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白石洲(2)——來自深圳的報告文學

    在上白石洲的巷中之巷,我遇見一位戴眼鏡的斯斯文文的小夥子,站在那裏好像在等什麽人,於是便上前攀談起來。

      “你好!請問你在這裏住嗎?

      “是的。我在那邊住。他點點頭,指了指右前方的大巷子那邊。

       “這裏的居民和商鋪正在搬遷,我從網上知道了這個消息,特地趕過來看看。剛才看見貼了很多這個……”我指了指他身後門上貼的黃色告示。

     “是的,很多人都搬走了。

     “大約什麽時候搬完呢?

     “應該在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吧。

     “哦,你們家現在還沒有搬吧。

      “還沒有,準備搬了。還不知道搬到哪裏呢。靚仔一臉的惆悵。

      “還沒有找到新的房子?我擔心地問。

     “是的,還沒有找好。

      “你們現在是住自己的房嗎?

       小夥子搖搖頭。

      “哦,租的房子。

        小夥子告訴我,他今年19歲,在一所職業技術學校學計算機專業,在他出生以前父母就離開潮汕老家來到深圳打工,白石洲是他們的老巢。父親是一位麵包師,曾經在這裏開了一間麵包店,後來房租越來越貴,從幾千長到上萬,所以做不去了,現在為一家超市做點心。

        我跟著小夥子走出巷中巷,然後右拐,再走出大巷子來到沙河街,便看見右邊鋪麵上方江南百貨幾個紅色的大字。一樓前麵買首飾珠寶,後麵是一個很普通的生活超市。進去轉了轉,但見收銀台前有十多二十個客人在排隊買單,裏麵選購的人寥寥無幾。 

  小夥子滿懷憶念說,白石洲的人對這個商場很有感情。它曾經很旺。這段時間變得冷清了。

  這個商場有10多年的曆史。可以說它伴隨著小夥子和同齡人成長。他小時候所有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琳琅滿目的寶貝全都在這裏,難怪這麽不舍。或許在那些初來乍到的鄉下人眼中它就是城市,它就是小康,它就是現代化,恰如那些中等收入的人群對沃爾瑪、山姆大叔、麥德龍和COStco的情愫。對於在這裏長大的年輕人來說,江南百貨就是他們的幸福童年。聽說要搬遷了,小夥子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的眼前晃動著江南百貨門前的電動玩具,耳邊回響著小夥伴哈哈的笑聲,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媽媽籃子的魚肉果蔬,還有節日的張燈結彩令他眼花繚亂,讓他無法割舍。

  我拿出手機拍下了江南百貨這幾個鮮豔俗氣的讓白石洲人難以割舍的情懷。又想,既然江南商場有10多年的曆史,那麽這個超市一定留下了青格勒和馬格德夫婦當年的足跡。

 

 

   我朝馬路對麵的巷子走去。

       正午太陽當空,曬得頭頂有些發燙。秋天南方的早中晚溫差挺大的。是否找個地方坐一坐,吃點什麽。我張望著,隻見成群結隊的小學生從巷子盡頭走了出來,那裏有一個南山星河學校。有的學生往家走去,有的學生就在附近的小食店吃一些粉麵之類的東西,他們都是打工族的子女。在學校大門前麵幾百米遠的地方,我驚喜地發現了一個小地攤,上麵擺著日記本、小瓷器、小擺設、冰箱貼等玩意兒。攤主是一位穿紅衣服的老太太。

      “您好!請問有小茶杯賣嗎?我想買兩個送給馬格德,本來我完全可以買一套完整茶具送給她,但是,那樣無法彌補她對白石洲的情懷。

       “哦,沒有。瓷器就這幾個,老太太說著指給我看,貓咪、小白兔、鬆鼠。

       “多少錢一個?

      “所有的東西每樣都是3元。

      “這麽便宜呀。我選了小白兔和鬆鼠。貓咪太粗糙,我放棄了。這時了來一位10歲左右的小女孩,瞅了瞅,指著小白兔和鬆鼠對老天太說:幫我留著這兩個,我今天沒有帶錢。

       “留不住了,這位阿姨買了。

      “……”小女孩大叫一聲,煞是遺憾。

      “哦,你沒有帶錢嗎?我笑著問道。

      “隻有一塊錢。小姑娘小聲嘀咕道。

      “我給你兩塊錢,你要一個吧。我掏出錢來遞給她。

       “這麽好?小姑娘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我,很快驚喜得跳起來了。連聲道:謝謝阿姨!

        “沒事的。我開心地笑了。 

        小姑娘開心地拿著鬆鼠回家去了。望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心想,她的家將搬到何處去呢?拆遷之後,她和這裏的小夥伴會轉學嗎?等待著他們的將是一個較長的不適應的過渡期。

       我將杞人憂天的目光收回,和老太太攀談起來。

       這位70多歲的湖南老太太,老伴早已去世。她來深圳十幾年了,和女兒生活在一起,她們在白石洲住了好幾年,11年前搬去西麗。

      “為什麽搬走呢?是為了女兒上班方便嗎?

      “不是。2008年白石洲的房價猛漲。一個月就漲了兩三倍,我們租的兩間房從800元漲到2200

        我想,十一年前的房租2200元,現在大約漲到四五千了吧。

  那一年,大衝……大衝你知道嗎?老太太問。

        我點點頭。大衝曾經是一個髒亂的城中村,緊挨深圳科技園,很多科技園的上班族在那裏租房,2008年大衝開始拆遷,2011年正式動土,如今那裏叫華潤城,即由華潤置地改建的現代化商務中心和高尚居住社區。

  那一年大衝拆遷,那裏很多租客跑到白石洲來租房,一下子就把房價抬高了。我們租不起就走了。本地的房東太有錢啦,我們以前那個房東太太有三棟房子,租金都是請人替她收。每次打麻將都帶上一兩萬元。嘖嘖……這次改建之後,他們更有錢咯。老太太搖著頭羨慕地說。

  是的,自2005年起社會上就流傳白石洲要改建,這裏將在一夜之間將誕生1878戶億萬富翁的小道消息。盡管並不是官媒傳達的,但足以讓白石洲沸騰。房東們無不引頸向望,而租客們在無奈中望洋興歎。

  此刻,我不忍看見老太太在羨慕中非常無奈的樣子,於是話鋒一轉,問道:西麗的房租便宜多少呢?

        “我們租的是農民房,老房子,兩室一廳,現在2000多元。

       “您為什麽要跑這麽遠來擺地攤。我有些不解。從西麗到白石洲來去起碼需要一個多小時。

        “我喜歡白石洲,熟悉這個老地方,再說,每天來和這些小朋友聊一聊好混時間……”老太太像小孩一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這讓我想起馬格德和青格勒的白石洲情結,仿佛又聽見馬格德那充滿深情的呼喚,啊,白石洲!

       正待與老太太告別,隻聽她說:我跟你說老實話,我呀,一天到晚待在家裏看電視,很難受,年齡大了,身體越來越虛弱,老想到那個死字……我到白石洲來和這些小朋友聊一聊很開心。” 

        “每一個人都會殊途同歸,就像基督徒都會見上帝一樣。過好每一天,您開心一點。我安慰老人家,又說:您賣的東西那麽便宜,能賺到錢嗎?

        “一年頂多賺到兩千元零花錢。我不圖這個,我就圖開心。

  您能這樣想當然很好,可是生活費呢……”

  女兒提供,她什麽都給我買。

  您老還是挺有福氣的。

  告別老太太,我向下白石走去。這裏也有許多房子貼滿了黃色告示,但大多數商鋪都在照常營業。神情自若的業主和居民在吃午餐、打撲克,好像根本不知道一個巨大的變遷馬上降臨,或許他在抓緊享受在白石洲的最後時光。

     

 

往回走,來到沙河街路邊。我在“1點點奶茶店點了一杯咖啡凍奶茶,一邊喝一邊和奶茶妹妹閑聊起來。

      “這裏會拆遷嗎?我打量著這個大約十來平米的溫馨雅致的奶茶店,關心地問。

      “沙河街不會。主要拆巷子裏麵的居民房。奶茶妹妹胸有成竹地說。

        “像你們這樣一個門麵的月租是多少呢,可以告訴我嗎?我顯得小心翼翼,畢竟是別人比較隱私的問題。

       “五萬。奶茶妹妹一點都不含糊地說。

        五萬?我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嘖嘖……怪不得麵包師兒子說他們家租不起白石洲的門麵了,怪不得地攤老太說這裏的房東好有錢。不過現在的房東肯定不止是本土人了。哦,其實白石洲已經不是城中村了,它業已揭開了向城中城轉換的帷幕,未來的改建將把這出摩登大戲推向頂峰。

      “你們三位都是00後嗎?我看著三位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問道。

      “他是00後,我們倆是90後。她指指這個又指指那個。

      “你們真能幹!我打量著動作麻利的奶茶妹妹和奶茶弟弟。

      “這個店可不是我們開的,我們是為老板打工。奶茶妹妹刻意解釋道.

     “挺不錯啊,你們就是明天的老板。

      奶茶妹妹聽後不禁嫣然一笑,眸子亮開了。

  看著她充滿希望的目光和清純的笑容,不由得聯想到幾十年前白石洲的深漂一族,不就像眼前這些稚嫩的青青翠竹嗎。因了年複一年在風雨雷電中堅持、在陽光雨露下放歌,最終長成了深圳的脊梁。

        走出奶茶店,我的耳邊驟然響起了那首歌:

        頭頂一個天,腳踏一方土

        風雨中你昂起頭,冰雪壓不服

        好大一棵樹,任你狂風呼

        綠葉中留下多少故事,有樂也有苦

         ……

        想起80年代末我首次來到深圳,那時候深南大道及其周邊的區域正在開發。那是一個百廢待興又熱火朝天的年代。每一個剛從愚昧走向改革、從封閉中走向開放的人都躍躍欲試,每一個不遠萬裏來到中國沿海的外商都瞅準機會大刀闊斧行進;來了就是深圳人!每一個深圳人都牢牢把握著手中的分分秒秒,時間就是金錢,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深圳和沿海開放城市的每一天都在發生戲劇性的變化,舊時代的混沌元氣被新的潮流突破。真可謂開天劈地破鴻蒙,那是一個令人無法忘懷的崢嶸歲月。

         

         據說偉人改變環境,能人利用環境,凡人適應環境,庸人被環境被淘汰。凡是從白石洲走出去融入大世界的的深圳人,他們既是凡人,又是能人,也是偉人,因為他們用勤勞和智慧撐起了一片藍天。

  地鐵D出口上方的白石洲幾個大字非常醒目,並將永遠醒目下去,然而,彼白石洲不再是此白石洲了——“白石洲舊改重建後,總建築麵積將達到550萬平方米,回遷房100萬平方米,有多棟超高建築,其中1600米高、835米高。10250米高。

  我在地鐵上給馬格德發去了剛剛拍下的照片,並告知白石洲要拆遷的消息。馬格德回信驚呼,啊,你在白石洲!白石洲要拆遷!不可思議……謝謝你發給我白石洲的照片,謝謝你送給我白石洲的小兔子。

  旋即,我的腦海裏出現了無數個麵帶惆悵的男女老少,他們把屬於自己的白石洲在心裏久久地搓揉著,然後,遲疑地抬起手來,向見證了深圳的掙紮與奮鬥、創新與成長的白石洲依依作別……

 

 

                                                                            連載完

 

 備注:該文曾發表於《深圳特區報》(2019年11月19日)

 此次發表略作增刪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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