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給我媽打電話. 她說,想起她的奶奶哭了一上午. 就記錄下一點一個地主的事情. 我媽願意說我就聽。不願意說時我也不提那些往事,讓她傷心何必呢。
我奶奶家貧農,姥姥家地主.
姥姥娘家地主, 一個掛在蚊帳上的繡花簾子,據說值一畝地. 門當戶對,找的婆家當然也是地主,陪嫁有十鋪十蓋,其他的我忘了,肯定是厚厚的陪嫁了.十個褥子十床被子,我擔心的是炕上櫃子裏還有地方嗎. 小時候的夏天,姥姥會拿出壓箱底的出來晾涼, 那精致的小銀勺, 緞子麵繡花三寸金蓮, 銀簪子, 是僅存的一點點往昔生活的念想. 我姥姥的娘家是地主, 不是大地主. 就是祖輩勤勞肯幹, 有點錢就買地, 有點錢就買地, 攢了幾輩子, 終於夠上地主的邊兒了, 被打倒了.
照例山東媳婦地位是很低的,比如不能上桌吃飯,跟家裏長工一塊兒幹活,生孩子前一刻大著肚子還在幹活,等等. 姥姥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孩, 就是我媽, 第二個孩子倒是個男孩,可惜早夭了, 這也可能是受氣的原因之一. 後來我的大舅的小名是小二, 那個逝去的男孩還是永遠在姥姥那裏有個位置.姥姥應該很受婆婆的氣, 對婆婆沒有一點好感. 我媽倒是覺得她奶奶怪可憐的, 姥姥未免太剛強.
後來姥姥還是出氣了,原因很悲慘.
姥姥的婆婆, 就是我媽的奶奶,有兩閨女,二閨女比我媽大六歲,烏黑的頭發,漂亮的臉龐.19歲結婚嫁人,21歲生孩子,孩子是四六風死了(大約孩子出生第四天第六天中風啥的),然後大人不知道怎麽也不行了,送信的過去.我媽的奶奶趕去,快咽氣了. 不是娘家媽伺候月子嗎, 當時的山東不是, 就是地主也保護不了自己的閨女
然後,媽媽的大姑是上吊死的, 把自己的孩子打發出去,伸脖子去了. 媽媽的奶奶最後看到的是木板上穿好衣服的閨女.
媽媽的奶奶有時候湊著沒有其他人的時候,哭啊哭啊. 我媽就勸.她奶奶說,大妮,讓我哭會兒吧,哭了我才好受點. 媽媽的奶奶有三個孩子, 一個兒子就是我的姥爺 大閨女叫小四, 前麵應該夭折了幾個孩子, 閨女小時候很嬌氣就怕養不活,不叫自己爹媽的,叫叔嬸. 倆閨女都年紀輕輕走了,這打擊是致命的
我媽屬蛇,是1941年出生,她小姑大六歲應該是1936年生人,1956年產後死去. 大家總是論虛歲,我媽說的21歲就是20了. 1956年,地主早已經被打倒,饑荒來襲. 現在想來,從我姥姥結婚到解放前, 應該是我媽的奶奶的高光時刻.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了,膝下兩個乖巧的女兒還小. 她怎麽能想到,誰也不能想到,以後的狂風暴雨和最後的淒風冷雨.
媽媽的爺爺是活活餓死的,61,62年前吧,哪一年不清楚,借了幾塊錢買了棺材下葬.媽媽的奶奶自從媽媽的爺爺死後, 一口飯也沒有吃, 要吃大概也沒有啥, 幾天後, 把自己餓死了, 沒有棺材,是席子卷卷葬了.
聽我媽說的, 在那個饑荒年代,家裏有好的紅薯幹麵,要專門找別人換發黴的壞紅薯幹麵,一斤可以換十幾斤,可以夠更多人吃上. 發黴的東西會致癌, 大家都知道吧. 我的四個舅舅中的三個都有肝炎後來發展為肝癌,不能不說跟那些苦難日子有關. 最小的舅舅肝癌去世時才42歲. 有黴變腐爛的紅薯幹麵也算好的, 連這也有沒有, 隻有出去要飯,有的人家,不但不給飯,還放狗咬. 我媽是家裏老大還算好的,怎麽著還過了幾天地主的好日子,我的舅舅們姨們可慘了,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或者一出生就是地主成分,光受罪了.
山東饑荒61,62年,我爸在外地上了個中專回老家娶親,和我媽結婚,然後我姥姥家奶奶家都逃荒去了陝西. 如果留在山東, 即使活下來,也很大的可能性娶不上媳婦. 我媽對山東沒有一點好感, 想起來都是苦日子,難過的回憶,一點兒也不想再回去.
我姥姥家的事情, 我大哥知道的最多. 做為家族第一個大學生文化人,大家期於厚望. 他寫了幾十萬字來記錄這些苦難屈辱的曆史,拖來拖去,一直沒有寫完,後來癌症去世.
是的, 三代人,我媽的奶奶,我姥姥,我媽,都不幸地經曆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人間悲劇.
普通民眾就是曆史長河裏小小螻蟻, 或者說連螻蟻都不如. 想著這些聽到的人生片段,特別理解 “人生得意須盡歡” 這句話. 要盡歡, 要榨幹歡愉的最後一滴油水,因為誰也不知道啥時候哪裏會吹來一陣什麽風,就什麽什麽的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