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驚呼 丹心精誠
——李白《遠別離》賞析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裏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餘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
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或雲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綠雲間,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遠別離》,樂府“別離"十九曲之一,多寫悲傷離別之事。李白這首《遠別離》寫的是關於舜與二妃娥女英生離死別的古老傳說。相傳舜昔日南巡,死於蒼梧之野,二妃追至湘江之濱,慟哭不己,淚灑竹上,竹盡斑,後投水而死。所以自古以來,似乎蒼梧一帶就籠罩著一股悲愁的煙雲,而李白這首詩則更加重了這種氣氛。詩境如夢如幻,讀之則淒風苦雨撲麵而來,慘淡之情油然而生,在迷離惝恍的意境中,使人深深感受到了皇權傍落、政治昏昧的可怕後果,以及權歸他人,夫妻不能相保的淒慘之情。
按照表達的順序,這首詩可劃分四個層次:第一層從開頭到“猩猩啼煙兮鬼嘯雨"。第二層從“我縱言之將何補”到“雷憑憑兮欲怒吼”。第三層從“堯舜當之亦禪禹"到“權歸臣兮鼠變虎”,第四層從“或雲堯幽因”到最後。
我們先看一層。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
起句突兀、山肖拔、音節急促,似驚歎、似疾呼,如電影開始時的特寫鏡頭,簡捷、新奇,一下就將讀者帶回了往古那令人心碎的死別之痛中。四個分句,分別點了事件、時間、人物、地點,自然而且明了。“皇英”指舜之二妃娥皇、女英;“洞庭",指洞庭湖,在湖南湖北交界處,是我國五大淡水湖之一。“瀟湘”,指湖南境內的兩條江,即瀟水、湘水。瀟水出於湖南省藍山縣九疑山,湘水源出於廣西零川縣海陽山,二水在湖南零陵合流,總稱瀟湘,匯入洞庭湖;“浦"指水邊。
接著寫了離別之痛和舜死蒼悟後的恐怖景象。
“海水直下萬裏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海水",這裏泛指大水,全句意思是:生離之恨,死別之痛,有如海水,深達萬裏,有哪一個人不被此情此景所感動。
“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
是說舜死後,天日變得慘淡無光,雲變成昏喑一片,在煙雨淒迷中,猿猴愁啼,鬼魅長嘯。
短短兩句,極傳神地刻畫出了一個陰森、可怕、令人毛發倒豎的鬼域世界。
這一層寫的是離別的淒慘之情和舜死後的恐怖景象。
下麵,作者筆鋒一轉,抒發了自己欲言不能的憤懣。
“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煎餘之忠誠,雷憑憑兮欲怒吼。"
“之"指上麵說的“遠別離"之事;“皇穹",指皇天,“竊",謙詞,“私下"的意思;“照",理解、明白;“憑憑",象聲詞,指雷聲連綿。這句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我想向老天進諫,但又恐它不明白。未等我言語,雷公卻大怒不息。"
以上為第二層。
無可奈何之中,“我"隻有自言自語了,便轉人了第三層的議論。
“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
“當之"即當此,指下麵“君失臣"和“權歸臣"的情況。這句意思是堯遇到這個情況要讓位給舜,舜遇到這種情況要讓位給禹。國君失去了大臣,無人輔助,就好象龍變成了魚,而大權傍落,一旦被奸臣掌握,就是老鼠也要變成猛虎。
那麽千百年之後,這場“遠別離"的後果如何呢?我們再看第四層。
在這裏,作者將鏡頭由遠古拉回了當時,由往古飄渺的傳說回到了眼前,寫了舜死後的孤寂淒涼和二妃綿綿不盡的愁恨。
“或雲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綠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堯幽囚、舜野死",指堯舜禪讓之事。但古書上也有另一種記載,認為這是失去權力的結果。《史記,武帝本記》張守節《正義》引《竹書紀年》雲:“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幽囚”就指的這件事。“野死",即舜南巡死於蒼梧事。李白懷疑舜死得似乎不明白,與失權有關,但因二事皆出於傳說,所以作者加“或雲”二字。
“九疑聯綿皆相似",“九疑",山名,即蒼梧山,在現在的湖南寧遠具,有九個山峰,連綿不斷,使人不易分辯清楚,因此叫九疑,相傳舜死後就埋葬在這裏,後人無法確定他的墳究竟是在哪一個山頭上,所以作者才感歎“重瞳墳竟何是?"“重瞳",指舜,相傳他的眸子裏有兩個瞳孔。這兩句的意思是“蒼梧的九座山峰啊,聯綿相似,舜那孤零零的墳墓到底是在什麽地方呢?"
“帝子泣兮綠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帝子”指堯女娥皇、女英,古代女兒也稱“子”。“綠雲”指綠色的竹子。全句意思是:舜死後,娥皇女英曾在翠綠的竹林裏痛哭,最後投水殉情。但那嚶嚶哭泣的冤魂所能看到的,隻有蒼梧深處的綿綿峰巒,遠處天邊的悠悠白雲。
這種生離之恨,死別之痛何時才能消除呢?作者用了一個假設:“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意思是說要讓竹上的淚痕消滅,除非蒼梧崩裂,湘水斷絕。在這裏,作者用了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假設,寫了二女因失去丈夫,抱恨終天之苦,而這一悲劇結果的釀成,完全是因為舜的大權傍落所致。
詩歌至此,戛然而止,言盡而意未盡,令人感歎不已,回味無窮,深深地沉浸在那往古的悲哀氣氛之中,並由此聯想到封建政權的一個基本問題——皇權問題。
封建文人一般認為舜南巡時病死,而堯舜禪讓也是當是政治清明的標誌,且曆來為儒家所津津樂道;李白為何在這首詩中偏取並不常見的一種說法,將此解釋成為“君失臣"、“權歸臣的結果,並寫得如此令人毛骨悚然呢?
為了弄清楚本詩的主旨,我們就需要對作品的時代背景和李白的詩歌風格有所了解。
據前人考證,此詩寫作最遲不過天寶十二載,即七五三年,這正是安史之亂前夜,此時唐玄宗沉溺酒色,日益荒淫,張九齡等賢臣被貶外任,朝中李林甫、楊國忠等奸臣專權,外任將領擁兵自重,安祿山在漁陽一帶更是野心勃勃,積極準備顛覆中央政權。而玄宗對祿山寵信有加,“賢者進諫,常遭斥退”,這種群魔亂舞的政治景象在詩人心靈深處早已投下了恐怖的陰影。這點在他的《雪讒詩贈友人》、《殷後亂天紀》、《渡江詞》中都有反映。李白這位以天下為已任的偉大詩人麵臨即將出現的社會大動亂不能不對此表現出極大的憂慮和驚恐。
從創作方法上看,李白“詩祖風騷",重寄托,往往借古題寫時事,創作上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現實生活在他的詩中往往被幻化,常借神話、傳說的形式出現,撲朔迷離,如夢如幻,但卻無時無處不在折射著時代的影子。
再從作品本身來看,這首詩表麵以皇英:妃對舜至死不渝的愛情做線索,實質上,重點並不在寫別離之苦,而是在追究其根本原因——失權之痛,也就是說,他重點並不在寫“愛"的問題,而是在寫“權"的問題。 因此,《遠別離》這首詩應當是借古代一個關於“愛"的美麗傳說,來射影當時關於“權"的危機,這是安史之亂前夕詩人的一片丹心,滿腔精誠,不被最高統治者理解時的泣血驚呼。在詩中他利用喑啞悲切的聲音一再警告玄宗當心古代那場“遠別離"悲劇的再現,而事實上,在三年後,詩人的預見就得到了證實,安史叛軍卷地而來,玄宗禦輦西巡,緊接著叛軍攻占長安,多少皇子皇孫死於亂軍刀下,更可悲的是,玄宗竟下令自己的愛妃楊玉環自盡。 又一出多麽悲慘的“遠別離”!從這裏,我們不能不崇敬詩人對祖國安危的高度關懷,也不得不折服於他過人的政治敏感性和預見性。 這首詩思想表達的深刻性是與它高度的藝術性分不開的。 第一,象征手法的運用。全詩無一言直言當時局勢,卻又無一字不在為安史之亂前深刻的政治危機狂呼呐喊,試看“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不正是當時皇權下移,奸臣當道,藩鎮驕橫的真實寫照嗎?“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餘之忠誠,雷憑憑兮欲怒吼",不正是詩人空有報國之心,而橫遭權奸讒害不為玄宗所理解的事實的再現嗎?使人在對曆史的反思中更深刻地領悟現實,深透而又不直露,明了而又別具一種朦朧之美。 第二,語言明白、自然,形式自由,融抒情、敘述、議論於一體。全詩運用歌行體,根據內容的需要,句子從三字到十字長短不一。寫驚呼,則用“遠別離"三字,語急氣促;寫歎息,則用“皇穹竊不照餘之忠誠",顯得沉重,緩慢。語言全部口語化,不假雕飾,風韻天然。從章法上看,第一層敘事,第二層抒情,第三層議論,第四層敘事、打情,各層表達方法各有側重,但又不拘於一體,如出水芙蓉,深得自然之美。 總之,李白這首詩無論就其思想性,還是藝術性,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可謂以古題寫時事的典範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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