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陳北李”之後的第三人,緣何被黨史刪除?

 隨俗 管錐新編 

1、楔子
1918年的一天,某知名大學圖書館的一間辦公室裏,助理館長一邊指戳桌上一疊卡片,一邊訓斥站在跟前的大個子工友:“瞧瞧你這字,龍飛鳳舞的,誰能認得?張旭嗎你?”
大個子工友滿臉慚色,趕緊收拾了卡片,按照助理的意思去重新抄寫。
助理和工友同歲,都是25歲的年輕人,但是地位相差懸殊:前者是本校畢業的正牌大學生,留校任教的正式工。後者呢,隻是通過熟人介紹過來的臨時工。
若幹年後,助理曆經各種風波,失去了生計,他的名字出現在一份需要安排工作的人員名單上。
這份名單逐級上報,最終呈現在當年的大個子工友手中。他看完名單,指著上麵助理的名字笑道:“這位老板當年是我的頂頭上司,那臉色很不好看呢。”
其時,大個子工友已經開始主政這個國家,他的龍飛鳳舞的手跡早已成為別具一格的藝術珍品。
他的名字想必你已經猜出來了。
如果你因此就認為那位助理有眼無珠、沒有識人之明,那就錯了。
他是周恩來的入黨介紹人,而周那時隻是一名籍籍無名的留歐窮學生。
他也是朱德的入黨介紹人,朱此前曾向陳獨秀申請入黨,卻備受陳的冷落。
他還是第一個公開宣稱錢鍾書是”國寶“的人。那時錢隻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在校學生。此後錢的咖位果然被逐步坐實,先後又有了”民國第一才子“、”文化昆侖“等名號。
他還是愛因斯坦相對論在中國的早期傳播者,彼時愛因斯坦在他的歐洲老家也隻有兩個半知音。
他也是羅素研究第一人,“羅素”的中國名兒就是他給取的,羅素說他“比我自個兒還了解羅素”
……
那——這位助理到底姓甚名誰?
張申府!
一個塵封已久、黨史卻無法繞開的名字。
2、在“南陳北李”之間穿針引線
張申府(1895-1986),原名張嵩年,1895年出生於河北獻縣的一個書香門第。其祖父是當地的富農,父親和伯父都是晚清進士。父親是翰林院編修,民國時期曾任北洋政府的眾議院議員。
張申府本人從小受過良好的私塾教育,擁有紮實的古文功底,對中國傳統文化有較為深入的研究。
1906年,父親將他送往順天學堂讀書,這是中國最早的中西結合的學校之一,開設數學、英文和科學課程。
  中學時代的張申府
1914年,張申府考入北京大學哲學係,後又轉到數學係學習。
就在北大期間,張申府擔任了《新青年》的編委。這份刊物的地位自不必多說,新文化運動興起的標誌,中國現代最具影響力的雜誌——可能沒有之一。
1917年,張申府畢業,以助教名義留北大工作,擔任預科數學和邏輯老師。他通過同學郭曉峰,認識了北大圖書館館長李大釗。
Image
北大講師張申府
李大釗由於工作繁忙,就讓張申府幫助在圖書館登錄室做一些工作,並不時讓他代理主任一職。
1918年,毛澤東由倫理係的楊昌濟(楊開慧父親)介紹,到圖書館登錄室打工,直接領導就是張申府。張安排他做一些抄錄圖書卡片的簡單工作。
對於和李大釗共事的那段時光,張申府後來回憶道:
是時,我在北大已經畢業,留校做助教,教預科。平時課程不太多, 就在圖書館幫助大釗做些工作。我的工作室標為登錄室,在主任室的旁邊。
其時,李大釗組織一些學生“勤工儉學”,課外幫助整理圖書,翻譯、編目,打印卡片等,我則負責檢查和校對。
毛澤東同誌來北大時,一度也參加了這項勤工儉學活動,擔任登錄工作。由於工作之便,我得時與大釗聚談。
請注意這段回憶,提到了毛澤東,卻沒有哪怕一個字兒的關於他倆交往的更多細節。
可見,偉人當年處於“潛龍勿用”的階段,確實沒有引起張的特別注意。這顯然是發掘了眾多牛人的張申府的一大憾事。
陳獨秀常去李大釗辦公室閑談,因此也與張申府熟識。陳南下上海之後,一直保持與張申府的聯係。
1920年4月,共產國際東方局代表魏金斯基來華,先後會見了陳獨秀、李大釗、張申府三人,密商組建中國政黨。
8月,陳獨秀在上海籌備建黨,並給北京的張申府寫信強調,創黨之事“隻有你與守常(李大釗)可以談”。
建黨之初,張申府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在這封信裏,陳獨秀還就黨的選名,征求張申府和李大釗的意見。兩人商議之後,複信給陳,認為叫“共產黨”比較好。
因此,這個當今全球最大的政黨的名字,也是由張申府參與定奪的。
10月,羅素攜夫人來中國講學。張申府遠赴上海迎接。臨行前,李大釗請張申府到上海後,代表他與陳獨秀商談建黨事宜。
張申府到達上海後,住在陳獨秀的家裏,一方麵聽羅素的講演,一方麵與陳獨秀就黨的籌組問題,多次交換意見。
瞧瞧張申府這起點、這平台、這朋友圈,他的日常,都是曆史啊……
隻可惜,一手好牌,到後來,打爛了……
3、到底誰是“第三者”?
1920年10月下旬,李大釗、張申府和張國燾三人,在李大釗辦公室正式成立了“北京共產黨小組”。
以上這一段史實非常重要,黨史界已經沒有爭論。
但對於張國燾和張申府,究竟是誰先入黨的問題,就有爭議了。
而這個爭議,還與一個名叫劉清揚的女人有關。
二張入黨的先後順序非常重要,它關係到”南陳北李“之後誰是第三人的問題!
右起:張申府、梁漱溟、李大釗 、雷國能 
好在關於這段曆史,二張一劉都有回憶錄,我們不妨兼聽一下。
張申府的回憶是這樣的:

回北大後,我把見到陳獨秀的全部情況告訴了大釗同誌。他非常高興,而且讚同陳獨秀關於建黨問題的意見。之後,我們便進一步商量發展黨員的事,並首先想到了劉清揚。

劉清揚是天津人,在天津嚴氏小學教書。她曾積極參加“五四” 運動,組織天津婦女界愛國同誌會,並參加、領導了天津青年界的進步團體“覺悟社”,是天津學生運動中的積極分子。

……

8月底,劉清揚到北京後,大釗和我在圖書館主任室找她談話,希望她加入共產黨,但她當時卻表示對黨的組織還不太理解,沒有同意。我們認為入黨一事不能勉強, 隻能待將來有了認識再說。

以後,李大釗找了張國燾。張是北大的學生,在學生中表現積極,熱情很高。除了大釗和我,他成了北京的第三個黨員。

按照張申府的回憶,他本人和李大釗是北京小組的發起人,本想先發展天津的劉清揚,因為劉不同意,才轉而發展張國燾成為第三個黨員。
張國燾的相關回憶如下:
首先,我們請北大一位講師張申府同為發起人。他是研究羅素哲學的,對馬克思學說也曾公開表示讚成。
他在一兩個星期內就要啟程到英國去留學,我們這三個發起人在李先生的辦公室裏曾有過兩次商談,首先計劃由張申府乘便在西歐留學生中展開活動。
可是學者氣味很重的張申府並不是勇於實行的人,他到達英國即放棄了他那發起人的責任,後來連黨員名義也因此消失了。
以上“我們”,顯然是指張國燾本人和李大釗。也就是說,是他和李大釗發展張申府成為第三個黨員。
同時,從張國燾的字裏行間裏,能夠看出他對張申府有相當深的成見。
並且,張國燾隻字不提另外一個關鍵人物:劉清揚。
這又是怎麽回事呢?
下麵就請當事人劉清揚親自回憶一下——
1920年7月,天津“覺悟社” 決定周恩來、郭隆真、張若茗和我出國學習。9月間周恩來同誌先出國了。這時,李大釗同誌通過張國燾給天津寫信,約我到北京談話。我到北京見了李大釗同誌,他說成立了共產主義小組,其中有張申府、張國燾等,並希望我成為第一個婦女中的小組成員。
但是我拒絕了,這是我終生的遺憾。
拒絕的原因是我和張國燾有一個感情上的溝壑。
“五四”運動時,我和馬駿代表天津學生出席全國各界聯合會的成立大會(這個會是由天津發起的),張國燾代表北京學生出席, 我們在一起工作。我感到他思想狹隘,既不善於團結人,又沒有遠大的革命理想。
大約是在“五四”運動接近結束的時候,他向我提出戀愛要求。
本來我們“覺悟社”的社員是不能過早地考慮個人問題的。雖說“五四”運動的火熱鬥爭將要結束,但仍在作堅持長期革命鬥爭的準備,所以我根本沒有考慮過什麽個人的戀愛問題,因而我嚴肅地拒絕了張國燾的要求。
所以,當李大釗同誌要我加入共產主義小組時,因為張國燾也在小組裏,怕他再和我糾纏,我就表示拒絕了。
以上回憶,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什麽張國燾隻字不提劉清揚。
而劉清揚因怕被不喜歡的人糾纏,而拒絕加入組織,這個邏輯也說得通。
就在北京黨小組成立後不久的1920年冬天,張申府以蔡元培校長秘書的身份,從上海乘輪船赴法國巴黎。劉清揚也在這條船上。
到巴黎後不久,張申府和劉清揚即開始同居。
至此,張國燾何以對張申府有很深成見的問題,也有了答案。
革命愛情兩不誤。這種“詩和遠方”,誰不向往?

張申府和劉清揚兩人的關係一直延續到1948年。就在這年底,劉登報宣布與張申府一刀兩斷,脫離夫妻關係。

不是因為出軌。
因為張申府幹了一件連他自己都悔青腸子的事兒。
這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4、善於挖掘牛人的牛人
還是接著張申府1920年冬去法國這一茬往下說。
出國之前,李大釗和陳獨秀就鄭重地囑咐張申府,到法國以後,要發展黨員,建立黨的組織。
張申府到達巴黎之後,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
他第一個要發展的對象,自然是已經成為他對象的劉清揚。
劉此前拒絕加入組織的緣由已經消失了,這次自然是很爽快的同意了。
張申府發展的第二個黨員是周恩來。
劉清揚是周恩來覺悟社的戰友,張申府和他也見過幾次麵,彼此留下很好的印象。
周恩來比張申府和劉清揚早一個月到法國,得知二人來到巴黎的消息,自然十分興奮,時常去他們的住處。也因此很自然地由他倆的介紹, 在1921年3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旅法黨支部。
張申府後來回憶道:
周恩來對社會主義向往已久,一直渴望更快的進步,他非常高興地接受了我們的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那個時候,黨還處於創立時期,這些活動都是秘密進行的,也沒有什麽其他手續。
事後我寫信把介紹周恩來同誌入黨一事告訴了國內的陳獨秀,他當然沒有什麽不同意見。
請注意最後一句,張用了“當然”一詞,這多少暴露了他很容易“想當然”和缺乏組織性的缺點,這也是導致他政治生命遭遇無數坎坷的重要因素。
此後不久,中國共產黨最早的旅法五人共產黨小組,在張申府租住的索邦公寓3樓成立了。
1922年3月,張申府夫婦和周恩來因故轉赴德國柏林,並在張申府的主持下成立了中國共產黨旅德小組。

1922年在德國。左起:趙光宸、周恩來、劉清揚、張申府

1922年10月初,朱德來到德國,並見到周恩來,向他提出入黨要求。

朱德出國前,曾經拜見了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陳獨秀,並向他提出入黨的申請。孰料陳獨秀對他的申請反冷淡。
周恩來把朱德的申請報給中共旅歐組織負責人張申府,張很爽快地同意了。朱德於1922年11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介紹朱德入黨,也是張申府一直引以自豪的事。多年後,他回憶道:
朱德要求入黨時,我和他談過話。1922年末我就同意了他可入黨,我和朱總司令談過好幾次,他那時很要求進步,謙虛誠懇。
我是1923年底回到北京,1924年2月初到廣州,在經過上海時,我和陳獨秀談了朱德的入黨問題。
最初,陳因朱是舊軍人,表示猶豫,我和陳談了兩次,就無問題了。當時入黨手續很簡單,說一聲就行了。
《覺醒時代》劇照
5、特別能建群,特別能退群
1924年2月,張申府從歐洲回國,來到中國革命的大本營廣州。時值國民黨籌建黃埔軍校,急需人才。因有李大釗和陳獨秀的推薦,張申府受到廖仲愷等人的熱情歡迎。
參與籌建的還有外國軍事顧問,通曉英語、德語的張申府很快成為校長蔣介石的翻譯。
5月,孫中山任命張申府為黃埔軍校政治部副主任,是當時中共在黃埔軍校中最高的任職。
張還負責黃埔第一期學生的口試、筆試監考和閱卷工作,可以說黃埔一期都是張申府的學生。
黨代表廖仲愷和政治部主任戴季陶,多次叫張申府為軍校推薦人才。張開出15人名單,第一個就是周恩來。
張還為周恩來解決了從歐洲回國的經費,全力將他推上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的位子。
可以說,張申府是周恩來的革命引路人、生命中的貴人。
張種下的這一善因,為他後半生的平安著陸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1924年6月19日,張申府決定退群,離開黃埔軍校。
關於這個情節,張後來解釋道:

蔣介石表現出來的剛愎自用的作風,我更看不慣……另外這時國民黨的右派又漸漸抬頭了,戴季陶已經不辭而去,我當然更不能幹了。

剛愎自用的蔣介石從不允許他人分享其權力,周恩來對此深有同感:“黃埔軍校內的隊長都是他的私人,有一次我派了幾個左派的人當隊長,他就大為不滿,撤銷任命。”

因此倨傲自負的張申府對蔣介石不滿是完全有可能的,這次的退群還是可以理解的。

同樣的劇本終於在自己的組織內部上演了。

1925年1月,中共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在上海召開,張申府列席了會議。會上討論統一戰線的問題時,張反對與國民黨結盟,因此與張太雷、彭述之、蔡和森等人發生分歧,繼而發生語言衝突。張憤然離開會場。
張申府的女兒張燕妮後來透露了一些內情——
父親反對共產黨加入國民黨,認為共產黨應當保持它的獨立性,不應當依附其他政黨。當時有人說他幼稚可笑,父親怒不可遏,一氣之下表示要退黨。
張申府回到北京後,李大釗等人勸他不要退黨,他不為所動,憤然道:“大多數人讚成我我就幹,不讚成我我就滾蛋,就在黨外幫助幹。”
最終,張申府沒能獲得大多數人的讚成,選擇了退黨。
張申府的意見有錯嗎?張燕妮認為:
以父親跟蔣介石共事的經曆,他已經預感到蔣介石不可靠,曾說蔣介石是一個剛愎自用之人,不可共事,這可能也是他退黨的原因。
但是,一群人一起幹大事,意見不一致很正常。動輒就吵著散夥,咋能走得遠?
這件事充分暴露了張的性情高傲、不善妥協的硬傷。

且看當時在場的周恩來是怎麽看待這一紛爭的。

周跟著張申府追出會場,首先表示支持張的看法,同時勸他不可一時衝動,得遵守黨紀。並希望他重返會場,繼續討論,以求大同而存小異。

瞧瞧,這就是格局!

周恩來那時也不過27歲,但已經顯露出對組織紀律高度的敬畏之心和傑出的解決矛盾的能力。

張申府自己後來對這段經曆有如下描述:

但蔡和森說我幼稚可笑。我今天仍然記得他的說話。我當時怒不可遏,走出會場。周恩來在大堂過道截住我,跟我說他讚同我的觀點,但請求我不要脫離黨。

以後幾個月在北京,趙世炎設法改變我的主意,但我不為所動。我來自一個不講妥協的讀書人家庭,這是我的脾性:寧折不彎……這或者是我的缺點。

張說自己是“寧折不彎”,說周恩來是“彎而不折”。

“寧折不彎”隻能不斷退群,“彎而不折”迎來了最終的勝利。這就是差別。

張申府退出共產黨之後,先後又多次參與或與他人組建“新群”。

1928年,張申府與譚平山、章伯鈞等人,共同籌建中華革命黨,成為該黨中央機構領導成員。

  1935年夏,張申府全家合影
1935年冬,張申府與劉清揚、姚依林等共同發動和領導了北平的“一二·九”學潮,張申府是遊行總指揮之一。
1937年1月,張申府在北平主持召開了華北七省各界救國聯合會成立大會,被推為該會總務長。
1938年7月,國民黨召開國民參政會一屆一次大會,張申府被聘為第一屆參政員,與蔣介石再次遭遇。
兩人到底還是不對付,蔣終於有一次當麵罵他,說他“反對政府”。
張申府挨了蔣的一通罵,自然氣憤難消,就要離開重慶去打遊擊——老毛病又犯了。
你說,全國有幾人能享受被國家元首罵一通的待遇呢?
1939年9月,張申府與張瀾、沈鈞儒等12人發起召集憲政座談會,並被推為憲政促進會的秘書長。

1941年,張申府加入了以抗日、民主、團結為宗旨的中國民主政團同盟。1944年9月,該盟改組為中國民主同盟,張申府被推為民盟中央常務委員兼民盟華北總支部負責人。

民盟是當時中國重要的政治團體,張申府又是妥妥的聯合創始人。

可惜不久之後,他又將再次退群。隻不過,這一回卻是被自己的組織給清理門戶……
6、九州聚鐵鑄一錯
1948年10月23日,張申府在著名報人儲安平主編的《觀察》雜誌第五卷第九期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呼籲和平》的政論文章。
一石激起千層浪!
正是這篇文章,改變了他的後半生。
11月15日,民盟以其“言行已走上反人民反民主的道路”為由,開除了曾是創始人的張申府的盟籍。
12月16日,《人民日報》發表文章,“痛斥叛徒張申府的賣身投靠”,直接將張定性為”叛徒“。
10天後,他的夫人劉清揚宣布與他從此一刀兩斷。
按理,呼籲和平,總歸沒有錯吧,為什麽會惹得天怒人怨呢?
先看看《呼籲和平》怎麽給那邊定性的:

其實,今日執政方麵所揭示的國策,乃是戡亂,乃是剿匪……

看見沒有,擁護蔣介石的“戡亂政策”,誣蔑人民解放軍為“匪”。這不是要徹底斷絕跟那邊的關係嗎?
要知道,當時人家蔣介石自己都不稱解放軍為“匪”了。
另外,”和平“本身確實沒錯,政治完全正確,但是不合時宜。
當是時,人民解放軍剛在東北戰場取得勝利,已轉入戰略進攻階段。雙方勝負格局已定。
張申府自己也清楚,他在文中指出:
也許有人以為,現在有一方正打得順手,正打得起勁,正要一勞永逸,一舉而成功。在此時呼籲和平,也許會轉移他們的戰誌,必為他們所不快,必為他們所不睬。
你品,你仔細品。
這套辭兒,不是明顯跟他當年的老部下提出的“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唱對台戲麽?
張申府還特別提醒那邊不要誤會:
呼籲和平,要求恢複和平,也必是為國為民,出於真情、實感、仁心;而不是別有動機,別有背景,而不是為那一作戰方麵謀取喘息整補空隙時間。
你老張也不想想,我黨目光如炬,有這麽好忽悠?
不用我黨親自出馬,自有老張的自家人——民盟出麵清理門戶。
1948年11月15日,民盟在香港開會,在張申府缺席的情況下,通過了如下決議:
張申府最近於《觀察》雜誌第五卷第九期更複發表‘呼籲和平’的荒謬言論,公開承認蔣府的‘憲政’,擁護蔣介石的‘戡亂政策’,誣蔑人民解放軍為匪。
張申府之言行,既如上述,顯已走上反人民反民主的道路。本盟為貫徹曆來之政治主張,應將其盟籍開除,以維紀律。
張申府被民盟開除,標誌著他徹底被趕下中國的政治舞台。
麵對民盟和中共方麵的強大壓力,張申府仍然不為所動,繼續堅持自己的觀點。
由於當時張申府仍在尚未解放的北平,中共暫時還奈何不了他。
但是,對他的妻子劉清揚來說,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自張的《呼》文發表後,劉清揚就感受到來自各方的壓力,於是問計於鄧穎超。鄧說,張申府先生寫了那篇文章,毛主席看了很不高興,你要有所表示才行。
12月26日,《人民日報》刊登了一則標題為《張申府背叛民主為虎作倀,劉清揚嚴予指責》的啟事:
香港消息:劉清揚致函民盟沈鈞儒和章伯鈞,對張申府的思想墮落及其背叛人民的立場,表達無比憤慨。信中表示她要與張申府斷絕一切公私關係。
一對近30年的患難夫妻,被一篇文章拆散,真讓人不勝唏噓。
張申府到底為何要發表《呼籲和平》呢?
其女張燕妮認為:
一方麵是時間延遲的問題,另一方麵也與父親受羅素和平思想的影響有關。抗戰勝利後,父親一直反對內戰,力主和平,這與早些時間共產黨、民主黨派的主張相吻合。
張申府的女兒張燕妮
張申府自己也曾做過辯解:
幾個月之前中共自己也曾做出同樣的呼籲,但我不知道戰局在農村中已扭轉了,中共已取得上風,他們要打下去直到勝利為止。幾個星期的時間,幾百裏路的距離,使我的文章落後於中共的觀點。
合著他是用做哲學研究的節奏來寫時評的?
1955年3月9日,他在《北京日報》發表了一篇題為《懺悔》的文章:
我最不該在一九四八年十月間,在北京就將解放,蔣介石賣國反動政權崩潰之勢已成的時候,荒唐地寫出一篇足以迷惑人心、擾亂陣營、動搖士誌、阻撓人民革命大業、而延長蔣介石反動政權壽命的《呼籲和平》,且登在當時流行最廣的一個刊物《觀察》上。
幸而當時黨與民盟采取了必要的緊急措施,才使得一種極不利的局勢未至形成。這更是由於我一向過於主觀,過好表現,不知自己立場,發言不考慮後果,不能周觀周圍全部客觀事實,迷於局部表麵情況,而不能深察事情的底裏,與黨的路線不能配合,以致整個丟棄了自己的政治生命。
這個反省還是比較到位的。
孰料,到了晚年,張申府又對人解釋發表此文的另一個背景:
我寫這篇文章,賺了3000元。您要知道,當時這是一筆不少的收入。教授們那時都斷糧斷餉,吃飯是一個問題。
儲安平,《觀察》雜誌的主編,當時是很著名、很受尊敬的人物,他向我索稿,我怎能拒絕?
他的雜誌是當時民主刊物中銷路最廣的,同時一交稿就有稿費。我大概是他稿酬最高的作者之一。
真是節操碎了一地還一臉無辜,末了還不忘炫耀自己的”稿酬最高“。
枉你打小就讀聖賢書。古有叔齊寧死不食周粟。而跟你同時代的朱自清,三個月前剛給你做出了”寧死不吃美國救濟糧“的榜樣。
7、性格決定命運?
張申府的前半生,幾乎踩中了所有的曆史熱點,不啻是20世紀中國政治的“活化石”。關於他奇幻人生的大起大落,有各種各樣的解釋。

我的理解是:因為他的前半生太順了。

張的一生,讓我想起了清康熙年間的一位奇人。

他因機緣巧合,與童年的康熙成為好朋友;後來,又糊裏糊塗泡上了金枝玉葉的公主;再後來,又隨便遇上了當時最大的反政府組織的大BOSS,被他收為徒弟,並直接晉升為一個分公司的老總;再後來,又隨便遇上了當時最大的黑社會組織,與其大BOSS的夫人成為情人;再後來,又莫名其妙遇上當時的武功最強人,學會了一種實用的脫身之術,得以百無禁忌地行走江湖;再後來,又被皇上隨便任命為征討將軍,大殺四方,削平了三藩;再後來,又被皇上隨便派去北方,搞掂了中俄邊境……

他的人生就這麽隨隨便便,鬆鬆垮垮,糊裏糊塗,在牛人堆裏打滾,在曆史尖峰上跨越……

隻不過,這位奇人是小說家虛構的。他的名字我就不說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讀。

張申府的前半生,是不是絲毫不遜色於以上這位奇人?

與張不同的是,這位奇人卻有極高的情商,對人性有極深刻的洞察力。

張申府則完全相反,隻圖自個兒爽快,一觸即跳,快意恩仇,率性而為。

張的人生起跑線,是絕大部分世人終身追求的天際線。別人拚了老命要追求的目標,隻不過是他日常生活的舉手投足而已。

因此,他對他唾手可得的曆史機遇毫不在意,對組織缺乏應有的尊重,受不了一點點委屈。

對此,張自己有過反省:

我總是不理後果,想到什麽便說什麽,我沒有政治智慧,不懂得有時要開一眼閉一眼。結果受到黨的最嚴厲的批判,我的政治地位從此遂完全掃地!

不妨對照一下,他當年那位老部下是怎麽對待委屈的?

毛澤東在組織內部遭受過四次重大打擊:

  • 1928年3月,領導井岡山革命鬥爭的他,被錯誤撤銷前委書記職務,開除黨籍;

  • 1929年6月紅四軍七次代表大會上,握有軍權的他,人為落選前敵委員會書記,被迫離開部隊;

  • 1931年11月贛南會議時,身為蘇區中央局代理書記和中央蘇區軍委書記的他,又被剝奪了黨和軍隊的領導權;

  • 1932年10月寧都會議期間,重任紅一方麵軍總政委的他,再次被剝奪了軍權。

以上任何一樣委屈的萬分之一,擱在張申府頭上,都足以成為退群的理由。

那毛澤東又是怎麽看待這些委屈的呢?

我想同誌們中間可能也有多多少少受過冤枉受過委屈的。對於那些冤枉和委屈,對於那些不適當的處罰和錯誤的處置,可以有兩種態度。一種態度是從此消極,很氣憤,很不滿意;另一種態度是把它看作一種有益的教育,當作一種鍛煉。

毛澤東自己選擇了後麵一種態度:把它看作一種有益的教育,當作一種鍛煉。

真是:組織虐我千百遍,我待組織如初戀。

1949年之後,張申府沒有固定工作,生計沒有著落。章士釗出麵向毛澤東求情,予以安排工作。

毛澤東笑道:“他是我的頂頭上司,我怎麽好安排他的工作啊!”

就因為這句話,張申府晚年回憶說:"那是五四時期,毛澤東在我屬下工作,解放之後,他到處說'張申府的老板麵色很難看'。因為他忘不了我有一次要他重新再填寫一疊圖書卡片。”
列位不妨想想看,建國初期,日理萬機的毛澤東有空有心“到處說”這點爛事兒嗎?估計偉人至多隻是開玩笑式的說了一次,張卻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
以上這件事可以佐證熟人給他的定性:向來“責己寬,責人嚴”。
張申府發表《呼籲和平》,對新政府而言,是人生的一個重大汙點。在當時凜冽的政治空氣下,一般來說難逃一劫,更不要說找到工作。
關鍵時候,周恩來出麵了。他親自安排張到北京圖書館做研究工作,並為他親批了住房。
張申府自此在北京圖書館采集古籍,專心於文史資料的整理研究。
他的人生始於圖書館,又終於圖書館——到底是個書生,書齋和學術研究,才是他的本分。
1957年,張申府毫無懸念地被打為右派,此後基本上從公共視野裏消失,以至於世人都以為他已經不在人世。
晚年張申府
直到1978年之後,張申府的名字才如“出土文物”一般漸漸見諸於報端,並被增補為全國政協委員。
1986年,張申府辭世,享年93歲。
《人民日報》發表訃告,稱他為“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中國共產黨的老朋友”。
這個老朋友確實夠”老“的了。
老天爺給他如此高壽,彷佛就是要他親眼目睹他聯合創始的政黨,從三五個人發展成全球最大組織的全過程。
然後就差指著他的腦袋說:”老張啊老張,瞧瞧吧,這個當年被你拋棄的組織,現在搞的多大啊。但凡當初你稍微……也不至於……叫我說你什麽好呢?“
曆史不能假設,人生沒有彩排。
不過話又說回來。以張申府的那顆小心髒,忍得了第四次代表會,忍得了後續連綿不絕的各種洗禮和摩擦麽?
放棄不該放棄的固然可惜,堅守不適合自己的,可能也會導致更大的悲劇。

時也,勢也,性也,運也,命也……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所有跟帖: 

不是好人怎麽能讓他進”黨史“呢?! -華府采菊人- 給 華府采菊人 發送悄悄話 華府采菊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8/2021 postreply 15:46:58

熊孩子點起這麽多堆火,卻沒被燒著,幸運至極! -jinhui20- 給 jinhui20 發送悄悄話 jinhui20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09/2021 postreply 17:07:09

能識錢鍾書,卻沒看出眼皮子底下的毛 -密碼忘記了- 給 密碼忘記了 發送悄悄話 (71 bytes) () 07/10/2021 postreply 06:03:54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