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價、年齡、學曆…成為一個深圳人有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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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5日,深圳對外界釋放了收緊落戶的信號。學曆、年齡等標準調整後,深圳或將成為中國內地繼北京、上海的第三難入戶城市。隱秘的事實是,這個由大量外來人口創造的特大城市在優化城市人口結構、調控房價的同時,很可能隻能成為一些人的經停站。“來了就是深圳人”的口號,也變得越來越遠離實際。

這就是深圳

某種程度上,深圳讓貴州人吳詠梅有了人生的轉機。2007年,初中畢業的她一個人拎著大包小包來到深圳龍崗,在一間皮具廠開啟了她的“深漂”之旅。她第一次去福田,看見高樓大廈,那是和農村不一樣的圖景,“哇哦!這就是深圳!”她還在工廠裏收獲了愛情,不久之後,她組建了家庭。

那幾年,吳詠梅一個月能掙900元,相比於同期在東莞和佛山打工的同學,要高出個兩三百元。在流水線上,她日複一日地做著相同的工作,過著“宿舍到工廠”的兩點一線生活。沉悶的工廠裏,最活躍的時候是和三四百個人在深夜加完班後搶一間澡堂。就這樣,她度過了3年。

在這個“搞錢”的城市,她無形擁有兩種身份:受惠的打工者和勤勞的貢獻者。

公開的數據顯示,改革開放40年來,深圳GDP從1.86億元增長至2.69萬億元,漲了1.3萬倍,在吳詠梅來到深圳的第一年,深圳第二產業(工業)增加值占全市生產總值的50.9%。而同時,外來“移民”占了深圳勞動者的絕大多數,非戶籍人口649.17萬人,占比75.3%。

“廠仔”“廠妹”和深圳在這一時期相互塑造著。“我的愛情和孩子都是在深圳誕生的,世界觀也是在這邊形成的,這些東西在我剛出來的時候,還不太有人教我。”吳詠梅說。她用“歸屬感”形容她與這個大都市的聯係。

入戶深圳的願望也在這時候產生。2013年前後,吳詠梅已經離開了流水線,在一家加工廠做文職工作。她打算起自己的未來:想要落戶,給孩子爭取一個公辦學校的學位。



深圳工廠的女工。圖 / 視覺中國

在深圳發展最迅猛的階段,成千上萬的外來人口得益於深圳的開放政策湧入這個希望之都。2016年開始,深圳加大吸引人才入戶的力度。深圳戶籍的遷入路徑,麵向普通青年的,主要是核準類入戶和積分入戶。核準類入戶是指在學曆、技術等條件滿足下,直接進行審批的入戶方式,而達不到核準類入戶條件的人,則需要通過完成深圳人力資源部門提供的分值表項目,積滿100分後申請入戶。

這也給初中學曆的吳詠梅帶來了希望,即使達不到學曆和技術等核準類入戶的要求,還能依靠積分入戶獲得深圳戶籍。她為此報考了非全日製大專,那值60分。

8800元的學費,整整4年,除了上下班帶孩子以外,吳詠梅隔幾天就要抽空學習2-3小時。14門課程累積下來,吳詠梅完成各門考試拿到了大專畢業證。她還花了1600元請來一個“入戶老師”——在深圳,這是一門頗具特色的職業,這些“老師”背靠成人教育機構或是谘詢公司,為外來人口提供一些入戶的幫助和谘詢服務。

加上其他額外的積分,吳詠梅離申請入戶還差5分。“入戶老師”給了她一個建議,讓她去考一門初級經濟師來彌補分數。隨後,她考取了初級經濟師,按照規劃,2020年4月,等到初級經濟師資格證書到手,她馬上就能申請入戶。

不過變動就在這期間發生了。

更年輕,更高學曆

2020年1月,深圳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突然下發通知,自2月1日暫停全市在職人才引進審批類業務。這意味著積分入戶的窗口將要關閉。

“疫情嘛,別人複工它也應該複工了。”吳詠梅當時這麽想。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窗口遲遲沒有打開。對於廣大急需積分入戶的深漂們來說,那是難熬的幾個月。深圳人社局官網上的谘詢版塊裏,時不時就有人上去提問:“積分入戶什麽時候開通。”深圳人社局回複表示:“審批類積分入戶業務,待政策調整完善後開辦。”

什麽時候調整完善呢?焦慮的吳詠梅打電話向入戶老師詢問方法。根據入戶老師的推薦,由於吳詠梅已經考下了非全日製大專的學曆,所以根據“非全日製大專+中級職稱+6個月深圳社保”的人才引進條件,再考一個中級職稱,可以直接進行審批而非積分入戶。

繼續向戶口進軍。今年4月,吳詠梅開始籌備報考係統集成中級職稱,成敗在此一舉。

但政策收緊的訊息突然傳來,《深圳市戶籍遷入若幹規定(征求意見稿)》在5月末下發。根據意見稿,核準類入戶中,原來全日製大專的學曆底線要求如今被調整為了全日製本科。此外,擁有本科以上學曆的人才年齡範圍也進行了收縮。過去,45歲以下的全日製本科生可以輕鬆入戶,現在,這個條件被改為了35歲以下,整整下調了10歲。



意見稿中,深圳落戶渠道由四類調整為三類。圖 / 網絡

意見稿同時也否定了吳詠梅的“非全日製大專+中級職稱”入戶方案,將這一原有方案的學曆條件改成了全日製大專,過往的文件中,這一方案的學曆條件為“中專以上”。

更年輕,更高學曆,這是深圳人才引進入戶的新趨勢。

安徽人劉慧慧是個體戶,這一身份同樣具有這座城市的氣質。改革開放40周年前夕,深圳的個體工商戶有113萬餘戶,“用不到40%的社會資源,貢獻了70%以上的稅收”,《南方都市報》曾在報道中這麽說。

在深圳生活了有17年,比起其他的“深漂”,劉慧慧更有入戶的底氣。早年在深圳做門窗生意,2014年她和丈夫在深圳買了套總價一百來萬的小房子,也算在深圳安了家。

2015年,女兒開始上小學。班上大多數學生都是外來人口的子女,劉慧慧打聽到他們有些已經落戶,她的入戶決心堅定下來。和吳詠梅相似,2016年,劉慧慧報考了非全日製本科,開始向積分入戶發起進攻。而就在臨近2020年3月,拿到畢業證之時,也碰到積分窗口關閉。

更加尷尬的是,她已經40歲。根據現行的深圳積分入戶規則,18-35歲的非戶籍人員可以加5分,35-40歲分數不加也不減,而40歲過後,每增長1歲扣2分。

“二三十歲的時候,耽誤一年兩年,起碼年齡是沒超的,但如果我就卡在這一年,開始超齡減分。”劉慧慧說。

對無法入戶的焦慮肉眼可見。劉慧慧還記得和她一起去參加成人本科考試的幾百號人裏,大多數人都與她年紀相仿。劉慧慧3年半時間花了近4萬元拿到非全日製本科,一些運氣不好,接受能力不強的人,則需要不斷地報名、學習、補考,花費的時間、金錢則更甚。讓劉慧慧印象深刻的一個女同學,考一次掛一次,等到劉慧慧與她在考場相遇時,她告訴劉慧慧,自己已經是第5次參加考試。

“我和一些早些年來深圳的不一樣,有些人買不了房可能就去其他城市了,但是我都在深圳買了房了,而且小孩都這麽大了,我這時候入不了,等我之後有了這個戶口有啥用呢?”劉慧慧感慨。

城市的價值觀

“大專+初級職稱=60分,如果按照意見稿,您的社保是累計五險都有繳的情況......是75個月嗎?那就是6年多,我們先計算6年的時間......”“入戶老師”對吳詠梅如此計算。

這是積分運算具象化後的一個場景。而以更宏觀的視角再看,當年齡、學曆、社保這些指標被納入積分體係後,這套運算法則勾連的,是各種各樣的城市資源、社會保障。

吳詠梅的兒子正讀小學四年級。由於沒有拿到深圳戶口,吳詠梅的兒子從幼兒園到小學讀的都是民辦學校。

一方麵,比起公辦學校,送孩子去民辦學校承擔的經濟壓力更大,早幾年還是4000元一年的幼兒園學費,現在已經漲到6500元,而吳詠梅兒子讀的小學,每學期的學費都是4500元,其中不含各種各樣的生活費和學雜費。這對於每月工資隻有5000元上下的吳詠梅而言是個不小的負擔。

另一方麵,通過積分獲得的戶籍,也可能將被納入另一個積分體係中,繼續運算。

深圳從2013年開始實行“積分入學”政策。具體來說,積分的指標包括住房、社保、戶籍等。在小一和初一入學時,家長需要靠積分排名爭取學校學位。占入學積分分值表大頭的是“基礎分”,在大部分區域,非深圳戶籍和深圳戶籍的基礎分相差甚遠。

而戶籍差異也會體現在孩子們的大考上。以2020年的高中各校錄取分數線為例,非戶籍考生被錄取總分要比戶籍考生要高出3-20分,這些學校裏就包括被稱為“四大名校”的深圳中學、深圳實驗學校、深圳高級中學和深圳外國語學校。

但緊張的學位也曾讓積分追逐失去意義。據南方都市報的報道,2019年,深圳羅湖區教育局曾經提醒家長公辦學校學位將出現較大缺口,在羅湖區臨時購房和租房的非深戶籍家長不受理申請。

那段時間裏,深圳基礎教育階段的學位緊張已是個不爭的事實。深圳福田、龍崗、羅湖、龍華、光明等7個區都發布都發布過學位預警。

過去10年裏,一向以開放著稱的深圳吸納了大量人口。根據深圳統計局的數據,深圳市常住人口達到1756.01萬人,與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相比增加了713.61萬人,增長68.46%。



深圳各區的人口增長情況。圖 / 深圳發布

大門敞開,人進來了,需要提供的是與之相匹配的教育、醫療等社會資源。

“深圳人口負荷的壓力非常大,北京有1萬多平方公裏,上海有6000多平方公裏,深圳市1997平方公裏,這樣比較起來人口密度很恐怖。人口壓力靠入籍政策是改變不了的,需要改變的是與戶籍有關的福利。”前深圳市人大代表、經濟學者金心異對每日人物表示。

2020年初,時任深圳副市長王立新在人大會議討論會上表示,自己已要求各區不再發布學位預警,有時間不如用來建校後,深圳各區的學位預警逐漸銷聲。

每隔一段時間,深圳公辦學校的教師學曆就會以新聞的方式為人們流傳。例如2019年9月,深圳中學發布赴外公招的應屆畢業生聘用名單,其中學曆碩士起步,28人中,北大和清華的學生就占到半數。

深圳也是真砸錢,光2020年一年就砸出11.1萬個基礎教育學位。近5年,深圳市的累計財政性教育投入預計達3500億元,位居廣東省第一。

“總體而言,深圳依然是國內最開放最包容的城市,這是沒有哪個城市能比的。沒有深圳戶籍,在深圳上學其實也不是個大問題。”金心異對每日人物這麽說。

但金心異同時提到,深圳的學位競爭仍然異常激烈,在考試難度等現實因素下,在深圳無法獲得較好教育資源的非戶籍人口在權衡後,可能會選擇去別的地方接受教育。

“深圳各個區都是采取打分製度,比如:你的戶籍在你的本區有多少分,然後你的房子有多少分。從這個打分裏麵你可以看出一個城市的價值觀——在深圳就是在本區有房打的分比戶籍打的分占比要高。所以真正的歧視不是對非戶籍人口的歧視,關鍵的問題是在深圳,高房價是對所有無房人的歧視。”金心異這麽說。



房價越來越高,一對夫妻在選房。圖 / 視覺中國

“來了就是惠州人”

顯然,相比於落戶,在深圳,真正的難題是買房。數輪上漲之後,這個城市的平均房價已居於一線城市首位,把上海、北京遠遠甩在身後。

根據貝殼研究院發布的《2021新一線城市居住報告》,國內114個城市裏,房價收入比最高的10個城市中,深圳排名第一,房價收入比為27.09。更具體地說,普通居民家庭不吃不喝,27年才能買得起一套房子。

金心異認為,大量的外市人口通過深圳較為寬鬆的入戶政策獲得“房票”,也是將深圳房價推高的原因之一。

“我們可以把這次的戶籍收緊視作‘房票’收緊,意味著有關部門要在抑製房價方麵做點實際的工作。”金心異說。

需要承認的是,從戶籍政策寬鬆到戶籍政策開始收緊的這些年,深戶或非深戶都離深圳的房子越來越遠了。早期深圳對外宣傳的“來了都是深圳人”的宣傳口號在網絡流傳裏被更改為“來了就是惠州人”。

關鵬就是那個符合深圳敘事的“惠州人”。作為本科學曆,2011年,他從安徽蕪湖的大學畢業以後直奔深圳,大學專業學測控電路的他,在華強北各個檔口做送貨調貨的工作,工資隻有2500元,在深圳擁有最大規模低價位出租屋的白石洲居住。

2014年,他結婚有了孩子,開始準備落戶工作。很快,他就輕鬆地依靠“核準類學曆型人才”的身份拿到了深圳戶口和15000元的人才補貼。相比之下他是幸運的,他從出租屋裏掙脫了出來,做上了電子商務的工作,等到2017年,他選擇在深圳隔壁的惠州買了房。彼時的深圳房價已經每平方米5-6萬元,而惠州隻有1萬多元。在購買惠州的房產過後,他成為在深圳工作,房子在惠州的深圳人。



惠州某樓盤開盤現場的購房者們。圖 / 視覺中國

戶籍和房產分離的雙城模式,成為很多深圳年輕人的無奈之舉。不過關鵬又覺得自己還算幸運,畢竟他成了深圳人。

比起2017年,現在的深圳房價又是一番新的景象。根據安居客深圳的數據,在單價2萬-3萬元的價格區間,平台推薦的大部分樓盤都來自深圳周邊城市,如中山和惠州。3-5萬區間有396個樓盤,5-8萬298個樓盤,8萬以上有218個樓盤,其中99個樓盤單價超過10萬。

一名畢業一年、在深圳工作的本科生向每日人物透露,自己未來打算在深圳長居,雖然還沒落戶,但對她而言,戶籍問題並不難解決。避不開的是房價。“我知道我這輩子基本沒法自己在深圳買房。”她說。

對於另一些人來說,深戶的積分運算故事則還沒停下。門檻抬高之後,非本科生以及35歲以上的本科生落戶深圳,也將被卷入積分係統裏。目前,深圳的常住人口中,大專以下文化程度人口占比68.7%。

核準類入戶政策收緊後,深圳人社局也公開征求了積分入戶類人才引進實施辦法的意見,將原來繳納養老保險每年3分,其他險種每年1分,更改為每險種1個月0.06分,封頂45分。此外,積分入戶還將采用“積分排名”的方式,按申請人積分從高到低排序,按當年度額度確定入戶人員。

這項政策落地後,積分競爭恐將更為激烈。

“現在總分提高了,還要拚社保年限,難度也就更大了。”劉慧慧說。她的朋友圈子裏,有深圳的“土著”,也有外遷入戶的新深圳人,日常相處中基本不會涉及戶籍身份,“不排外”。一定程度上,17年的在深經曆讓她與深圳無比貼合,但在戶籍層麵,她離“深圳人”還有一段距離。

而吳詠梅已經預料到入戶渺茫。她打算今年11月考完中級職稱以後嚐試考一考高級職稱,那有125分,但10800元的學費讓她有些猶豫。以往對職稱考試並不吱聲的丈夫終於開始抱怨起來:“我早知道就會這樣。”

如今,她還能想起第一次到深圳坐公交時,看到公交站牌上寫著“來了就是深圳人”。“我們這些做流水線的,說白了是最底層的,但是我們也在給公司創造價值,交了稅。我現在聽了這句話就想流淚,當年太年輕了,以為有居住證就是深圳人了。現在給我搞得好尷尬呀。”吳詠梅說。

作為在深圳打拚多年的建設者之一,吳詠梅打算實在不行就撤離這裏了。



深圳街頭的上班族們。圖 / 視覺中國

(文中除金心異,其他受訪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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