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鵬
那年川西壩子的油菜花比往年晚開了很多天,可人們並沒有意識到什麽。那時人們還相信專家,專家說花期推遲很正常,青蛙上街也很正常。那天我正在書房趕一篇文章,地動時還以為家貓在腳下調皮。直到滿書架的書往外彈飛,才明白是地震。
大地像煮沸一樣抖動,地下像有無數雙手在抓腳後跟。我拚命逃到樓下空地,高樓搖晃、燈杆傾斜,天邊發出妖冶的藍,把僥幸逃脫的人們臉上照出了一陣異光。總之那個景象十分特殊,像末日降臨……入夜,慢慢地才知道都江堰死了很多人,北川封路,血庫缺血。那時我正處於一個愛國青年的尾聲,糾結處激情最猛烈,我認為報效國家的時候到了,要用我們的血肉築起新的長城,通宵張羅捐款後,清晨與唐建光、鄭褚進到北川。
可是我在北川一中麵臨著人生最大一個困擾。我無法解釋為什麽五層高的新教學樓倒塌後隻有半個籃球場那麽大,而幾十年前修的舊樓竟沒有倒塌。也無法解釋大樓像餅幹般脆掉後,碎渣裏竟沒什麽鋼筋,以至於在一樓上課的學生全部沒來得及逃脫。有個婦人一直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她已不太哭得出聲,隻是嘶啞地指著那堆很渺小的建渣:“看,那是我娃娃呀,她的手還在動,還沒死,但我扯不出來她啊………”那個情景令人崩潰,我看得見那個女娃娃碎花花裙子的一角,還有其他孩子的衣角,他們中很多還在動,手在動,腳在動,有細小的呻吟。可部隊命令我們不能上前,沒什麽鋼筋的廢墟根本不能站人,上去會引起二次崩塌。就這樣,眼看孩子們在動,夕陽西下,他們的身體與那些石頭一起,慢慢變冷、悄無聲息……我無能為力。
在此之前,我是個愛G青年,相信生活的不幸是敵對勢力造成的。我曾在球評裏寫“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因為這些家夥是南京大屠殺的後裔,罵過CNN長了口蹄疫,因為它的主持人蒂弗萊說中國幾千年來都是暴民和垃圾。我不反對抵製家樂福,認為這可以喚醒民族意識。我家離美領館很近,1999年美國導彈轟炸我駐南大使館時,我在美領館外高舉過憤怒的拳頭,燒過報紙,同年前往美國采訪時,我還寫過一句“像一枚導彈打進美國本土”,深覺這句子十分有力。
站在北川學校廢墟前的我很困惑,我依然愛G,但漸漸明白碎渣裏的鋼筋並不是帝國主義悄悄抽走的,那些孩子也並不是死於侵略者的魔爪,而死於自己人的髒手。我更困惑,為什麽911死難者都有名字,我們的孩子沒有名字……
如果晚年寫自傳,我將以2008為基點。在此之前我是一個混蛋,自以為是,從無懷疑,像麵對手上的指紋一樣自以為掌握了人間道理。那段時間,我天天在北川山裏孤魂野鬼般晃蕩,偶爾也與其他誌願者救出一些老人和小孩,但更多的時候束手無策,頓生沮喪。有時我就對著殘垣斷壁發呆,被折磨的並非身體,而是信念。
有天我無意發現有一所完好無損的希望小學,甚至玻璃窗都沒怎麽震碎。我得知,地震發生後學生們在老師帶領下翻過三座大山,安全逃到山下。我問校長和老師為什麽出現這個奇跡。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感謝那個監工。那個監工是捐款企業派來的,他天天用小錘子敲水泥柱子聽聲音,他是工程兵出身,能從聲音裏聽出柱子裏沙子的含量、圓石比例、水泥標號是否匹配,如果不合格,就責令施工隊返工,如果施工隊不願意返工,他就大吵大鬧。老師告訴我,那些日子工地上除了施工聲音就是這個監工跟人吵架的聲音。除了因質量問題吵,就是為了追款跟當地政府吵。眾所周知,企業捐款大多先交當地政府掌握,再由政府撥給下一級政府,再撥給再下一級,最後才是指派的施工單位……最後一次爭吵是關於操場的,工程兵出身的監工吼出一句:媽的,你們黑什麽,不能黑教育。終於追款成功修妥了操場,小小的操場。大地震發生時,正是這個小小操場庇護了幾百名孩子。
我曾問過他,這所學校是不是用了特殊標準才修得這麽堅固。他說:不,隻是按國家普通建築標準修建的。我又得知,這個監工監理了五所學校,在那場大地震中奇跡般無一垮塌。他說:沒什麽奇跡,所謂奇跡,就是你修房子時,能在十年之前想到十年之後的事情。
可是他從來不能被主流媒體宣傳,名字也一直不能公布,因為這會讓國家出醜。後又傳出他所屬的企業涉黑。前兩年一個晚上,他忽然打來電話,說正在被精神病醫生治療著,老婆也離婚了,他現在想帶著女兒逃出四川,問我能不能幫他遠離這是非之地,在北方找一個工作……後來我們就斷了聯係。
我從2008年開始變化,一個人生平第一次看到無數的冤魂,肯定會變化。那些碎花花的衣角、還在動著的小手,之後一年之久不斷出現在夢中,而我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沒能公布那個救了很多孩子的監工名字。今天是汶川大震四周年,這裏正式公布他的名字:句豔東。
最近大家很愛談愛國主義。我認為,不能狹隘理解愛國主義就是敢於抵禦外敵,愛國主義還是敢於抗爭內賊。這正如你說你愛你們村,不僅表現在同別村搶水源時敢於打架,更表現在勤懇耕種、愛護資源、不對本村婦女耍流氓。如果一邊欺負本村人民,一邊為了財主利益跟別村打架,這不叫愛國主義,這叫勇當家丁。
我們當然要用血肉築起新的長城,可長城也應該保護我們的血肉。愛國主義應該是雙向的,單向收費的不是愛國主義,是向君主效忠。
我認為句豔東是十足的愛國者,他沒去攻打釣魚島黃岩島,可他救了很多孩子,他應當得到彰顯,可事實剛剛相反,他正被生活懲罰,而聲名的舞台已被騙子占領。我在災區的見聞,多少騙子假太陽光輝之名橫行,讓青年們熱烈膜拜,比如,又比如……這是更大的災難,我們深愛的祖國正在逆淘汰、逆宣傳、逆真相,如果愛國主義是宣傳一些騙子,這個愛國主義有些像老鼠會。
我的愛國主義:給應得者以所得,給竊取者以剝奪。國家始能昌盛。有件小事,5月13日下午再次強烈餘震,部隊命令我們外撤。走了幾公裏撤到山口時正碰到央視張泉靈在時空連線,我一身雨水和血跡無意中經過了鏡頭。剛到山下,一個素以厚道著稱的央視記者打來電話:“你丫真會出風頭,沒事兒你跑北川幹嘛呀,搶我們台鏡頭”。我說:“*****媽”。絕交至今。
一月後回京碰一著名央視仁義大哥。聊起豆腐渣工程,我說:貪官該殺幾個。仁義大哥深邃地看著我:“不,中國的事情要慢慢來,否則就會亂,畢竟重建還要靠他們呀。”又過了三年,我批評“共和國脊梁”倪萍。仁義大哥電話裏斥責:“你丫罵倪大姐幹什麽呢,人家倪大姐可是好人哪。”我在香港書展調侃於丹餘秋雨偽善,為權力洗地。仁義大哥再斥:“想不到這幾年你變成這種人,承鵬,咱不能隻破壞不建設,不能見著政府幹的事都是錯的。”
我曾經如此欣賞仁義大哥,現在彼此天各一方,形同陌路。那些並非出自他口的公平正義名言在微博朋友圈流傳著,星星點點,腦殘推崇。那些跟仁義大哥一樣的愛國者們總說:無論國家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可我們仍要愛這個國。我覺得這是個病句,我愛這個國,可我不能去愛豆腐渣工程,更不能去愛給學校修豆腐渣卻給自己修豪華辦公樓的政府官員。指出危樓問題,正是建設房子很重要的一環。
我認為自己是一個愛國者,隻是經曆2008汶川大地震,我重新定義愛國主義:愛國主義不是一邊斥責外人搶劫我們的土地,一邊縱容匪徒強拆我們的房子;不是一邊說惡鄰讓我們石油緊缺,一邊派出發改委隻漲不降;不是一邊高喊強盜強奸了我們的母親,一邊在大地震裏讓很多的母親被欺侮。我隻是想讓所有人記住,那個婦人看得見自己孩子碎花花的衣角,看得見小手在動,聽得到孩子呻吟著喊媽媽,但她無能為力。
曆經世事,我才明白:所謂愛國,就是會為這個國發生的一些操蛋事而感到羞愧,並嚐試改變;所謂賣國,每當這個國發生什麽丟人的事,你卻滿臉紅光地宣告這是偉大勝利。
我這麽說傷害了很多愛國者的感情,紛紛斥責我為漢奸。可我認為這依然是個病句,在中國官不至廳局級,財產不過一個億,哪好意思誇自己是漢奸。又說我是帶路黨,可是,不拿幾張綠卡子女不開著法拉利上名校不在美國置幾處房產哪有資格帶路。還有說,母親無論怎樣打罵過我們,可畢竟是生我養我的親媽啊。就突然想起愛國者曲嘯當初也這麽說。可常識是,誰見過這樣下毒手打罵自己孩子的親媽?
還有一些愛國者跑來說:“我也承認這個國有不好的事,可家醜不可外揚,重要的是抵禦外侮,如果收複釣魚島黃岩島,我第一個報名參軍,但先收拾你”。先不說這U型鎖腦回路讓人厭惡,其實粘了雄獅牌胸毛比愛國主義胸大肌,是一種自我欺騙的英雄幻想,也很容易讓人想起五四運動中的梅思平,假愛國之名火燒趙家樓,可日本人打來時第一批就參加了汪偽政府。
不如讓我們談談務實的愛國主義:愛國主義是給孩子修校舍時少一分回扣,多幾根鋼筋;愛國主義是少修點豪華辦公樓,多建些讓災民過冬的房屋;是少宣傳些感動中國的虛假英雄,多公布些溘然逝去的平民名字。記得在每一個紀念日,長歌當哭,每一朵平凡的生命綻開如蓮花。我的愛國主義:不是擁有多麽廣袤的領土,而是每個人擁有生活的尊嚴,不是以愛國的名義侵犯個人,而是予個人以權利來反對不義,保護每一個渺小的自己……
小小黃岩,以我軍威武幾排炮就打成粉齏,收回失地指日可待,以壯國威;重重汶川,多少魂靈在飛,不懲前毖後,君將空負民心。
我是一個愛國者,可我不在乎偉大勝利的路上立了多少座豐碑,我隻在乎那些慢慢冷卻的石頭上,是否刻上了成千上萬亡靈的真實姓名——是為寫在5.12的愛國帖。
(原文12/05/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