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永信對少林寺是否功大於過?”這個問題曾在網絡上引發不少討論。不論如何爭論,釋永信早已成為少林寺的名片,沒有釋永信,也就沒有少林寺的今天。
嵩山少林寺方丈釋永信雖為方外之人,但卻不斷因世俗之事引發爭議。
不久前,一則“少林寺進軍房地產”的熱搜,將這位著名“商僧”,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4月7日,河南鐵嵩數字科技有限公司以4.52億元底價,競得鄭州東區一塊57.25畝的商業用地。
河南鐵嵩數字科技有限公司的大股東為河南鐵投綜合開發有限公司,持股51%,其實際控製人為河南省人民政府。二股東為河南沅翰實業有限公司(簡稱“沅翰實業”),持股49%。
在沅翰實業背後,站著持股70%的少林無形資產管理有限公司(簡稱“少林資管”),而少林寺方丈釋永信,又持有少林資管80%的股份。
佛家講究舍離一切、遠離俗物,但頂著“天下第一名刹”光環的少林寺,竟然要涉足房地產這樣的生意,未免顯得過於魔幻。
大概是質疑批判之聲過於激烈,釋永信也有點坐不住了。4月12日,少林資管的工商信息發生變更,釋永信退出了股東行列,由中國嵩山少林寺作為主體100%持股少林資管。
4月20日,少林資管又退出了沅翰實業的股東名列,其曾持有的70%股份,轉讓給了河南澹雅信息科技有限公司。公開信息顯示,河南澹雅成立於2021年9月,注冊資本2000萬元,法定代表人範平平,持股100%。
相關方也回應稱,購買地塊是河南鐵嵩背後兩家企業的合資投資行為,不是少林寺直接投資,屬於兩家公司的正常商業行為。
釋永信的痕跡,從此次事件中低調抹去——但釋永信之於少林寺,就如張一鳴之於字節跳動、劉強東之於京東,即便人漸隱江湖,但其個人已成為企業的名片。
自1987年成為少林寺主持,1999年升為方丈,釋永信成名的35年,亦是少林寺走入世人眼中的35年。隻是,他所打下的少林商業版圖,如其本人一樣,一半是譽,一半是毀。
CEO釋永信
釋永信1965出生於安徽省阜陽市潁上縣,俗名劉應成。1981年,至嵩山少林寺拜方丈釋行正為師,披剃出家。1987年8月,釋行正圓寂,釋永信得師衣缽傳法,全麵主持寺院工作。
在釋永信出任方丈一位後,少林寺聲譽日盛,於2007年成為國家5A級景區。
在《洛杉磯時報》的報道中,釋永信“常常坐著配有專職司機的SUV四處旅行,坐噴氣式客機周遊世界,與好萊塢名人過往甚密”,是“身披袈裟的首席執行官”。
2012年11月,一名遊客在微博上記錄了遊覽少林寺的一幕。在大門緊閉的方丈室前,導遊介紹:“這是CEO釋永信的辦公室,但釋總在國外的時間比在國內的多,在寺院外的時間比在寺內的多。”
和遊客想要踏進緊閉的少林方丈室一樣,許多人也在試圖解構站在少林寺權力金字塔尖的釋永信。
有人試圖拆解釋永信的身份角色。高僧、商人——兩個看似並不兼容的身份,一並出現在釋永信身上。至今,仍有媒體用“中國第一位取得MBA學位的僧人”形容他。直到2011年,釋永信在《環球人物》的訪談中澄清:“這個MBA的學位也是社會傳言的,根本沒有。我過去文化水平不高,出生在農村,不可能接受優質教育,現在水平也不高。”
也有人試圖用其他名人做標尺來衡量釋永信的商業頭腦。他入局互聯網,比馬雲更早——1996年,釋永信就申請了少林寺的域名,創建了網站。少林寺出海的進程,也比國內大多互聯網巨頭更快。據釋永信的徒弟釋延孜回憶,在出國還不是很普遍的上世紀90年代,釋永信最早的徒弟們幾乎都被送到國外,大多以武術為招牌,圍繞著少林文化為中心進行創業和宣傳。
熟悉釋永信的人,大都說他隨和。少林寺新聞發言人鄭書民在《澎湃新聞》的采訪中評價:“他在我眼中是一個非常平凡的人。隨和,很寬容,沒有打罵過人,也沒有憤怒過,從來說話都是慢悠悠的。我也從沒見過他跑步,哪怕下著大雨,也是兩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走路,不急不躁,不溫不火。”
隻是,鄭書民又補充道:“但是所有人也都很怕他,有威嚴。其實我也很怕他,他不會批評人,但是說話的聲音稍微變個調,我就感覺臉上掛不住了。”
▲ 釋永信在少林寺時聽和尚匯報寺內事務。圖 / 視覺中國
這也能折射出釋永信在少林寺的核心地位。除了是方丈,截至4月30日,他還是6家在業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並直接或間接控股了7家在業公司。
首座,是少林寺中身份威嚴的角色。在釋永信編織的少林商業網絡中,首座們成了被推向前台的“高管”:少林寺現任首座釋永福是少林資管的法人,前任首座釋永乾和錢大梁名下則分別有2家和7家公司。
作為方丈的釋永信,則是幕後的“CEO”。天眼查數據顯示,成立於2008年的少林資管是少林寺商業化運作的重要平台。退出之前,釋永信直接持有少林資管80%的股份,掌握著少林寺的財富命脈。
入世的社交,在少林寺中以各種形式展開。少林寺佛前,走出過明星釋小龍和王寶強,度過漫畫家蔡誌忠。1999年,俄羅斯少林武術學習中心成立。7年後,少林寺成了普京訪華的一站。
但人來人往,佛門威嚴卻不複當年。
少林寺成了李陽被曝“家暴門”後的第一站。2014年,45歲的瘋狂英語創始人李陽表示自己將“皈依少林寺”。李陽皈依那天,釋永信親自接待,賜法號“延依”。不過,這位“延依法師”並未忘記自己的商業藍圖。他說,瘋狂英語要和少林寺有一場持久的商業合作,學生在登封開辦的瘋狂英語學校“一邊學瘋狂英語,一邊練少林功夫”。
在經曆盜版和挖角爭議後,原盛大文學CEO侯小強,也成了釋永信的座下弟子。2014年1月24日,侯小強在微博貼出與釋永信的合照,宣布“我皈依少林寺方丈釋永信,永信大和尚為我起法名延舍”。然而僅過了3個月,侯小強又現身商海,宣布創業。
也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2004年11月,在《流星花園》中飾演“美作”一角的吳建豪成為少林弟子。而在《河南商報》的報道中,吳建豪的隨行人員向記者透露,好萊塢正準備拍攝一部少林題材的影片,“少林弟子”的身份,是吳建豪爭取角色的有力籌碼。
富庶少林寺
釋永信最近的一次公開露麵,是在網友的旅拍中。3月初,在數名抖音網友的動態中,釋永信現身安徽天柱山三祖寺。在十數名僧人和旅客的簇擁中,身形略發福的他緩緩踱上台階。但評論區對這位高僧並不友好:“一副資本家做派。”
釋永信為什麽被稱為“資本家”?大概是因為他管理之下的少林寺,確實很有錢。
作為中國首屈一指的名寺,少林寺旅遊門票收入,蔚然可觀。
2009年12月27日,香港中旅國際投資有限公司(簡稱“港中旅”)和登封市政府所屬嵩山少林文化旅遊集團有限公司,合資成立了港中旅(登封)嵩山少林文化旅遊有限公司(簡稱“港中旅登封公司”),主管嵩山少林景區的管理和經營。合約規定,100元的門票,少林寺能夠拿到30元。
若是按2017年的客流量350萬人次算,少林寺光門票收入就能突破1億元——當然,這還不包括開光費、香火錢。
▲ 2021年五一期間少林寺人頭攢動。圖 / 視覺中國
給手機開光,也是少林寺獨創的。2006年11月6日,少林寺住持釋永信攜眾僧為聯通的10個“吉祥號碼”開光。拍賣會上,50多名競拍者為10個號碼豪擲32.15萬元,少林寺慈幼院分得了26.8888萬元。
即便這場開光帶有做功德的意味,但事後問卷調查顯示,競拍者中奔著做慈善者寥寥,而奔著少林高僧開光而來的有54%,另外一半的人是奔著吉祥手機號碼而來的。
除了這些可見的收入,旁人看不到的財富,藏在少林的地產中。
在鄭州豪擲4.52億元,並非少林寺第一次跑馬圈地。1995年,借著電影《少林寺》爆火的東風,少林寺率先出海,在紐約法拉盛華人區開辦了海外第一所少林“分寺”。
2015年2月,釋永信親手將一張折合近兩千萬人民幣的澳幣支票,交到了新南威爾士州肖爾海文市長的手中,一舉付清了18000畝的土地款——這塊地計劃用於建造一座少林寺澳洲分寺,還包括一座四星級酒店。
被托管的“下院”,則是少林寺在國內的隱形地產。從2004年起,北至天津,南至雲南,依靠與其他寺廟簽訂委托管理合同,少林寺擁有包括昆明四座古刹、山西靈石縣資壽寺等十幾座寺廟的管理權。
被托管的“下院”,無一不走上“少林化”的道路——管理班子大換血,寺廟名稱嵌入“少林”二字,接著是開發養生、慈善、武術等周邊項目。資壽寺的23名僧人中,9名出身少林。即便收入分配並未披露,但《資壽寺委托管理合同書》顯示,今後資壽寺所產生的門票收入,寺廟接受的捐獻、捐贈,經銷宗教用品、宗教藝術品和宗教出版物等收入,全部歸少林寺所有和支配。
這些財富,最終在少林僧人的大手筆中,可見一斑。
2012年,一組照片流傳於網絡:幾名少林僧人出寺後,坐上一輛價值百萬的保時捷卡宴,上麵擺著“寺廟用車”的牌子。
而作為少林寺方丈的釋永信,即便多次公開表示自己的月收入隻有700元,但仍會一不小心“露富”。一部日本紀錄片,敲開了平日裏對遊客緊閉的方丈室大門,讓人們驚訝於其中的豪華:四處可見雕花的紅木家具,上麵擺放著最新的辦公設備。釋永信坐在其中,打開了蘋果電腦。
▲ 神秘的方丈室。圖 / 視覺中國
爭議“入世”
膨脹的財富,與“散財”的佛教金錢觀似乎天然背離。
公眾對少林寺攬財的質疑,首先是針對高昂的門票收入。釋永信多次解釋,收門票費“是對文化的傳承、文化的弘揚”。2012年後,說辭又變成了“少林寺是少林寺,景區是景區”“要對信徒完全免費,對一般遊客降低門票”。但如何區分信徒和遊客,釋永信也沒多加解釋。
2009年,港中旅登封公司的成立,將少林寺和釋永信推上風口浪尖。外界猜測,少林寺是否要赴港上市?有人在微博唏噓:“佛教終究沾染了資本的銅臭味。”頂不住壓力,釋永信最終出麵回應:“少林寺永不上市。”
即便承諾不上市,但積極入世、不斷入市的少林寺形象,已經深入人心。
有了“推廣少林文化”的通行邏輯,少林寺在商標界一路跑馬圈地。截至2022年4月11日,嵩山少林寺申請的商標數多達880個。
▲ 其中一個少林寺商標。圖 / 中國商標網
“少林寺”商標,成了財富密碼。在曾經名為“少林歡喜地”少林寺官方淘寶店中,一本《少林武功醫宗秘籍》定價為9999元,一柄少林镔鐵劍售價在13600元。即便如此天價,依然有數十人為此買單。
在少林寺出售的商品中,還不乏匪夷所思的品類。2014年11月5日,嵩山少林寺申請注冊了上百個商標,其中涉及33類酒類商標,被商標評審委員會以“可能傷害佛教徒宗教感情”為由駁回。
然而,少林寺似乎在這一品類上獨具野心——文字商標行不通,還有圖形商標一條路。最終,少林寺獲得了圖形商標注冊:一個僧人形象,一個寺廟形象,貼在了白酒、白蘭地、伏特加等高度酒飲上。
關於少林寺的爭議,曾因釋永信而推向巔峰。2015年7月25日,一篇名為《少林寺方丈釋永信這隻大老虎,誰來監督》的舉報檄文在網上流傳,內容指稱其侵占少林寺財產、私生活混亂等。舉報者署名“釋正義”,並在文末附上了自己的手機號。
河南省調查組對釋永信的調查持續了很長時間,最終調查結果稱舉報內容大部分不屬實,不過,發現少林寺在財務及其他內部管理上存在一些需要改進的問題。但外界對於少林寺和釋永信的印象,多少也打了些折扣。
與此同時,佛家“因於道,順於道”的師徒關係,在少林寺也在悄然瓦解。2015年8月8日,釋延魯、李國營等人前往北京,實名舉報釋永信。舉報團中,既有武僧團的前骨幹,也有釋永信的前侍者。一名知情人對《三聯生活周刊》表示:“方丈對李國營好得不得了,好得讓別人嫉妒。釋永信自己可能都不明白李國營怎麽站出來反對他。”
至此,世人發現,少林寺的內部,已經裂縫橫生。
毀譽竟何如?
經過舉報風波,釋永信低調了許多。除了宣布“少林寺永不上市”,他在公眾麵前,並未對樁樁件件多加爭辯。隻是,在“清者自清”的十多年裏,少林寺終究還是錯過了些什麽。
2014年左右,四大佛教名山都作為地方政府和國企的開放項目,隨著成立的管理公司籌備上市。即便後來因“宗教是否可作為上市資產”的界定之爭而停擺,這些寺廟也大都與商業化企業綁定,榮辱與共。
設基金、搞投資,寺廟“越入世”,越有錢。2016年12月,餓了麽創始人張旭豪一句“餓了麽天使輪拿的10萬元是lucky money”,將上海玉佛寺的雄厚財力展示在世人麵前。鮮為人知的是,玉佛寺在2009年就出資1000萬人民幣設立了大學生創業基金。而同在上海的靜安寺成立的百寺基金,也在2018年與小雨科技達成合作,後者每年年度純利潤的15%,都捐贈給了這個基金。
沒有少林寺和玉佛寺那般雄厚實力的寺廟,選擇將商業化活動外包給其他公司。2014年,法門寺景區的幕後操盤手浮出水麵,一家名為西安曲江文化產業投資集團的公司為其製定了盈利模式表,涉及土地增值開發、貼牌生產等十數項非宗教生意。
不少寺廟的動作,也引發了爭議。位於廣西湖南交界處雲台寺,一炷頭香曾炒到了上萬元。想要上香,香客需要走過懸崖上狹窄的吊橋。若是請職業員工代為插香,一炷香則需要200元。而廣州光孝寺的頭炷香,在2018年竟拍出了30萬的價格。2020年,一名香客去武漢歸元寺,還沒進佛門就被一群“大師”團團圍住,麵相還沒算清楚,500元的算命費已經掏出口袋。
進入佛門的門檻,也變成了“英語好”“學曆高”“有新媒體運營經驗”。2020年杭州法華寺的新媒體視頻編輯招聘啟事顯示,這個崗位要求應聘者具有本科以上學曆,並且熟悉抖音、快手、B站等平台的算法邏輯和運營規則。轉正後,這份工作不但朝九晚五、周末雙休,月薪還能達到上萬。
人們這時發現,不隻少林寺,大抵所有需要賺錢的寺廟,都一般模樣。
▲ 搶燒頭香的香客。圖 / 視覺中國
和低調的釋永信一起略微淡出公眾視野的少林寺,這幾年依然選擇在商標界低調地擴張版圖。但這場被外界稱為“商標殖民”的圈地行動,也冒犯到了佛家同門。
自2007年起,嵩山少林寺陸續將“東西南北”少林商標統統收入囊中。但早在2004年3月,福建的福清少林寺已幾乎在全類商品注冊了“南少林”商標。
這場被專家推測為人工審查有誤造成的鬧劇,最終演變成了商標圈地之戰。2017年,福清少林寺再次成功申請多類商品的“南少林”商標。2020年8月26日,嵩山少林寺不甘落後,又在9、10、16這三類商標上注冊了“南少林”。
在媒體的訪談中,釋永信顯得坦然:“作為少林寺方丈,我的身份,不好去評論‘南少林’的事情……我隻能這樣說一句話——在我們少林寺所有的典籍中,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南少林’字樣。”
“南少林”商標之爭,最終以福清南少林寺的讓步作結。住持釋廣智表示:“都是寺廟,佛家講‘不爭’。”
但若不爭,或許也無現在的少林。
“釋永信對少林寺是否功大於過?”這個問題曾在網絡上引發不少討論。不論如何毀譽,釋永信早已成為少林寺的名片,沒有釋永信,也就沒有少林寺的今天。
“登封是個熟人社會,沒有什麽事瞞得住。”少林寺前任傳媒總監嶽曉峰是登封當地對少林寺頗有研究的人,“少林寺的方丈一般人是坐不穩的”。
在浩浩湯湯的爭議背後,是非難以論定。能確定的僅是,釋永信依然穩坐少林方丈室。
▲ 圖 / 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