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宏:許倬雲先生新著《一天星鬥》讀後感

來源: JustWorld 2023-08-12 04:39:4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9316 bytes)

許宏:許倬雲先生新著《一天星鬥》讀後感

*這本書最終由許倬雲先生定名為《經緯華夏》,許宏先生就此題目,另行撰寫了新版序言。——編注

 

十六年前的2006年,捧讀剛出版的許倬雲先生的新著《萬古江河——中國曆史文化的轉折與開展》,我就為先生深厚的史學功底、磅礴的大氣和優雅雋永的文字所折服。彼時,接手二裏頭遺址以來的田野工作正好告一段落,一係列重要考古發現需要消化整理,作為一部全景式地勾畫中國曆史發展脈絡的好書,《萬古江河》給我的啟發極大,對我日後的學術思考與麵向大眾的公眾曆史寫作都有深刻的影響。

其實此前的1999年和2003年,我就有幸參加了許倬雲、張忠培先生籌劃、主持的“中國考古學跨世紀的回顧與前瞻”(北京清西陵)和“新世紀的考古學——文化、區位、生態的多元互動”(台北南港)兩次學術研討會,發表自己的研究成果。2004年我在台灣政治大學做客座教授時,還應邀在許倬雲先生主持的“中研院”大型學術項目所屬活動中做了演講。2007年11月,我有幸在洛陽接待先生夫婦,陪他們看了二裏頭遺址、偃師商城遺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工作站陳列室和龍門石窟等,得以鞍前馬後,向先生請益。

2015年,《說中國——一個不斷變化的複雜共同體》首發,我又應邀與曆史學家楊念群、人類學家王銘銘兩位,參加了出版方在言幾又書店舉辦的新書推介活動。在大屏幕上看到已無法回中國、但精神矍鑠的先生。2020年疫情期間被困美國,還應邀為先生的《許倬雲說美國——一個不斷變化的現代西方文明》一書寫了推薦語,錄製了我選出的先生書中精彩段落的音頻。

這就是我與許倬雲先生的緣,但更深的緣,還應該是通過不斷閱讀而與許先生在“對本國已往曆史之溫情與敬意”(錢穆先生語)上的“共情”。此次,第一時間通讀了許倬雲先生的新作《一天星鬥》,先生說,“我的一輩子,最後也純粹是在探索中國曆史的來龍去脈,一線貫注”。讀罷全書,再次被先生對這方水土和為中國文化所涵育的這方人民的“溫情與敬意”感動,對先生駕馭大曆史的貫通感更是服膺於心。

目前,中國學術界關於中國文明起源認知的最大公約數是多元一體理論。這一理論框架來源於社會學範疇的多元一體格局,指的是一種橫向的當代民族觀。而考古學上的多元一體理論,指的是華夏族群縱向的演化趨向,從多元化到一體化。所謂“最大公約數”,指的是在這一問題上,認可度最大,爭議最少。

許先生借用辛棄疾“一天星鬥文章”的名句,擬定《一天星鬥》為書名,希望從“許多個體的遺址排列為序列”,推及“係列古代文化的延伸和轉折”,進而放大到“將中國曆史歸納排列,成為時間上的序列,空間上的擴散。從而理解到:人類的移動軌跡,以及族群之間、國別之間互動的形態。”就我的理解,他也是心心念念於中國文化的緣起。許先生引用中國考古學泰鬥蘇秉琦的中國史前文化“區係類型”說,而蘇秉琦先生就將這個最初無中心的多元狀態,比喻為“滿天星鬥”。所以作為考古人,看許先生《一天星鬥》的書名,最先想到的一定是這個多元初起的狀態,而後才有華夏文明的萬古江河。

關於整個中國曆史不斷展開的曆程,許倬雲先生擬定《萬古江河》中各章的標題時,曾借用梁啟超先生《中國史敘論》所述觀念,“將中國文化圈當作不斷擴張的過程,由中原的中國,擴大為中國的中國,東亞的中國,亞洲的中國,以至世界的中國。凡此階段,因為我們的時代已與任公的時代不同,舉凡中國文化史的史料、中國曆史的知識,以及其他文化曆史的研究,於最近百年來均有長足進展,是以本書不僅有自己設定的斷代,於各個段落的界說也有自己的認知,而毋須受任公曆史觀念的約束。”

梁啟超先生界定的“中國之中國”是從黃帝到秦之一統,“亞洲之中國”是秦統一後到清乾隆末年,“世界之中國”是乾隆末年之後。許倬雲先生依新的考古發現與研究,大致將商至戰國歸為“中原的中國”,認為秦漢是“中國的中國”,魏晉南北朝至唐屬於“東亞的中國”,五代至宋、遼、金、元是“亞洲的中國”,“世界的中國”則為明清至今。而關於《一天星鬥》這本書的寫作初衷,也是出於這種從中國到世界的宏闊的世界觀甚至宇宙觀:“在《萬古江河》寫完之後,我常常感覺這本書的敘述,其實都是討論中國文化圈裏麵內部的演變。既然這個文化圈是上麵一個大宇宙、下麵一個全世界,中國圈在世界圈、宇宙圈之內,究竟如何找到安身立命之所?這才是我現在撰寫這本書的命意。”

圖:2007年,陪同許倬雲先生考察二裏頭遺址

現在,我們可以循許倬雲先生等前輩的學術誌向和探索業績,來做深入的探究,同時也續有心得。就我一個考古人的視角而言,從全球文明史的角度看中國,如果仍然借用梁啟超和許倬雲先生的概念,“中國的中國”應大致相當於玉帛古國的良渚、大汶口-海岱龍山和仰韶-中原龍山等新石器時代文化所處的距今5000-4000年前的那個時代,那是一個限於東亞大陸的鬆散的史前中國互動圈漸趨形成的階段;“歐亞的中國”相當於以二裏頭為先導的中原青銅文明(三代王朝)被納入歐亞青銅文化的“世界體係”,經秦漢而至隋唐,東亞大陸的國家群與歐亞大陸西部和中部不斷溝通互動的時代,這也是以中原為中心的時代;“世界的中國”則大致相當於宋-清的近古帝國時期,逐漸麵向海洋,都邑由中原東移,南北變動,步入擁抱世界的新紀元。因了考古學的興起,我們可以把眼界進一步放開,從而有了更宏闊的視域。《世界體係:500年還是5000年?》一書[1]就提出這樣的問題,在我們看來,“世界體係”的最初形成契機,當然是5000年前席卷整個歐亞大陸、距今3700年前後進入東亞並催生了中原王朝文明的青銅大潮,而非500年前的“大航海”貿易。許先生在本書中也述及“青銅技術一點點地向東傳輸”的大勢。當然,各種劃分方案,都屬仁者見仁的闡釋,均聊備一說。

讀此書,感覺最為認同,最惺惺相惜之處,就是許先生把地理地緣和人地關係作為展開中國畫卷的基礎,他胸中時時有一幅碩大的東亞全圖。他儼然是位將軍,又像是位寫意書畫家,睥睨天下,揮灑自如,他將中國地理與華夏文化大勢比喻為青龍“棋局”,頗有“一覽眾山小”的豪氣。

書中明確提出了三個“核心區”的概念,其實這三區的劃分,在《萬古江河》初章關於中國文化地理的分區中已略見端倪。第一區應即黃土高原與黃土平原及左近地區,如遼河流域(作者提及紅山文化屬於此區);第二區是長江中下遊地區加上以長江上遊為主的西南地區;第三地區則是從東部、東南直至南部的沿海彎月形地帶。而“三個‘核心區’之間的互動,或者延伸、或者演進、或者轉接、或者擴散,那就敘述了華夏文化本身從成長到成形的‘傳記’。”

這三大區域,在新石器時代起步階段是並行發展的,最初並沒有核心可言,許倬雲先生在《萬古江河》中就指出“本書於史前部分,並不設定‘中原’觀念”。的確,那時尚無“中原”可言。從考古發現上看,反而是第二、三區“東南先亮”,海岱地區的大汶口文化,皖南地區年代既早且玉器極為發達的淩家灘文化,太湖一帶的崧澤-良渚文化等,甚至第二區的長江中遊屈家嶺-石家河文化,其貴族政治與社會複雜化程度都遠超第一區的仰韶文化集群。隻是到了龍山時代末期,隨著其他區域的衰落與“連續”中的“斷裂”[2],豫西和晉南地區才異軍突起,二裏頭文化最終成為中原中心的先導,甚至被形容為“中國新石器時代傳統文化核心區史上最黑暗的時段”的“一處文化孤島”[3]。

所以,許先生劃分的三區中之第一區成為真正的核心區,愚以為就在考古學上的龍山時代向二裏頭時代轉進之間。這也是中原地區新石器時代向青銅(禮器)時代轉進的節點,從滿天星鬥的無中心多元,向月明星稀的有中心多元(中原中心形成)轉進的節點,從邦國林立向廣域王權國家轉進的節點,中原中心由此得以形成。但這裏的中原中心,主要是指政治中心而言。誠如先生在書中指出的那樣,從更大的時空視域看,“‘中原’是中國古代文化主流或‘火車頭’的觀點,應當修正為:長江、黃河平行的路線上,南、北族群競爭又合作,構建了古代中國文明,能久能遠的深厚基礎。”先生由是提出文化地理上三個核心區的劃分,是切中肯綮的。

在大的核心區的勾勒之外,許先生也關注“天然地理條件自成單元的”小區域。譬如在述及中國的現代化時,他指出,“有若幹省區也個別地從事地區性的現代化。當然這些省區,本身有一定特色:山西、四川、廣西、雲南,都是比較有天然地理條件自成單元的省份。”其中的山西,“在民國初期,最閉關自守而數十年定於一尊者,是山西省的閻家。”“山西省內確實在抗日戰爭中,也沒有遭受很多災禍。這個地區的力量,其實也沒有對於抗日的全局,提出它應有的一份力量。”而這與“山西三麵高山,一麵大河,有表裏山河的天險作為屏障,外來勢力難以進入”的自然環境息息相關,這是許先生在史前時期和王朝時期的敘述中也常常提及的。

 

我們看許先生書中提及的晉南地區的陶寺文化,它大範圍吸納外來因素,高度興盛,但勢力範圍不出晉西南,顯然偏弱。真正對其禮樂內涵加以揚棄而發揚光大的,是在大河之南、太行以東的二裏頭、二裏崗和殷墟文化這個係列的王朝文明。而到了西周時期,晉國繼承周文化的衣缽,雖盛極一時,但勢力仍不出“表裏山河”的這一空間。到了三家分晉、戰國諸雄爭霸,韓、趙、魏的都城無不遷出山西,定都於外圍的大河之南、太行以東,然後成就其躋身“七雄”的霸業[4]。後來,又有北魏都城由平城(今山西大同)向洛陽的遷徙,李唐起兵於太原而建都於關中……可以說,任何曆史劇,都是在地理這一大舞台上上演的。“起於河東山西,成於河山之外”,地緣地理的規定性,使我們能捋清不少大曆史的脈絡。

關於中國曆史,許先生不是事不關己的旁觀者,他先是戰亂時被卷入,深懷流離失所之痛,後又親身參與到台灣的社會改革中,希冀能對故土更好的發展有所助益。他既是冷峻的觀察研究者,又是抱持熱望的踐行者。他是嚴肅的,又是熱忱的,他的文字融入了情感,但又質樸自然。他說自己“提出的解釋,不見於任何教科書之中,如果不用心在史料上,是看不出來的。”也正因此,他對自己抗戰時的親身經曆和對台灣從古代到現代演變的敘述,對知識分子如何影響中國曆史發展方向的分析,對湖湘經世學派及其後繼者作用的強調等,都構成該書區別於一般中國通史的鮮明特色和獨到難得之處。

先生的立意,是要“解答一個千古大問:中國為什麽到了近代兩百年來,麵對著西方無法抗拒那些乘潮而來的歐洲人?也就是,中國文化奔入世界大海洋這一關鍵性的時刻,為何我們的反應機製無法做適當的感受和發展應有的調節與更新?這個大問題,才是我寫作本書的主要動機:我要從世界看中國,再從中國看世界。”希望通過這一番自省,“在我們源遠流長的基礎上,發展一個對於未來全人類有益處的選擇。”這些悲憫的哲思,令人感佩不已。

關於我者和他者,先生的敘述透徹超脫:“中華文明係統,是由儒家界定了普世的人文價值。這一係統,既是普世的,當然不再有‘自-他’的對立”,“這一社會關係圈,投射於中國與四鄰的關係,遂是理想中‘近者悅,遠者來’的‘向化’,沒有絕對的‘他者’,隻有相對的‘我人’。”甚至“南北朝數百年間,中國地區的政治文化各個係統,主客我他之間的關係,都有過位置倒易的現象。”或可稱為“我”“他”的大混合。[5]在本書中,先生更指出“中國沒有邊界,中國是一個‘天下國家’——就是一層層文化的自然發展。”

許先生在本書中,推測商人的“祖先大概生活在遼河流域。在後世的中國曆史上,東北方向進入中原的通古斯,他們的遠親匈奴和蒙古,近親鮮卑、契丹、女真和滿州人,都是從東北方向進入中國。尤其後麵這三支,他們進入中國的關口,不是從北方草原打進來,而是從燕山山脈到接近渤海的山地缺口,逐步滲透中原。這些族群與漢地居民的互相融合,相當順暢。相對於匈奴和蒙古,鮮卑的北魏、契丹的遼、女真的金、滿州的清,都終於完全融合於中華的大家庭之內”。這種對大曆史中人地關係的探索歸納,從信史時代的已知追溯原史時代的撲朔迷離的未知,都具有觀察視角和方法論上的啟發意義。帝國時代北方少數族群的屢屢南下自不必說,周人有濃重的西北羌戎的文化基因亦有跡可循,如是,夏商文化中如果有外來因素,也就是非常可以理解的了。其實在殷墟的考古工作中,已有偏濃厚的北方因素不斷發現,許先生在書中述及婦好,就提到“據考證她是商王武丁的王後,在出嫁前是商王國北部方國的公主。”這一推論是合理的。包括三星堆文明由斯基泰人(Scythians)傳入的可能性很大的推斷,都很富啟發性。二裏頭文化中,也見有北方草原因素的長身青銅戰斧和環首刀,透露出當時大範圍文化交流的深度與廣度。

由是,我想起先生多年前接受采訪的一段話:

記者:你在50歲以後對中國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變?

許倬雲:那時候我就拿最大的全人類、最小的個人這兩個當作真實不虛的東西。餘外,國也罷,族也罷,姓也罷,都是空的,經常變化。哪個國的疆域沒有變過?哪個族是永遠這麽大的?哪個姓沒有(經)中間變化而來?哪個地方是永遠同一個地名?哪個村是永遠是同一批人?都是變化的,隻有全人類全體跟一個個人是真實的。[6]

這是一種大徹大悟後的平和與深刻。先生所描繪的萬古江河、一天星鬥,也不隻屬於中國,更屬於全人類。

許先生在全書的最後,談到對未來中國的希望,先坦言自己此前在關於“賽先生”、“德先生”和“進化論”認知上的誤區,又給出了殷殷的囑托,“希望《禮運·大同篇》那個‘大同世界’的夢想,早日在中國落實”。我在評價《許倬雲說美國》一書時談及:“許倬雲先生一直是一位前瞻者,他從前現代走來,身處現代文明的漩渦,又窺見了許多後現代的問題。這位世紀老人的警世恒言,處處散發著思想的輝光和對人類文明的終極關懷。”讀這本《一天星鬥》,你也不得不由衷地感歎:許倬雲,常讀常新。

(本文收錄於馮俊文主編《倬彼雲漢:許倬雲先生學思曆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3年。

所有跟帖: 

許先生在本書中,推測商人的“祖先大概生活在遼河流域。 -JustWorld- 給 JustWorld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12/2023 postreply 04:42:25

萬年前泛歐亞語起源於東北種植粟(小米)黍農民, 向周邊擴散產生了日語,韓語,突厥語,蒙古語,通古斯語。 -JustWorld- 給 JustWorld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12/2023 postreply 04:43:53

維吾爾語和土耳其語屬於突厥語。漢藏語係起源於7200年前北(中原)中國的粟(小米)農之中。 -JustWorld- 給 JustWorld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12/2023 postreply 04:44:30

4.2k事件,天氣變冷,除了陝甘寧青海地區外,其它地區不適合人類生存,所以商周兩朝崛起於那一帶。 -JustWorld- 給 JustWorld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12/2023 postreply 04:45:44

目前,C單倍群占中國人口約10%,(商朝,晉朝,北魏,元朝,清朝)是C單倍群。 -JustWorld- 給 JustWorld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12/2023 postreply 04:47:03

周朝和契丹(遼朝)是N單倍群,宋朝是Q單倍群,明朝是O單倍群。 -JustWorld- 給 JustWorld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12/2023 postreply 04:47:56

中國人是不同時期不同人群不斷混血的過程,世界各地都是如此,種族國家都是近代的概念,民族這個概念更是被隨意誇大。 -JustWorld- 給 JustWorld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8/12/2023 postreply 04: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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