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黨忠誠”:一場以黨建為名的新基層整風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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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底,黨員方舫接到了來自老家的一通電話,“你黨性不夠強,組織生活總是不參加。如果這次不回來,以後都不用回來了!”不久之後,在大塘村黨群服務中心大樓的會議室,方舫三年來第一次見到村黨支部的其他黨員,為的是參加黨支部委員會的換屆選舉。

她原本不太情願從另一個城市趕過來,想和一直以來開黨員會議時一樣,默不作聲地缺席——“第一年我會打電話請假,副書記還說我是青年黨員裏比較有黨性的,後來我發現大家都不請假,請假反而會被教育幾句,就直接不去了。”

這次,方舫沒能糊弄過去,她接到了副書記的電話,還說如果村裏的黨員沒有全部出席投票,這次換屆選舉就不作數。方舫專門向公司請假,一個同事也是黨員,參加黨建活動很頻繁,以往她都覺得方舫這個黨員當得太輕鬆了。

從“軟弱渙散”到“戰鬥堡壘”,黨對農村黨組織的整頓

“這裏村兩委的工作人員,黨性還是比較強的,平常工作都看得見,也比較好考察,黨性不強的大多在外工作,說白了就是長期脫離組織。”

方舫是廣東大塘村的村民,2017年大學畢業後,她把黨組織關係從學校轉到老家村黨支部,但她在另一座城市工作,回一趟家需要兩小時車程。她對兩個月一次的黨員會議有些不滿,也不覺得重要:“他們默認黨員隨時都可以過來開會,周五開會,周四晚上才通知。”但副書記更加不滿,曾經試過勸退她:“黨員半年沒參加黨員大會就可以直接開除黨籍,我建議你還是把組織關係轉到工作的地方。”

這次在換屆選舉的會議室,8個候選人輪流發表完競選宣言,方舫一個都不熟悉,就在紅紙上名字裏隨便勾選出7個,結束了她的任務。她隻認出一起參加投票的幾個黨員是堂哥的朋友,都在村兩委(村黨支部委員會,簡稱“村支部”;村民自治委員會,簡稱“村委會”)工作。“基本都是讀書不好又沒出去打工的青年,”她告訴我。

投票結果出來,方舫才意識到,村裏90多個黨員,都有默契應該投票給哪7個人。“票數差距太大,有一個人隻有幾票,其他人都70多、80多票。”

2021年5月24日,重慶農民在梯田中分揀稻苗。攝:Costfoto/Barcroft Media via Getty Images

半年後,在大塘村黨群服務中心,我見到方舫口中的幾個黨員,坐在服務中心的大廳一邊抽煙一邊工作。一個男人過來投訴工廠停電的情況,得不到什麽回應,又離開了。“這裏村兩委的工作人員,黨性還是比較強的,平常工作都看得見,也比較好考察,黨性不強的大多在外工作,說白了就是長期脫離組織。”羅猛告訴我。

羅猛去年剛考上街道辦的公務員,被派到大塘村駐村兩年,當村支書助理,他的黨組織關係也轉到了村支部。跟羅猛一起駐村的還有街道辦的一位領導,擔任大塘村的“第一書記”——這個頭銜來自“全麵脫貧”運動,通常是從上級單位向農村空降的黨員幹部,以整頓當地“軟弱渙散”的黨組織。今年5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印發文件,要求在“打贏脫貧攻堅戰”後,仍要向重點村莊派駐第一書記和工作隊,“抓黨建促鄉村振興”,“加強組織領導”。

村委會是農村基層自治組織,並非政府機構。不過,羅猛說:“村兩委的經費大部分都來自街道辦申請,日常工作主要也是執行街道下發的任務,聯係非常緊密。”羅猛剛剛接到街道辦的通知,要求他統計村裏所有廁所沒有接入排汙管道的樓房,並要求他們改造升級。這是習近平在2015年提出的“廁所革命”的延續。不過,羅猛覺得很難辦:“通知下來了,經費沒下來。”

大塘村的黨委副書記也回憶,2018年因為環保督查,街道辦要求他們清理大塘村的生雞養殖戶。“上麵壓下來就一句話,說要把養殖場清掉,怎麽清?養殖戶幾十萬的損失,跟你提賠償,上麵就說沒有賠償,政策不允許。”他說,最後軟磨硬泡加上威脅,才讓養殖戶自己把雞賣掉,清空了養殖場。

他將這些事情都總結為“黨建”:“不是開會學習才叫黨建,我們黨組織在村裏推進工作,增加黨組織的影響力,都是黨建。”關於建黨100周年,他說,大塘村沒有辦慶祝活動,因為上麵沒有通知:“這是政治宣傳,要麽不搞,搞不好會出事情的。”

在習近平的公開講話中,農村的貧困和基層黨組織“軟弱渙散”有很大關係,必須“選好配強”領導班子,讓村黨組織成為“戰鬥堡壘”。而2020年前後的村“兩委”集體換屆正是一個改選的契機。

羅猛提到,大塘村換屆後,村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村集體經濟組織理事長都是一個人,即所謂“一肩挑”。“書記是管主任的,主任是管錢的,如果他們在工作上有不同的意見,村子很多工作很難開展下去。”大塘村黨委副書記告訴我,他認為“一肩挑”是件好事,有利於“搞經濟”。

大塘村的選舉並非孤例。2019年的中央一號文件明確指出,要“全麵推行村黨組織書記通過法定程序擔任村委會主任,推行村‘兩委’班子成員交叉任職,提高村委會成員和村民代表中黨員的比例。加強黨支部對村級集體經濟組織的領導。”根據西北農林科技大學鄉村振興研究中心主任趙強社的研究,2017年中國農村“一肩挑”比例超過30%的隻有3個省市,而所有省市都提出了2022年超過50%的目標。

2020年底,幾乎在大塘村支部換屆的同時,廣東羊村拖了半年多的村兩委換屆也開始進行。何麗在管轄羊村的鎮政府當公務員,換屆選舉前的一年,她被派駐到羊村,為選舉做鋪墊。

“本來早就應該換屆選舉了,但是如果他們馬上選舉的話,區裏屬意的村黨支部書記就會選不上,所以故意延遲了選舉時間。”何麗說,羊村被定性為“黨組織軟弱渙散村”,村兩委的領導班子長期被本地家族勢力占據,2018年“掃黑除惡”時已經處分了許多人。

延遲換屆後,何麗的工作是協助舉辦村兩委換屆紀律教育培訓班,以及督促村支部按照“黨章”完善入黨程序:“發展黨員需要經過流程,要考察、公示,他們這邊以前基本上就是關起門來自己商量好了,覺得一個人能入黨就給他入了。”但如何確保上級物色好的村支書被選上,何麗說,這超出了她的職責範圍,總之,“區裏會搞定的”。

大塘村的黨委副書記說:“現在很少聽說有一個農村黨組織,發展黨員敢不按照黨章規定走。”他告訴我,和過去人們慣常認為的不同,如今農村黨組織的政治生活變得越來越嚴肅。隔壁村有一個預備黨員轉正的時候,因為黨組織會議安排的時間問題,轉正期提前了一個星期左右,為此,這個村的黨支部書記、副書記、組織委員,和這名黨員本人都被上級黨委談話了解情況。

2019年,中共中央修訂了1999年發布的《中國共產黨農村基層組織工作條例》,強調縣級黨委對農村基層黨組織建設負有“主體責任”,明確指出農村黨建會影響市縣鄉三級黨委書記的考核。和舊條例相比,新條例對農村黨組織提出了詳細規範和要求,包括委員會的人數,及組織生活的指引。

從嚴治黨,和無止境的政治學習

“但我自己並沒有那種信仰。”陳曉說,從大二開始,後悔入黨的情緒一直揮之不去。尤其是入職這所中學後,學校把所有老師的護照和港澳通行證都收走了,並告訴黨員身份的老師,每年隻能因私出境一次。

整頓不隻是針對農村“軟弱渙散”的黨組織,事實上,習近平對中國共產黨的全麵“整風”早已開始。

2016年中共召開十八屆六中全會,習近平表示中國共產黨麵臨“一些地方和部門黨的領導弱化、黨的建設缺失、全麵從嚴治黨不力”的問題,他用一長串的“主義”批評了“對黨不忠誠”的幹部,並指名已經落馬的周永康、薄熙來等人作為負麵典型:他們不僅有經濟問題,還有政治問題,因此必須進行“黨的思想政治建設”,讓黨“自我淨化”。

這場中國共產黨的年度會議頒布了《關於新形勢下黨內政治生活的若幹準則》和《中國共產黨黨內監督條例》,前者與1980年對文革進行撥亂反正而製定的《關於黨內政治生活的若幹準則》相呼應,但新條例的要旨在於確立習近平在全黨的核心地位,方式是“全麵從嚴治黨”。第二年,“全麵從嚴治黨”寫入黨章和中共十九大報告。

同樣在2016年,中共中央辦公廳要求黨員開展“學黨章黨規、學係列講話,做合格黨員”(簡稱“兩學一做”)政治學習,和2015年的“三嚴三實”專題教育(指“嚴以修身、嚴以用權、嚴以律己;謀事要實、創業要實、做人要實”)有明顯不同,這次政治思想教育不隻麵向縣處級以上的幹部,而是麵向所有的中共黨員。第二年開始,“兩學一做”被確定為黨員“常態化製度化”的任務,而且新的政治學習主題也隨之而來,任務越來越繁重。

今年剛大學畢業一年,在浙江一所公立中學教英語的陳曉,開始被“黨史學習教育”追著跑。

6月下旬,陳曉接到了學校黨委老師的電話,要求她一天半之內完成一本黨史指定教材的筆記:每一頁都要圈圈畫畫,每幾頁都要有批注的文字。陳曉負責《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學習問答》,厚度大約有1.5厘米。

後來,陳曉從其他老師那裏得知,其實這是幫學校領導“分擔任務”——教育局要檢查三位領導的書本筆記,但他們的書至今仍是空白的,隻好分配給學校裏的12位新人黨員教師,一人負責一本,“千叮嚀萬囑咐,書上不能寫名字。”

陳曉是在一所二本院校讀大學時,被一步步“推著”入黨的。在一次宣講中,誤以為是必須完成的任務,她們全班都“很乖”地填寫了入黨申請書。由於成績和人緣都比較好,陳曉順利地被同學投票選為入黨積極分子,接著是發展對象、預備黨員,大三正式入黨。

“但我自己並沒有那種信仰。”陳曉說,從大二開始,後悔入黨的情緒一直揮之不去。尤其是入職這所中學後,學校把所有老師的護照和港澳通行證都收走了,並告訴黨員身份的老師,每年隻能因私出境一次。陳曉原本計劃去台灣旅行,她向同事抱怨,結果同事並不理解為什麽要去台灣,她們說自己非常討厭台灣。

黨史學習教育是應中共建黨100周年,中共中央在今年2月份開展的“重大政治任務”,和麵向全體黨員的“兩學一做”相比更進一步,這次的政治學習對象延伸至軍隊和群眾。今年5月,中共中央辦公廳通知,在全社會開展“四史”(即黨史、新中國史、改革開放史、社會主義發展史)宣傳教育,引導人民群眾“堅定不移聽黨話、跟黨走”。陳曉所在的學校也把任務派發給了黨員老師。

一開始,陳曉沒有把學習放在心上,市委黨史學習教育領導小組巡回檢查之前,她請學生幫忙在四本書上隨意劃了幾處重點,不少老師也和她一樣潦草應對。不過,黨委書記發在群裏的範例筆記,每段文字用三種不同顏色做了滿滿的標記。“真的會有人去做這個,我要嚇死了。”陳曉感慨。

陳曉是政治學習的“後進生”,她已經連續兩個月“學習強國”的積分沒有達標。今年六月初的時候,黨委書記在群裏警告,要對這些老師進行約談,並做檢討。學校要求黨員教師每天必須在“學習強國”上刷滿40分,大概需要花半小時,非黨員也要刷夠30分。

有一段時間,黨支部搞“刷分”有獎競賽。陳曉被分到與黨委書記一組,她每天拿到40分及格分就結束,依然受到批評:為什麽不刷到60分?

陳曉每周要給學生上14節英語課。每天早上,她必須在7點20分之前到教室,監督學生早自習,晚上8點半,學生晚自修結束後她才能下班。“白天的空閑時間隻夠批改學生的作業,晚上回家後還要備課。”陳曉忙起來的時候,常常會忘記“學習強國”,“沒時間做,我認為它是在浪費我的時間。”

但在一些老師眼中,政治學習似乎遠比教學重要。辦公室裏一位老教師好心勸她,多在政治學習上用點心,以免影響她評職稱,否則,評比的時候可能會被講“這位同誌思想有問題,(黨組織的學習任務)什麽都不做”。陳曉對此很憤慨,不理解為什麽這種政治性任務總要和個人工作成績掛鉤。

根據2016年頒布的《關於新形勢下黨內政治生活的若幹準則》的要求,黨員必須“時刻牢記自己第一身份是黨員”,必須參加組織生活(包括“三會一課”、民主生活會、組織生活會等),必須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

對陳曉來說,“組織生活”似乎永無止境。每個月的25日是學校黨支部定下的“主題黨日”,黨員大會也在同一天舉行。陳曉說,到了這一天,學校黨支部會在一個APP發布活動,“但其實這個活動根本就沒有舉行”,他們隻需要在這個市級黨員組織的APP上定位並簽到,再到學校會議室裏聽黨委書記講話,一起合影,五分鍾之內就能結束。

麻煩的是,如果當月的25日是周末或節假日,黨員教師們也必須趕去學校開黨會,不允許請假。陳曉並不想浪費休息日的時間跑去學校“拍個照”,她嚐試過向書記請假,但並沒有獲批。後來,陳曉再也不在明麵上請假了,而是把賬號托給關係好的同事,請他們幫忙定位、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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