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兩年前,漸凍症患者李小中雇凶殺己事件轟動網絡。今天是第二十三個“世界漸凍人日”,我們重新回訪了李小中,和看護她的家人諶石軍、諶亞妮,記錄他們生活的五年。這個故事裏有最為殘酷的真實:病痛的折磨、自殺的意念,患病後,親人間的激烈爭吵與小心翼翼的隔膜。
或許,這個故事也與我們每一個人相關——如果終會在生命中經曆與罕見病患者或其親友相似的艱難時刻:當肌肉逐漸萎縮,智力、記憶與感覺卻還在,一個人是否仍懷有對尊嚴與親密的渴望;當無法解決親近之人綿延的痛苦,照護者在不堪與無力中,是否仍可能抱持忍耐和對抗磨難。
李小中快窒息了,肢體在掙紮中抽搐著。按約定,朋友會繼續用毛巾捂住她的嘴,直到她死。她本能地想要喘氣,嘴被自己咬掉了塊肉,血滲進毛巾,很快,她兩眼發黑,昏了過去。
那是5月9日,52歲的李小中第三次在湖南安化縣老家雇凶殺己。患漸凍症5年、全身無法動彈的她決絕赴死,而朋友中途放棄,她的計劃最終落空。
“要麽有錢,要麽有人(看護),我兩樣都沒有。”6月2日吃晚飯時,李小中的嘴仍有些麻疼,她囁蠕著口中的菜梗,兩眼怔愣望著窗外。頭頂的舊吊扇緩慢轉著,發出鍾表指針走動般的摩擦聲,時間宛如酷刑。
喂飯間隙,她的丈夫諶石軍則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說,“這個家被她拖垮了。”
他照料妻子多年,有時和妻子依舊難以溝通,急得冒火,忍不住要罵幾句,“罵她死……我說的是氣話,她是當真的。”疾病讓她的咀嚼、排泄、睡眠,每個基本的生理反應都變得尤為艱難,他覺得自己在陪她坐牢。
女兒諶亞妮也有同感,她32歲,每次回到老家,麵對母親總有種“慢刀子割”的壓抑。她記得,母親患病之初,父親的態度並非如此。疾病之外,看護重壓成了這個家庭裏更大的鴻溝。
李小中房間裏的老照片,圖中為諶亞妮童年照,左下為她與諶石軍1991年的結婚照。本文圖片除特殊標注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陳燦傑 攝
“你以為我是一隻螞蟻呢?”
李小中想死得體麵點。
患病至今,她的身體像蠟燭一樣融在輪椅上。腋窩捂得發癢,後背發燙,或是蒼蠅在身上爬,她無力招架,她連把耷在椅上的手臂挪動一下的力氣都失去了。
唯一能受點控製的,是眼珠的轉動。她僅能靠電腦的眼控係統與人交流,用眼移動光標“敲”字。但隨著視力衰退,光標開始在她渙散的眼神中搖移,打錯拚音,又得重來。偶爾用眼過度,“眼睛像辣椒一樣”,疼得她擰嘴叫。
電腦眼控係統操作界麵。
被世界衛生組織列為“五大絕症”之一的漸凍症(ALS),即肌萎縮側索硬化,蠶食著她所剩無幾的尊嚴。它是一種典型的神經退行性疾病,表現為肌肉逐漸萎縮,繼而緩慢喪失交流、進食或呼吸的功能,目前沒有可以根治的藥物,多數患者會因呼吸衰竭在3-5年內去世。
2019年1月,李小中在中南大學湘雅醫院確診漸凍症。2020年,無法忍受病痛折磨的她,服下2瓶安眠藥,病情快速惡化,之後,她兩度雇凶殺己,試圖通過煤氣、有毒藥粉結束生命,因煤氣從門縫中泄漏、藥粉被凶手用薯片粉末替代,又活了下來。去年,她想把自己餓死,撐了3天,“實在太難,腳縫裏麵像蟲子鑽。”
這一次,她選擇了快速、亦痛苦的死亡方式。
據李小中的轉賬記錄及微信聊天記錄,5月初,她與朋友陳宏濤約定,9日當天他從長沙開車至她家附近,等到晚上九點,諶石軍安頓好她睡覺、外出打牌時,潛入房間把她捂死,雇傭費34000元。李小中說,她與陳宏濤認識多年,他因做生意負債,學曆不高,又不願幹苦力還債。
據二人微信聊天記錄,陳宏濤數次打算放棄行凶,稱“為這點錢冒這個險不值得”,但李小中每次都強調,這個方式安全、快速,不會留下證據,且自己家人“不會因為我沒影的事花時間(調查)”。
臨死前一天,李小中讓諶石軍給她洗了個頭,怕窒息時失禁拉自己一身,特意排了次便。9日當晚八點,她叮囑陳宏濤:“你不要怕,我怕痛苦,你不能心軟,堅持十分鍾。”進屋睡覺後,擔心他打退堂鼓的她盯著牆上的時鍾,9點15分,樓梯傳來了腳步聲。
李小中回憶,陳宏濤進屋後,不敢正眼看她,遲遲下不了手,她想翻過身,頭剛扭過一點,脖子突然“哢嚓”一下,一隻手死死壓在嘴鼻處,她心想脖子估計是廢了,反正要死無所謂了。在窒息的掙紮中,“他說了3次要不算了退款”,手捂得一下輕一下重,但她還是陷入了短暫的昏迷。
李小中說,醒來後,陳宏濤拿濕紙巾糊她嘴上,想再試一次,她搖頭拒絕了,“我也受不了那麽長的罪了,拿我試著玩呢。”隨後,陳宏濤用毛巾擦掉她嘴上的血跡離開。隔天,她質問陳宏濤,為什麽不能在第一次就下狠手,害她白白遭罪,“你以為我是一隻螞蟻呢,那麽容易死?”
陳宏濤回複說:“我是下不了手的,看到你眼睛就手軟了!”
李小中與陳宏濤的聊天截圖。受訪者供圖
收到陳宏濤退款後,李小中向女兒坦白了此次雇凶。諶亞妮說,當時她內心很矛盾,想找陳宏濤當麵對峙,但母親始終不透露陳宏濤的身份信息,不願連累他,報警的話,又怕和母親再起衝突。
李小中隻是不斷懇求女兒,讓她幫忙搞點麻醉藥給自己安樂死。
諶亞妮表示,母親第三次雇凶,所幸身體沒有明顯影響,她不再像從前得知雇凶那樣緊張了,心裏有種說不清的“淡然”與無奈,“讓我難過的點在於,她居然來求我幫這個忙”,她不可能去搞麻藥,但在母親的哀求麵前,自己甚至不忍心一口回絕。
5月30日,記者最初采訪時提到此事,諶石軍稱並不知情。事發那晚,他在外通宵打牌。早上回家時,看到李小中的枕巾上到處是血,她解釋稱是翻身時不小心咬破嘴了,當時他有些費解:她現在還有咬舌自盡的力氣?但也沒再深究。
至6月2日,記者再次向諶石軍核實此事,被告知事情原委的他怔愣了一會兒,但不願進一步回應。他喝了些酒,眼神空茫,算著這是李小中第幾次雇凶,突然有些激動地說,沒有人下得了手的,“她要害人她就害!都是徒勞的。”
“她心裏還是依賴他”
李小中和諶石軍原本分居多年,是被這場病重新綁在一起的。
夫妻倆曾一同在珠海打工、生活十多年,因感情不和,2014年,李小中獨自前往北京開理發店,諶石軍則辭掉貨車司機的工作,在安化老家待業好幾年後,去寧波找了份小區物業管理的工作。
“他倆這段感情是孽緣”,諶亞妮說,自小父母就因瑣事爭吵不斷,“他們這種日子我看都看飽了。”吵完隔天,一地煙頭,父親紅著眼去上班。她至今想不通父母的感情為何如此濃烈,兩人“相愛相殺”,母親強勢,喜歡往槍口撞,父親脾氣也暴,有時動手打人到要縫針的地步。
她說母親因此經常離家出走、鬧離婚。“我媽喜歡跑,我爸喜歡追。”
諶亞妮記得,母親去北京後,父親找去鬧過、求過,之後回老家再沒心思工作,成天無所事事,“他說沒有我媽過不下去。”那時他像個臭蟲,親戚碰到他,總罵他不爭氣。等到他在寧波的工作步入正軌,母親卻病了,多次讓他回家。“他一開始也不想回來,心裏有股氣。最後實在是看著媽媽身體一天一天往下垮了,才沒去上班。”
被問及過往與李小中的感情,諶石軍多選擇回避。2020年10月,李小中第二次雇凶自殺後,他不再外出打工,與保姆一同照料她。但因交流不便及護理困難,保姆越來越難招,更多看護職責落在諶石軍身上。
每天醒來,他拿個小鐵片一點點刮掉積在她口腔裏的黏液;她氣短,給她喂水漱口時,得先等她把氣理順了,否則很容易嗆到;洗漱完,便是緩慢的喂飯,她主要吃流食,菜得煮爛、剪碎才嚼得動,“她現在吃點東西,吃奶的勁都出來了”,諶石軍說,她要想吃飽,起碼得3個小時,有時她吃得太累,寧願餓著。
喂飯間隙,因李小中的舌頭動不了,他不時用筷子把食物撥回牙麵上,此外就是刷手機、到陽台抽煙、喝酒。諶石軍說,等她吃飯等得無聊,他就喝酒,結果酒癮越來越大。吃完,他幫她按摩,握拳搓背,他的指關節處磨出了厚繭。
諶石軍手指關節磨出的厚繭。
“很難伺候”,諶石軍說,比起看護,難的是交流。李小中的知覺都在,衣領口提上點都壓得難受,意識也很清楚,但一離開眼控係統就隻能“哼哼唧唧”,多數保姆年紀大了,很難及時反應過來。
李小中說,有次她讓保姆收拾衣服時記得分類,別全塞一個皮箱裏,但保姆忘了,她在房間裏盯著門,想去客廳用電腦再提醒一遍,保姆愣是沒明白,她急哭了,保姆也慌了神,哭得比她還厲害。
諶石軍表示,他沒少提醒保姆,交流不了就把她推出來打字,但保姆老是忘,很容易就積壓了心理負擔,“幹兩個月的都很少,一般都是幹幾天就走了。”
李小中讓女兒代寫、貼在廁所裏給保姆看的護理注意事項。
6月1日,新來的保姆黃習珍,幹了兩天就選擇走人。她57歲,原本是環衛工,收拾起家裏的衛生手腳麻利,但喂起飯卻手足無措,盯著李小中啥時能把菜咽了,幾次送飯的勺子懸著,又縮了回來,煩悶地抓了下頭皮。李小中提醒她注意衛生,她一下麵露難色。
因晚飯的一碗糊糊喂了一個多小時,兩人吵了起來,李小中覺得碗端平了,喝不動,黃習珍卻覺得自己喂的方式與諶石軍一樣,僵持不下,原本對自己的耐心信誓旦旦的她拎包走人。“她不配合”,黃習珍說,自己和諶石軍一起照料她時,她還算聽話,輪到自己卻牢騷不斷,“她就是想她老公來喂,她心裏還是依賴他。”
但李小中並不承認這點,說自己教了保姆好幾遍,反倒被她當作為難,“我又不是神經病!”李小中重複說著,氣得呼吸一顫一顫。
諶石軍向保姆黃習珍示範如何給李小中撓癢。
保姆走後,她沒敢告訴諶石軍,怕挨罵,呆坐輪椅上,整個屋裏僅剩頭頂吊扇的“吱呀”聲,晚上十點半,她尿憋得難受,給諶石軍打了電話。他一進門,掃了眼四周,“人呢?”一下又心領神會了,“走了是吧”,兩人對視著,笑出了聲。
諶石軍給她擦洗完,已近半夜十二點,但對李小中而言,煎熬才剛開始。她沒一會兒就會被疼醒,得翻身換一邊睡,止不住地發出哀叫,那口氣咽在喉底,吐出來都要耗盡全力;再次睡著後,原先被蓋住的蟬鳴聲回到屋內,突然,又一聲呻吟,驚醒的她開始低嚎,嘔吐一般;淩晨兩點,她的聲息已若遊絲,帶著哭腔,四點,她睡著了。
半夜,在客廳正對李小中的房門處,不時能聽到她的哀嚎聲。
“一天到晚陪著她,我也崩潰”
李小中說,這次雇凶,實際源於5月初諶石軍的一次情緒失控。
當時他喝得醉醺醺,喂她吃糊糊,她怕他碗端不好,會倒她一身或嗆到她,就把頭偏向一邊不喝,他突然往輪椅踢了一腳,“我一刻也不想看到他。”李小中表示,她寧願被捂死,也不想再這樣受折磨。
“他一喝酒我就好怕,廁所都不敢上。”李小中說,那晚她後來沒吃飯,不想隔天醒來要小便,自己拖長的叫喊會煩到他,“尿太多,罵太多。”
對此,諶石軍並未正麵回應。他表示,自己發火時“手可能會重一點”,“她是病人,不會打”,他坦言自己說過一些難聽話,罵她害人精,把家拖垮,有時聲音比較大,嚇到了她。
“不發火是不可能的”,諶石軍說,他對李小中的照料算有默契了,安頓她睡覺時,多問幾遍,基本能確認被子怎麽蓋、風扇怎麽調。但有時她也有脾氣,推她上廁所,想給她擦屁股,她“哼哼”著不同意,他猜不到還有哪兒沒搞好,聽著她的哭叫聲更加煩躁。
晚上睡覺,若睡李小中隔壁房間,“就沒睡成過”,整晚聽她叫得焦心,有時隻能到樓上的空房睡,但心裏還是記掛,也睡不好。他對這種無法控製的疼痛倍感無力,要是自己徹夜守著她,不出半個月也會垮掉,“把我拖垮,她就更痛苦。”
諶石軍給李小中喂飯。
每天幫李小中把吃喝拉撒睡的流程走完,諶石軍就去附近的棋牌室打麻將。他說自己心裏已經憋著一股火了,不去透透氣的話,對李小中脾氣更大,“一天到晚陪著她,我也崩潰。”
6月2日晚上,剛喝完酒的他來到棋牌室,一手抓錢一手抓牌,專注於牌麵上騰轉、叩擊,“今天還可以”,他一張張數著手裏的零錢,說掙了220塊。其間,李小中在輪椅上屁股滑了,硌得難受,讓他回來扶一下,打了幾次語音,他沒接。
直到她讓親戚幫她打了電話,諶石軍才騎上摩托回家,“我的手機是有問題”,他對記者解釋說。扶完,他很快折回牌桌,結果一把就輸了三百多,幹脆不打了。回到家,他嘟囔李小中害他手氣斷了,“真的有影響。”
“一輸錢就是我不該叫他”,李小中心頭也積著怨氣,在她將諶石軍置頂的微信聊天記錄中,多是讓他幫忙點蚊香、上廁所、睡覺等日常囑咐,但出去打牌的他多久能回來,“看他心情。”偶爾她也冒火,罵他畜牲。這些信息他基本都沒回複。
隔天,兩人又因照料爆發了衝突。諶石軍沒提早把流食煮好,李小中指責他做得還不如保姆,這直接激怒了他,“哪天不管你,看你怎麽搞!”他吼道,而後到陽台抽煙,抽完不解氣似的,繼續罵、繼續抽,李小中被嚇哭了,氣流聲短促地在她張開的嘴中“呼哧”響著,聲帶無力的她哭不出聲,眼皮卻已通紅。
“得了這個病,還有什麽(好)說的。”哭完的李小中一臉倦怠,仰頭繼續打字,說自己又不是情願得病讓人照顧。她不認為把諶石軍拖累了,兩人每個月低保合計近一千,夠吃飯了,由他照料時,她把原本用來請保姆的三千塊給他,他拿了工資,又能出去打牌,憑什麽這樣對她,“隻能忍。”敲著字,她的脖頸像被費力扯起的神經勒住了,眼神充滿不甘。
因父母離婚且長期在外打工,李小中自小由姑媽帶大,小學輟學後到理發店做學徒。16歲時,一心追求獨立的她開了自己的理發店。此後做過各種生意:開超市、棋牌室、手機店……
在諶亞妮眼中,母親為人要強,對掙錢有著極其敏銳的意識,且很在意自己的衣著打扮。患病之初,她為了方便打理剪去長發,但每當家裏有親戚來訪,她都要戴上假發或帽子。
李小中年輕時的照片。
“(照顧到)後麵人也疲了,我爸媽兩人說話都毒。”諶亞妮說,母親有時向她控訴父親的種種行為,但她很難去數落他哪兒做錯了,“生病的人辛苦,照顧的人也辛苦。”
李小中的婆婆,想到兩人往後的日子,總會哭著給諶亞妮打電話,說她父親吃得比以前少了。83歲的婆婆擔心李小中家沒錢買菜,拖著蹣跚的腿腳重新下地種菜,一有什麽好吃的就往她家送。
諶亞妮說,奶奶7個兒女,兒孫逢年過節包個紅包,她能拿兩三萬,在老家很好過了,但母親患病後,奶奶開始存錢,變得摳摳搜搜,“就是因為擔心我們家。”
她表示,這兩年父親肉眼可見地變老了,長了不少白發,原先一個睡著後“雷都打不動”的人,現在是“警醒”地睡,有時他半夜迷糊著拖母親上廁所,搞得一身汗,弄完也沒啥睡意了。
諶亞妮回憶,今年過年回家,明顯感覺父親整個人的狀態不對勁,對誰都凶。奶奶喊他,他會頂一句,“叫我幹嗎!”有次他喂母親喝牛奶,一時半會沒找到奶粉罐,無端端把她罵了一通。
諶亞妮說,她理解父親的煩躁,她自己帶小孩也會如此,但她是看著孩子一點點長大,而父親恰恰相反。
“條件不允許我活,後麵更難熬”
諶亞妮記得,曾經父親一切都要優先考慮母親的病情。自她患病,他沒再提過離婚的事,陪她奔波在全國各地求醫問藥,她想吃什麽就買什麽,還提議說趁她走得動,要帶她去旅遊。
她回憶,那時她小孩剛出生不久,體質不好總生病,自己帶娃已是焦頭爛額,父親還要嫌她對母親不夠上心,“我爸會說任他哭,不要管他,要先管我媽媽。”兩人還因此賭氣過。
2019年下旬,李小中眼見因為治病、自己拚搏半生做生意攢下的四十多萬元養老錢就要見底,回了老家。當時,諶石軍還在寧波做物業。此後,李小中數次自殺,他多是回家臨時替代下保姆的空缺。
確診後,李小中每月僅服用進口藥“力如太”就需要4000多元。受訪者供圖
諶石軍回憶,2020年初,她第一次吞安眠藥自殺前夕,問過自己好幾次回不回家過春節,執意要他回來,結果他剛到家沒幾天,就撞見她服藥後昏迷的場景,“她可能是想我內疚,她都病了,我卻不陪在她身邊。”
李小中曾經的保姆蘇梅連回憶,在她吃安眠藥前夕,聊起與諶石軍的各種過往,“好開心的,還笑得多。”例如丈夫過去追她,晚上總帶她看電影。
諶亞妮覺得,母親執意求死,原因不外乎兩點:錢,以及父親的態度。她說盡管母親對他的照料怨言頗深,但對比從前,“也是盡我爸最大的努力了。”
她形容,父親以前在家像個“領導”。下班早就去喝酒打牌,下班晚直接洗澡睡覺,來去“風風火火”,掃把倒了都懶得扶一下;一年到頭想吃他做的兩餐飯都難,更別指望他拖次地了;自己小時候,尿布都是母親在換,父親看到直犯惡心,如今他能每天清理母親的大小便,“單這一點,他改變很大了。”
諶石軍表示,要是李小中一年半載能治好,他也能做到兢兢業業伺候她,但麵對她被緩緩凍住的身體,他“看不到頭”。
諶亞妮說,即便現在父親疲了,在吃上也沒虧待過母親。以前他們一餐就能幹掉一個榴蓮,現在再給父母買,他都留給母親吃。“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有時兩人像小孩一樣懟上了,他嘴上嚷著不管她了,在外頭抽幾根煙,冷靜下來,還是會回去喂飯。
5月31日,保姆黃習珍抱不起李小中,諶石軍打趣說,要不搞個工地一樣的小吊機,她想上廁所時就給吊起來,李小中被逗笑了。“我媽現在雖然不能說話,但我爸會逗她笑,講笑話給她聽,我就不會,我根本都不知道怎麽逗”,諶亞妮說。
李小中說,以她目前的進食能力,其實差不多到要打鼻飼或者胃造瘺的地步了,但她沒敢和女兒提,怕女兒經濟壓力太大,會急著賣房。
諶亞妮認為,母親生病後變“敏感”了。有次自己托她起身去上廁所,不小心把她手弄疼了,她突然就哭了。自己一個無意之舉,被母親放大成了嫌棄、不耐煩。她記得,母親患病初還“強勢”點,在廁所褲子沒穿正會急得直叫,現在她在廁所已經沒啥動靜了,“她可能是馬馬虎虎也可以吧。”
李小中生病和自殺後,諶亞妮極力回避與母親談及生死。兒子的照片、視頻,發給母親前都要考慮一下,小孩成天到晚樂嗬嗬,蹦來跳去,發多了怕刺激到她,發少了又怕她多想。
她想過,把母親從現在緊鄰省道的三層小洋樓接到長沙公寓裏來照顧。但家裏衛生間不好進輪椅,加上裏麵的淋浴間和洗臉台,再擠父母兩個人,走動很費勁。
她小孩上幼兒園,逢長假她才能抽空回趟家。婚後這幾年,諶亞妮和丈夫過得並不寬裕,她之前在家帶娃,今年6月才在奶粉店做營業員,做影視拍攝的丈夫,這幾年受疫情影響收入減少,而母親患病前買給她的這套房,如今他們還背著房貸。
她想起一開始得知母親的病情,心裏難受。母親就診期間,懷有身孕的她時常陪在身邊,眼見西醫無法根治,她又找了中醫,母親對中醫猶豫,她勸說久了,母女都煩,“她可能體內有一些我們感受不到的痛苦……”
如今麵對母親的狀態,她覺得無力,眼下她能做的,就是出錢催母親趕緊請保姆。諶亞妮覺得,請保姆至少能讓父親緩緩,就算母親和保姆吵架,也好過和父親,“跟親人吵一架,心裏難受好久。”她說實在不行就賣房,自己租房住。她算過賬,根據她在網上的谘詢,母親在長沙住一個中等條件的養老院,一個月大概一萬塊,賣房的話能撐個兩年。“就怕今天用完了,明天沒有了。”
“賣房,說得太不現實”,李小中表示,在安化縣,幾乎沒有上門護理的服務,在當地養老院,一個護工要護理多名老人,自己這種一對一看護都難的病人,能住進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也並不想去長沙,怕活太久拖累女兒。
此前2021年,媒體曾報道李小中多次尋死,並發起眾籌。縣政府和殘聯為她與諶石軍辦了低保,給她換了台新電腦。李小中說,她每年請保姆、買藥等各項開銷7萬多,這兩年基本把眾籌來的幾萬塊,連同自己最後的存款耗光了。
她說自己不像一些條件好的病友,靠退休工資在家請兩個護工沒大壓力,“條件不允許我活,後麵更難熬。”
如今,諶亞妮又在籌款平台上為李小中募捐,她希冀用藥物和護理來緩解母親病情的發展,“控製得好,能延緩十多年的生命”,李小中已經出現積痰了,而諶亞妮記憶裏,母親一生潔淨,“甚至可以用潔癖二字來形容。”
諶亞妮為母親發起的籌款。
6月3日,李小中將早就打在電腦裏的一段話放了出來:“我現在想一個解脫方法,麻藥解脫,別的解脫太痛苦……”一旁正吃晚飯的諶石軍,咂了口酒,正眼都沒看她,“莫跟我講這玩意。”
李小中盯著屏幕,又放了一遍,他聽了,繼續開玩笑說,她要死了,他回家連個罵的人都沒有了。但李小中下定決心一般,將視線聚焦在播放鍵,她的話在電腦外放中淡漠讀著,一遍、兩遍……諶石軍突然來了火:“幫你搞麻藥,醫生會打嗎?給他十萬都不打!”
李小中又一次被嚇哭了,諶石軍泄了氣,將手搭在她輪椅上,安慰道:“明天就判你死刑,好不好。”哭累的李小中閉上眼,笑了。
(文中陳宏濤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