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麽誤解美國, 更誤解中國?” 耶魯教授張泰蘇答《文化縱橫》

《文化縱橫》:如果說十餘年前《文化縱橫》開始討論“風險社會”這一主題時,我們對風險的認知還是一種預想;那麽今天,風險社會無疑已成為一種現實和共識。過去五年特別是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以來,世界範圍的各種危機接連出現。近來最為牽動人心的,國內是疫情反複,國外是俄烏戰爭及其連帶影響。有評論指出,我們正處於一個動蕩的危機時代,過去幾十年來人們認為理所當然的製度、理念乃至曾經有效的行為方式,都在鬆動和瓦解。泰蘇老師對國內外情況都有切近觀察,在您看來,如何理解當前全球範圍的危機狀態?危機是否正在推動某種結構性、製度性的瓦解與重構?

 

張泰蘇:確實,當下局勢的變化,讓我們感覺到,今天的世界與1990年以來的世界,已大不相同。就國際局勢來說,最核心的結構性因素有兩個:一是經濟全球化所引發的某種政治反彈;二是中國的國力興起,引發世界經濟實力格局的重新洗牌。這兩者是高度綁定的,因為中國能夠興起,很大程度源於中國是經濟全球化最大的受益方。

 

當然,這裏說的格局洗牌,還不能簡單地定性為舊霸主和新興國家之間的必然競爭。不可否認,這裏麵確實有美國對經濟全球化的反思,以及對其所認為的新對手的敵視,也有中國對於打破以西方利益和話語為主導的國際秩序的某種渴望。但在另一個層麵上,這也是一種美國基於內政需求而製造的外部危機。

 

在某一種政治敘事之下,中美衝突本質上是意識形態衝突,是不同政治體製之間的衝突。但這種說法無疑把政治問題過度簡單化了。美國在選擇盟友的時候往往不看該國意識形態或政治體製。如果一個非民主國家能夠給予它足夠的利益,美國完全可以和他們形成緊密的同盟關係。而如果一個民主國家實質性地損傷了美國的政治利益,美國也可以和它形成敵對關係。這一點在歐亞都有非常顯著的例子,如沙特,如伊朗,如2020年之前的俄羅斯,如70年代的中國。與此對應地,中國的國際政治關係中,以現實利益而不是意識形態來處理問題的例子也比比皆是。當然,不能因此簡單地認為一切都是利益,而忽略所有的意識形態因素(這一點在理解中歐關係是尤為重要),但僅就這五年以來的中美關係惡化過程看,它裏麵的利益考量(包括內政與外政利益,前者尤其明顯)是非常清楚的,也值得額外強調。

 

當前的美國,經曆了疫情衝擊,正麵臨國內經濟和社會深刻調整的需求,因而迫切需要促成政治整合。但美國是個自然資源過於豐富的、多民族的移民國家,在其曆史上,地域政治整合的需求並不強,也往往沒有除個體自由之外的、比較具體的政治共識,而“維護個體自由”這個共識又很難成為大規模國家行為的政治基礎(甚至往往是阻力)。20世紀以後,美國進入全球軍事、經濟博弈階段,美國政府想要做成事,就必須凝聚足夠的內部政治力量。但美國的曆史和國情決定了,政府很難依靠純粹的國內動力去推動政策議程,在這種情形下,樹立外敵,就成為美國製造內部主動性政治共識的最主要方式。曆史上,美國的對手先是德國,後來是蘇聯。蘇聯之後,沒了外敵,美國政治一下子就鬆垮了,其政治精英們也進入了不斷尋找新外敵的狀態中。甚至連日本這種已經在政治上與美國緊密綁定的盟友,也一度被定義為外敵。再之後則是“9·11”事件,以及長達二十年的中東用兵。到今天,輪到中國了。

 

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當前美國政治正處於非常嚴重的分裂狀態,在絕大多數顯性政治議題上無法形成共識。但美國又亟需加強基礎建設,刺激經濟發展。做基礎建設就需要整合政治力量,也就必須塑造中國這個外敵來達成政治共識。相應的,我們國內其實某種程度上也在利用美國的這種對抗態度。所以我認為,中美之間的衝突雖然有一些必然性,例如宏觀的經濟背景、地緣政治背景等等,但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變得如此劇烈,其中也有一定的人為因素。現在拜登政府想在國會通過任何重大經濟提案,基本都不可能繞開中國,必須加上對付中國這個前提,才可能達成內部共識,把事情推進下去。這種政治機製並非美國獨有——在任何國家,外部假想敵的存在都有利於內部政治整合——但起碼在西方諸國中,美國對這個機製的曆史依賴確實是最深的。

 

說到當前最受各方關注的俄烏問題,如果沒有中美衝突的大背景,它的波及麵不會有這麽大,也就是一次局域性的戰爭而已,還是一次相當膠著、在軍事上乏善可陳的局部戰爭。對於美國及其盟友而言,單從軍事層麵看,基本可以說此前俄羅斯的軍事實力被嚴重高估了,因而理論上歐美國家是可以放下部分戒心的。但戒心一直放不下,而且愈演愈烈,是因為他們看向的,一直是中國。對美國來說,它在俄烏衝突中的所有行動,都可以說是在為與中國的潛在衝突製造先例,或者說想對中國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既可能是震懾,也可能是刺激。另外,美國對盟友的目標,是希望這些盟國投資軍備,這樣美國自己可以節省大量軍費,也能騰出手來對中國施壓。而且俄烏衝突的效果是很明顯的:從戰略上看,北約確實被這次戰爭重新激活了,德國也立刻表示每年拿出2%預算去重整軍備、投資軍工,日本、韓國、澳大利亞也各有表示。當然,在經濟、能源方麵,美國確實得到一些好處。不過,就天然氣來說,美國是可以高價出售給歐洲,隻是大量天然氣出口以後,美國國內的天然氣價格也會跟著上漲,對於整體經濟局麵未必是一件好事。所以我認為美國這次的決策和行動,最直接的還是出於軍事戰略考量。

 

從俄烏衝突的深層根源來看,首要原因或許是北約東擴,但在北約東擴這件事上,其實美國也是半推半就的一方。東歐這些小國長期受到蘇/俄壓製,想換一個保護者,所以就嚐試加入北約,以脫離俄羅斯的控製;而美國由於冷戰勝利後的自大,也沒有拒絕,反而順水推舟。事實上,北約東擴到今天這個程度,美國國內也不是沒有人後悔。總的來說,在過去這十幾年裏,美國政治高層未必就真的那麽在乎壓製一個已經嚴重縮水的俄羅斯。醉翁之意不在酒,對美國及其盟友來說,他們是把俄羅斯和中國放在一起考慮的。隨著中國實力和影響力的擴大,歐洲擔心如果俄羅斯與中國綁定,它們會處於對抗的第一線,所以非常緊張。東亞一些國家也有同樣擔心,甚至更為強烈。

 

所以,如果說危機背後有什麽根本性的轉變,那還是全球化經濟後果的出現和世界格局的深度調整,是這個大背景的改變。疫情隻是一個衝擊條件,它讓問題暴露得更快,並且加速了改變的進程。

為什麽危機之下裂痕和對抗反而加劇了?

 

《文化縱橫》我們看到,危機時刻,東方和西方在政府、社會、個人、價值觀、危機觀等方麵表現出諸多認知差異。事實上,近年來有關東西模式差異的討論十分熱烈,已經形成了許多分析、判斷乃至定見。您對東西方曆史文化和政治法律製度都有長期研究,除了人們通常比較的東西模式差異外,您認為還有什麽我們沒有注意到的關鍵問題或重要維度?是否存在某些誤解或誤區?可否結合您的研究經驗來談一談?

 

張泰蘇:首先,國內,乃至於整個東亞地區,在疫情前期所表現出來的自上而下的組織能力與社會管理能力,是真實的。歐洲一些國家也有相當可觀的社會管理能力,但歐盟缺乏整體調控能力,而美國政府由於政治文化不允許,則完全不可能實現這樣的效果。所以在奧密克戎出現之前,國內很多人確實感受到了相當具體的製度優勢。當然,傳染性極強的新變種的出現,削弱了高強度疫情管控機製所帶來的社會紅利,大幅加劇了它的經濟代價。這些之後會再討論,但無論如何,疫情期間各國不同的應對措施,其實有著各自的深層政治文化基礎。

 

美國對於民主和自由的價值觀,確實有一種貫穿整個國家始終的深層信仰。整個美國的政治敘事,基本上一直繞著這兩個概念轉,尤其是繞著個體自由轉。美國人對於政治民主的理解經過了各種版本,但個體自由是一個大致穩定的根本價值觀。美國作為一個移民國家,至少在敘事上,最早的移民從“舊世界”向“新世界”遷徙,就是為了抵抗壓迫、追求自由。以自由為核心敘事,於是美國的政治價值觀就有了兩大主題:一是追求個體自由,二是不信任政府,這種核心價值觀也就自然導致國家的政治整合能力較弱,強製性的行政管理能力非常有限。這次疫情期間美國民眾的反應,就是一個例證。可話說回來,美國人對個體自由的追求,在全世界範圍內都是一個極端。在歐洲,個體自由是首要價值之一,但也有其他重要的價值,比如平等、個體尊嚴,等等,往往和自由之間存在明顯張力。而在世界其他地方,對自由的追求就更不可能達到那麽絕對的程度。

 

與美國自由主義相對,西方每次提起集體主義,都會以日本為案例,但日本其實也是一個特例。在曆史上,日本有著清晰的貴族製度和階層製度,對身份、資曆、年齡、性別等都有嚴格區分,傾向於以社會/政治地位(status)定義個體,而非反之。在觀察所謂的東方集體主義觀念時,西方學者喜歡把美國和日本放在一起比較,因為這似乎是自由主義和集體主義的兩個極端。但換個角度看,從整體的政治形態和民族構成來看,其實日本和北歐不乏一定的相似性,而中國和其他東亞國家,也並沒有日本社會那麽極端的集體主義理念或“地位中心化”(status-centric)的社會整合模式。相比之下,中國從明清至今,在經濟和社會地位上,是相對更平等的社會,流動性也一直存在,很難說有日本那麽強的宏觀集體主義觀念。總體上看,中國的文化和理念是非常多元化的,在很多曆史階段裏都沒有形成一個非常統一的價值觀念,近一百多年來就更是如此。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無論國內還是國外,對於東西差異或者中西差異,都存在一些誤解。當前人們的想象,都受到上述自由主義和集體主義對比想象的影響,並把這種對比帶入中美差異,進而帶入東西差異。但實際上,美國或許是一個秉持自由主義價值觀的極端,日本或許是一個秉持集體主義理念的極端,但其他國家或地區,往往都沒有這麽強烈且清晰的理念導向。當然,中美之間、中歐之間、中國和其他國家之間,都或多或少都有一定差異,但更具體地看,東方內部和西方內部倒是有挺大的分裂。這幾點,恐怕是我們觀察不同國家、區域、文化時尤需注意的。

 

《文化縱橫》:同處一個危機時代,人類本該攜手努力,共同應對危機。然而我們看到,危機越是凸顯,對抗反而越是激烈。如今,各種對抗性的力量、議題、意象、矛盾不斷發酵,不僅包括一國內部不同群體、身份、階層、立場觀點之間的對抗,也包括地緣性、國家間的對抗,有時甚至上升到文明的對抗,這些對抗交織疊加在一起,使得理性思考和共情對話變得越來越難,對抗性的表達越來越多,衝突變得難以調和。在您看來,為什麽會出現這種現象?穿透輿論場上的紛爭,如何理解這種現象的本質,進而把握其演變趨勢?可否結合您的觀察來談一談?

 

張泰蘇:在今天,我們討論立場,本身就是一件難事。這一點無論在我們國內,還是美國、歐洲,都是相似的。當下各國都麵臨各種各樣的社會衝突,這些衝突最顯著的一個特征是,衝突雙方處於不斷重組的過程中。

 

以美國為例,其國內起碼有兩套重大、長期的政治衝突:一套是經濟上的階層衝突,資本階層和非資本階層之間的深層矛盾;一套是文化和社會理念上的衝突,包括性別議題、種族議題、平權問題等方麵。歐洲也差不多,歐洲社會有幾大衝突點:首先是經濟問題帶來的階層衝突;其次有移民等帶來的衝擊;再次是地緣政治關係,包括與俄羅斯、英國、美國的關係;此外還有各種文化價值觀上的差異。不同的衝突點背後是不同政治勢力的劃分,但這種劃分往往不太清晰,而且具有流動性。有些西方學者現在會籠統地把不同政治傾向分成建製派、民粹主義者這樣兩個陣營,但這種劃分也非常不準確。畢竟真正堅定的民粹主義者並不多,精英主義內部也很分裂,所以精英和民粹的區分,更像是衝突的一種表現維度。我們國內其實也有各種維度上的不同衝突,衝突的陣營也是不斷重組和不穩定的。

 

衝突多維的情況下,在某一個維度上站在同一邊的人,在另一個維度上卻可能很分裂,這意味著,不可能形成穩定的政治聯盟,也可以說始終沒有聯盟的保護。在這種混亂局麵下,最極端的聲音,反而是最大的,因為處於中間的人都找不準自己到底是哪邊的,而能夠特別堅定地說出自己立場的,都是比較極端的情況。

至於麵向大眾的政治話語,確實往往包含意識形態,不過意識形態話語還沒法描述實情。但幾乎所有國家都依賴這些不太合身的意識形態話語。不管美國、歐洲還是我們,形容對方的話語都是不準確的,但這些不準確本身,其實有其特定的功能。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為了遵循本國內部的政治話語。因為在民意政治中,並沒有多少求真的空間,其最重要的功能是調動民意,為實現這種功能,不可避免會有一些誇大渲染。所以這些話語上的對立現象,有其政治必然性。拿我們國內來說,如果把我們當下麵對的最大壓力,歸結到全球經濟循環的後果上去,那可以說我們在經濟全球化中吃了二三十年的紅利,但現在也因為這一紅利所帶來的發展,而出現一些不良反應。這可能是一種比較科學的說法,但它沒法形成動員話語。美國現在用的話語也是一樣的,它針對的是美國國內環境,因而並不需要準確定義外部條件,其主要目的是進行國內政治動員。

 

恐慌怎麽也成了一種傳染病?

 

《文化縱橫》:危機本是例外,而今卻正在變成常態。在常態化的危機麵前,雖然每個人與危機的距離不同,但大家都會感受到壓力。無論個人心態還是社會心態,都變得更加不安,以至於出現了恐慌擴散先於危機擴散的“恐慌傳染病”現象——從新冠疫情到俄烏危機,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您認為這種不安是全球性的還是區域性的?是突發性的還是時代性的?從曆史規律和現實情境著眼,如何理解恐慌的深層機製及其影響?

 

張泰蘇:從機製上說,國內和國外的恐慌現象其實是有差異的。首先說美國的恐慌,每到大選前後,美國人總要慌一慌,這是美國人習慣的慌。這有幾方麵的原因:一是美國媒體習慣性地說政府的問題,如果去翻《紐約時報》,可以看到從上世紀50年代到現在,它基本上無時無刻不在看衰美國,無時無刻不在挑問題,無時無刻不在描述危機狀態,肯說時局好話的時候很少。這種姿態當然有其社會價值,但也確實時常會製造一些常規性的恐慌情緒。二是在民主政體下,想動員民眾給某一方投票或者支持什麽政策的話,靠政績和好處去動員,遠遠沒有靠危機去動員的能量大。美國政治有個很鮮明的特征:執政黨在中期選舉時,總統所在的那一黨總會輸,因為在美國的政治話語裏,總能找出各種各樣的不足和危機,在野黨總能靠這些來刺激選民,成功拿走一波選票。用他們自己的話說,“It's a politics of discontent”(這是不滿的政治)。也就是說,隻有讓民眾永遠處於一種不滿足、不高興的狀態,才能讓他們投票。當然,這種常態化的不滿,並不意味著民眾對整個政體本身抱有深層質疑;相反,通過釋放這些具體的不滿,對政體的潛在不滿可能就被消解了。所以美國是把恐慌給製度化、周期化了。

 

當前,對於疫情等問題,美國已經付出100萬人的生命代價,但到了今天,社會基本恢複正常運轉,消費與就業方麵也沒受太大影響,俄烏問題對美國的心態也沒什麽影響。所以從另一個角度講,目前美國人還沒有什麽根本性的恐慌,他們遇到事情可能就慌一陣,過些天再出一個新事情,原本的恐慌就暫時性地忘記了,等再出現事情的時候,再慌一陣。而且現在美國社會中的絕大多數人,包括執政的最高層政客及其智囊、執行官員,幾乎都是二戰後出生的,他們缺乏危機記憶,心態上就不會有什麽特別深層的恐懼感和危機意識。所以從這個角度講,我一直覺得美國民眾是被寵壞了的,他們在政治上看起來確實是缺乏嚴肅性的。現在一些美國精英可能對於特朗普現象、全球變暖問題等有一定的危機感,但在全國、全社會層麵上,今天的美國人確實沒有深層的恐慌感。

 

相比之下,歐洲人有著根本性的恐慌。他們最大的恐慌來自於長期的戰爭史,尤其是一戰和二戰,歐洲人付出非常慘重的代價,對戰爭的記憶,依然影響著今天的歐洲人。他們非常努力地建立一套國際法律秩序,其實也是出於對戰爭的恐懼。當下,這種對戰爭的恐慌就落在俄羅斯身上。

 

而在我們國內,現有的某些恐慌感,我認為更多地來自於今年這一輪疫情以後,預期和現實的錯位。從整體社會心態上看,此前一段時間,無論是中美貿易衝突,還是疫情防控,中國的階段性表現使得大多數人產生了很強的自信感。很多人認為我們已經掌握全球競爭的密碼,已經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麽了。但是奧米克戎出現之後,隨著病毒傳染性的大幅上升,一些地方的抗疫效果出現明顯下滑。新一輪疫情來勢洶洶,國內很多大城市出現停擺,為了盡量挽救經濟,去年力度很強的反平台壟斷、“防止資本無序擴張”等政策、執法措施也必然有所弱化,再加上社會治理層麵暴露出一些深層問題,這就使得之前形成的那種自信感,受到了相當大的衝擊。從國家整體到個人,大家對經濟的預期,相比之前也有較大落差,這也是一種心態衝擊。

 

從更深層麵分析,這樣的心態轉變,其實也和我們國內的敘事方式有關。當前,我們雖然有各種各樣的心態敘事,但在社會層麵上,實際上仍沒有形成對某種統一的價值觀的顯著共識。比如人們經常討論大政府,但大政府本身不是一個價值,而隻能是價值的製度體現;比如有人說小粉紅群體是民族主義的,但又沒法對民族性形成一個實質性定義;再比如社會主義,雖然其某些內部敘事往往是清晰的,如果結合當前社會現實,基於這些敘事的普遍社會共識恐怕還沒有從名到實地完全建立起來。所以,我們對政府的信心和信任,主要建立在執政的物質有效性上。這就導致我們的敘事必須是從成功走向成功,一旦中間出現不那麽成功的情況,就會對信心和信任產生較大衝擊。相比之下,美國人把自由作為核心價值,當出現治理失敗的問題時,他們的政客往往會自我開脫:“雖然我們的抗疫效果不好,但我們維護了個體自由。”姑且不論這種敘事是否有些自欺欺人,但這起碼給了他們莫大的心理安慰和政治信心(在我們看來,或許是盲目的政治信心)。歐洲各國也往往有自己的主流價值觀,可能像南歐這樣跟基督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也可能是法國這樣的“自由、平等、博愛”。亞洲諸國中也不乏這種例子:印度、東南亞一些國家、甚至日本。以社會價值共識為基礎的敘事,麵對物質層麵的危機時,抗震能力確實相對比較高,因為價值觀共識的存在並不完全依賴物質層麵的成功。

 

另外,我們國內對於穩定有較高的社會與政治要求,這與西方特別是美國不太一樣。西方的選舉民主體製,決定了政府是非常短視的。美國總統每四年換一屆,這導致政治精英除了黨派勝選之外,幾乎無法做更長期、深遠的計劃,政策很難有延續性。以這次俄烏衝突為例,為什麽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爆發呢?大概是因為美國在阿富汗失敗了,加上美澳關係等事件,讓美國和盟友之間產生嫌隙;又由於疫情、財政等因素的影響,美國的全球戰略也有所收縮,不太有心思去管外麵的事,俄羅斯就想趁機做一些嚐試。而美國戰略收縮的態度,則是因為國內疫情和政治衝突升級,導致政治精英們暫時無暇他顧。從長期來看,這是經濟全球化的結果之一,但從政策上看,則是一種選舉政治的不穩定效果。民眾一旦習慣了這種周期性的政治不穩定,或多或少會對有些事情比較麻木,或許會周期性地慌一慌,但不太容易出現深層恐慌。相比之下,在應對外部環境變化時,我們國內的計劃性要強一些,也相對穩定一點,但在這種對穩定的高需求之下,也確實容易出現對中短期危機的恐慌心態。

 

《文化縱橫》:有人說,“居安思危是一個民族成熟的標誌”。許多案例顯示,恐慌帶來的傷害可能比危機更為嚴重,或者說恐慌本身就是危機的一個部分。有人提出,要在危機常態化的背景下妥善引導社會心態、疏解恐慌情緒,不僅需要政府、市場、社會組織等等及時解決燃眉之急,也需要在全社會開展危機教育和心理建設。您對此怎麽看?結合國內外情況,您認為要真正打破恐慌魔咒,需要從哪些方麵努力?

 

張泰蘇:因為國內外的恐慌原因、邏輯及背後社會文化條件不同,所以國外應對恐慌的方法和機製,恐怕很難為我們所借鑒。從整體上講,可能我們還是需要探索和發展一套能夠增強社會認同的價值觀體係。等到這一波疫情過去後(它早晚會過去的,不管是以什麽樣的方式),第一件重要的事,是在恢複經濟發展節奏的基礎上,繼續探索純物質發展之外的政治認同來源,或許如共同富裕,或許如依法治國,這樣才有可能把價值觀敘事更完整地建立起來。

 

第二件重要的事,是在這個過程中,重新梳理和妥善把握我們的民族文化特性。這件事可能會更難一些,因為中國作為一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民族多樣的超大規模國家,始終麵臨如何整合和延續的問題,這一點從全球來說,我們和美國其實反而比較相似。事實上,中國從古至今,都是一個多元、複雜、流動性和平等性都相對比較強的融合體,每個時代都會麵臨新的融合挑戰。曆史上的觀念和做法在今天還能不能適用、多大程度上適用,我們今天的新問題出在哪裏,都需要審慎思考。

 

另外,第一件事的麻煩在於,過去我們經常在大國競爭的語境下討論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但提高社會福利、加強社會平等的政策,可能會不可避免地帶來經濟增速下降的後果。未來,我們是否能在在類似歐洲/日本的社會福利體製(以及它所帶來的經濟降速)和維持國際競爭力(這不可避免地需要依賴於資本的活力)之間保持平衡?挑戰很大。

 

對於個人而言,未來一段時間裏,對經濟增長的預期和對穩定性的預期,肯定要和以前不一樣了。過去幾年很多人都說我們進入了豐裕時代,但在溫飽線之上,物質上的豐裕隻是相對的,而且往往受到不確定因素的影響。如果我們把個人的幸福感或是政治的合法性,與經濟的高速發展綁定得太緊,這本身就有一定脆弱性。在物質層麵之外尋找更多的幸福感或合法性來源,可能是一個辦法。

 

此外,我們看日本在經濟泡沫之後,整體經濟疲乏多年,但社會普遍的生活質量沒有顯著下降,之前經濟發展的社會成果基本得以留存。當然,中國經濟很可能可以避開日本90年代以來的這種經濟困局,但退一萬步講,即使真的出現了長期性的經濟減速,對於個體生活質量的影響也未必就特別惡劣。個人層麵上,或許可以這樣安慰自己。當然,在政策層麵上,還是不要滿足於這樣過低的底線為好。

 

可能影響人類未來的兩個長期問題

 

《文化縱橫》:21世紀以來的短短二十年,不僅使人們意識到“曆史”並未終結,而且還表明曆史正迎來相當程度的重演。恐怖襲擊、金融危機、地緣衝突、種族矛盾、世紀疫情、大國競爭、新技術革命、思潮之爭等等,造就了一幅失衡的全球化圖景。更有人指出,危機也好,失衡也罷,背後都貫穿著資本全球化時代的政治經濟邏輯,意味著人越來越無法擺脫異化的命運。對此,您怎麽看?您對21世紀、甚至更長遠的人類未來,有什麽樣的想象?

 

張泰蘇:對未來國際政治環境的長期預期,我總體上還是樂觀的。因為如果全球可以比較平穩地進入多極化秩序,對人類來說,應該是好事,比現在這種霸權秩序要好得多。而且以目前的局勢來看,這個前景還是有可能達到的。至於過程有多平穩,就看未來各國各區域的政策應對了。

 

至少從中美關係來說,雖然有一些人為的敵對態度,關係也確實有相當程度的惡化,但似乎還不至於真的走到熱戰那一步,雙方也依然有些局部合作的可能性。此外,大國競爭也往往能產生一些長期的良性影響,比如競爭所帶來的政治與社會壓力,往往會帶來技術的革新與製度的優化。當然,對於這種最樂觀的說法,最大的反例無疑是冷戰中後期的蘇聯,但我不認為中國會走上蘇聯的老路。無論是在經濟活力上,還是在政治柔韌性上,我們過去三十年的表現已經遠遠超出蘇聯當年的上限。以當下中美之間的實力平衡來看,長期的相互製衡與良性競爭未必不是一種可能性。

 

至於說資本全球化問題,它確實帶來各種負麵後果,我們應該清醒地加以批判,但也需要進一步反思:資本主義從誕生開始,就備受批判;幾百年過去了,我們現在到底有沒有能力拿出一種新的、有效的方案,去替代它呢?

 

如果說更大、更深的全球性危機,我認為當下主要是兩種:一個當然是環境危機,另一個是發達國家乃至部分發展中國家(如中國)的普遍老齡化問題。氣候問題,人們往往認為是一個話語上的議題,並沒有切身的感覺,但事實上,影響已經在我們周圍發生了。近年來,極端氣候狀況多發,幹旱、水災等自然災害越來越多,這些災害會引發社會停擺、糧食減產等各種後果。這是一個極其嚴重的、真實的全球性問題,需要給予最大程度的關注。

 

老齡化問題,國內知識界已經談得很多,但並不是中國一個國家的問題,而是高速經濟發展所帶來的普遍問題,需要放在跨國視野下分析。老齡化必然帶來經濟活力衰退、社會矛盾加劇、政治短視等一係列問題。日本就是一個最典型的案例。日本經濟的問題,根本上還是老齡化問題。上世紀日本經濟泡沫崩潰,隻是老齡化負麵效應的一個開始,如果沒有老齡化,泡沫崩潰隻是一段時間的蕭條。相比中美衝突升級這種事,人口結構迅速老齡化恐怕才是對中國國計民生最大的威脅。自身的人口老齡化之外,他國的人口老齡化也會帶來各種經濟挑戰,比如對跨國人才的競爭式拉攏,比如外貿需求層麵的動蕩,比如各國內政的長期惡化等等。

 

現在有些人把解決問題的希望,寄托於科技發展和進步上,其實效果並不確定。因為我們想象的很多技術手段,並不是可以立刻實現的,還需要研究和發展。研究和發展技術需要更多人才和人力,但我們又麵對一個越來越嚴重的老齡化社會。當然換個角度來說,未來國際間的緊張關係、氣候危機、老齡化等等,反過來也是科技發展的動力。但我感覺,技術能做到什麽程度,是高度不確定的。話雖如此,在以上兩點之外,我還是相對樂觀的(或者說,是努力做到樂觀的),尤其是對大國競爭所帶來的技術進步與製度改革,持比較期待的態度,也不認為這種競爭就一定是個你死我活的死局。我們還是要對人類的未來,抱有足夠的勇氣和信心。過度的悲觀主義往往是個自我應驗的預言,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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