,和今天迷茫掙紮的年輕人年紀相仿。他要如何麵對變法失敗帶來的創痛和內疚?如何在驚恐和威脅之下繼續開展眼下生活?如何在全球旅行中不斷迎接新事物的衝擊,尋找變革的新出路?《亡命》寫下了梁啟超重新發明自己的曆程,看他怎樣屢屢失敗,又一次次開始新的行動。

在網上衝浪時,我們喜歡用“大清已經亡了”來諷刺一個人思想迂腐,正是因為享受了現代化的成果,我們才能辨識出那些舊,可是這從舊到新的過渡,對親曆者而言,想必是相當漫長而艱難的。正如許知遠引G. M. 揚語:“曆史真正的主題,不是已發生的事情,而是當事情發生時人們的感受。”許知遠是以親身追隨梁啟超的腳步,體驗梁啟超看過的世界,想象他彼時彼刻感受的方式來書寫他的,現在,他將化身向導,再引我們窺見梁啟超有血有肉的人生、他所置身的世界舞台,以及今日中國的來路。

書寫梁啟超的亡命五年

文 | 許知遠

來源 | 《梁啟超:亡命(1898—1903)》序言

01

梁啟超會看到什麽景象?

在火奴魯魯 9 號碼頭的露天酒吧,我喝著菠蘿啤酒,看著“火奴魯魯之星”緩慢地停泊靠岸。在白色甲板上,幾個粉裙、膚色棕黑的姑娘扭動著腰肢,花襯衫小樂隊一旁演奏,曲調樸素、慵懶,沒錯,就是那些夏威夷小調

杯中之物的勁道比想的強烈,菠蘿的甜蜜沒能壓住酒精烈度。生產這款啤酒的釀酒廠,也是本地曆史的縮影。創始人詹姆斯·多爾生於 1877 年,締造了一個以菠蘿為中心的產業帝國。與香料、咖啡一樣,糖驅動著近代世界的形成。因為盛產甘蔗與菠蘿,夏威夷是全球製糖業的重要一環。甜也是一種權力,白人種植園主將金錢轉化成政治控製,廢黜了夏威夷女王,創建了一個有利於他們的共和國。詹姆斯·多爾的堂兄、擁有一副令人難忘的胡須的桑福德·多爾,出任了首任總統,積極說服一個迅速擴張的美國將共和國納入版圖。

本地獨特的政治、經濟環境,也造就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華人社群。這些大多來自廣東的移民,以檀香山命名這個群島,並發展出一種少見的政治意識。他們不僅參與當地的權力角逐,還追隨孫文締造了近代中國第一個海外政治組織——興中會。

興中會會址

我微醺,眼前一切皆顯錯亂。這是 2020 年 2 月末,一場全球性瘟疫正四處蔓延,這裏卻像身處曆史之外,海灘、購物中心、電影院擁滿了人,交談、飲咖啡、衝進海浪……空空蕩蕩的唐人街傳遞了憂慮,華人及他們的食物可疑起來,似乎病毒與膚色有關,能藏身於叉燒和蝦醬空心菜。

一種微妙的曆史聯結漂浮在空氣中。一百二十年前,梁啟超在此登岸,也恰逢一場全球性的流行病危機。這令他的計劃倍受幹擾。自 1898 年秋天流亡東京,他已遭受一連串挫敗:日本政府沒能幹預北京政局,助光緒帝複位;康有為被強迫離境;自己創辦的《清議報》時時麵臨停刊壓力。但機會意外湧現。被迫前往加拿大的康有為,發現了大批追隨者,他們慷慨解囊,成立了保皇會。康意識到,散落世界的華僑可化作一股值得期待的政治力量。梁的夏威夷之行與這新形勢相關。在此停留一個月後,他將乘船前往舊金山,展開美國大陸之旅。一路上,他將發表演講、募集款項、創建保皇會分會。募款將為勤王起義提供動力,若一切順利,起義將同時在華南與長江流域發生,從維新人士到會黨、遊勇皆卷入其中。義軍最終將揮師北上,恢複光緒的權力,重啟中國變革。

現實與梁啟超期待的大為不同。一場鼠疫剛抵達夏威夷,唐人街淪為替罪羊,遭遇隔離、火燒。他深感種族焦慮,憤憤稱統治者為“白賊”;隻因膚色,他也無法搭乘前往舊金山的船隻。最終,美國之行未遂,島內的募捐也談不上成功,國內的起義更以災難收場。梁深陷愧疚,恨不得自殺謝罪。夏威夷也見證了他的搖擺性格,孫文將哥哥、同學與興中會網絡介紹給他,以期共同革命。他卻背叛了這份信任,將興中會員納入保皇會麾下,同時安撫遠方的孫文,許以攜手入主中原。他還投入一場熾熱的單相思,在國家衰敗、兄弟遇難、同門相攻的焦灼中,持續修改一組給何小姐的情詩。

在日本時的梁啟超 

這個片段或是理解本書的恰當切口。這一卷從 1898 年秋至 1903 年夏,是梁啟超流亡歲月的第一階段。他帶著幸存者的內疚抵達東京,六君子血灑菜市口,光緒被囚瀛台,一眾同誌四處逃散。他要消化這創痛,也要警惕這創痛。流亡是前所未有的經驗,熟悉的世界陡然消失,最尋常的語言與食物也變成挑戰。驚恐與威脅也從未消退,對他頭顱的懸賞遍布中國沿海城市,延伸至海外。流亡也是契機,它助你拋棄習慣的窠臼,擁抱新思想與新感受,塑造一個新自我。

梁啟超成功、或許過分成功地重塑了自我。從《清議報》到《新民叢報》,他開創了流亡新聞業的先河,以橫濱為基地,對中國政局發揮了意外的影響力。明治晚期蓬勃的報刊、書籍衝擊了他的思想,他逐漸脫離康有為,獲得智識上的獨立,還變成一座不斷延展的知識橋梁,幾代人將借助他來進入現代世界。在某種意義上,他是中國的第一個現代心靈。

梁啟超主辦的《清議報》

比起生花妙筆,他更期待以行動者的麵貌示人。他創辦實業,展開武裝起義,把整個世界變成了舞台。從橫濱、火奴魯魯到新加坡、悉尼,再到溫哥華、紐約、舊金山,他成了老練的全球旅行者,與日本首相筆談,在華爾街拜訪 J. P. 摩根,前往白宮會晤西奧多·羅斯福,還穿梭於散落各處的唐人街,觀察、體會華人在異域的屈辱、希望與獨特之生命力。即使置於世界坐標,他的廣闊經驗也少有人及,在那一代中國人中,更獨一無二。

這隻是故事的一麵。他影響力驚人的筆端,也常伴隨著不安。為了現實政治考量,他製造康有為神話,扭曲亡友生平,還編織荒誕不經的謠言。他參與的政治行動草率、漏洞百出,充滿孩子氣式的任性,總導向失敗。他的智識成就也不無瑕疵。他毫不客氣地借用日文學說,還常赤裸裸地抄襲,引發日本同行的抗議。他的思想看似充沛、廣袤,更充滿矛盾、錯亂,常是生吞活剝、一知半解的結果。他也缺乏一個偉大思想家的敏銳與深刻,沒能將龐雜經驗化作對人生與世界的真正洞察。在這一人生階段,他遵循樂觀、線性的思維,對於日本與西方的理解停留在表層,缺乏更富原創性的見解。一些時候,他就像青年時代的托克維爾:“他還沒有學會什麽,就已經開始思考了。”

不過,對於一個不到 30 歲,在四書五經、八股訓詁中成長起來的青年,這要求又未免苛刻。梁啟超正是一個典型的過渡人物,“徘徊在兩個世界之間,一個世界已經死亡,另一個世界尚未誕生”。他注定以闖入者的心態介入每一個領域,他的冒險、掙紮、奇思異想、種種謬誤,皆標誌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

02

“曆史真正的主題,不是已發生的事情,而是當事情發生時人們的感受。”在寫作這一卷時,曆史學家 G. M. 揚這句話常跳入我腦海。

怎樣去理解一個世紀前、與你的經曆迥然的一個人?翻閱《清議報》是一種方式,喝菠蘿啤酒、在墨爾本的淘金博物館中閑逛,也是一種方式。時代充滿斷裂,過往即他國,也仍有某種連續性,風物會意外地存續下去,每一代的苦痛與喜悅,希望與焦灼,亦不無相通。

自 2015 年 9 月寫下這部傳記的第一行,梁啟超與他的時代,成了我生活中的一種平行存在。他的行動與思想,常變成我的避難所。讀到他信中那些抱怨,看似成功的書報虧損不斷,在同門麵前忙於自辯,我感到某種釋然,甚至對自己的創業焦慮不無緩解;他囫圇吞棗地應對立憲、文明、經濟、笛卡爾、格萊斯頓、盧梭這些概念時,多少就像是我突然被拋入了大數據、OpenAI、埃隆·馬斯克的世界吧。我也記得抵達異國的新奇與不適,對於唐人街的親切與疏離,這該與梁的感受不無相似吧。

這帶來親近感,也可能是某種庸俗化,窄化了曆史人物。我這一代人已經很難想象梁啟超這代讀書人的中心角色,他們的思想、言論對現實強有力的衝擊,他們在朝野中激起的愛慕與憤怒。

橫濱中華街舊影

寫作不無興奮,它擴張你的心胸,讓你被另一個時空滋養。它更充滿痛苦,很多時刻,我覺得自己掉入種種瑣碎,《清議報》《新民叢報》上那些大量重複、缺乏養分的文章,各種二流作家一時的感慨,占據了我太多精力,以至於喪失了對更重要問題的追問。1898—1903 年不僅是他個人觀念形成的關鍵歲月,也是中國思想的巨變時刻,它值得更深入、更精確的筆觸,我模糊地感受其輪廓,卻喪失了進一步廓清的氣力與耐心。

但對於一點,我頗為自豪,比起之前的梁啟超傳,我更充分地描述了時代情緒、城市氣質、各地華人社區的麵貌,以及同代人的選擇。在與環境的互動中,個體精神與性格得以真正浮現。我亦認定,橫濱的色彩、李鴻章雜碎的滋味、西雅圖戲院的氣氛、一個墨爾本礦工的歎息、一位杭州故友在日記中的感慨,皆有其價值,它們構成一張令人著迷的世界之網。

在這一卷中,梁啟超的思想與個性皆更為鮮明。曆史之創痛,一個突然浮現的舞台,康有為的遠離,迫他迅速成熟。令人欣慰的是,他並未因此扭曲,在很大程度上,他仍保持了誠實、熱忱與笨拙,為自己的謊言不安,奮不顧身地投入冒險,也對任何一種選擇皆感懷疑。

我亦逐漸意識到,這個計劃比最初想象的更龐大。你了解得越多,就越意識到自己的無知,越有充分描述的衝動。最初的三卷本計劃,如今擴展為五卷,倘若足夠勤奮與幸運,或可在下一個七年,完成餘下三卷。盡管對這一卷仍有諸多不滿,我已迫不及待地進入下一卷的寫作。那是 1903—1912 年的梁啟超,一場決定中國命運的爭辯,將在他與孫文、章太炎間展開。

2022 年 12 月 24 日 於 虎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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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分享,很好的文章 -途中燕子- 給 途中燕子 發送悄悄話 途中燕子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25/2023 postreply 16: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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