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麽,就說什麽
文:殷海光
我們所處的時代,正是需要說真話的時代,然而今日我們偏偏最不能說真話。今日中國人之不能說真話,至少是中華民國開國以來所僅見的。我們目前所處的形勢,正是亟需中國知識分子積極發揮創導能力的開頭。然而,目前剛好是知識分子情智最低落的時期。目前中國知識分子情智之低落,是五四運動以來所未有的。
這些情形,誰實為之?孰令致之?
構成這些情形的因素自然是很複雜的,我們現在不能去分析。我們現在所能指出的,隻是構成這些情形之最直接的因素。自從撤退台灣以來,台灣在一個大的藉口之下,有計畫地置於一個單一的意誌和單一的勢力嚴格支配之下。這一計畫,逐年推進。到今天,台灣社會幾乎在每一方麵都已被置於嚴格的管製之下。這種光景,至少也是自中華民國開國以來所未有的。
一個被嚴格控製的社會,是表麵整齊壯觀而內麵生機窒息萎縮的社會。別的且不說,這七八年來,台灣在思想言論方麵居然已弄成以當局為“真理的標準”之局麵。
當局對於民間思想言論之衡量,是以自己頒定的範疇和尺寸為甄別的標準。凡屬合於這個標準的思想言論,便被看作是“正確的”;否則是“歪曲的”,或“有問題的”。這類思想言論就會受到封鎖、打擊。
也許有人說,官方並沒有鉗製思想言論自由。這話不是出於昧於事實,就是一派官腔。這幾年來,彌漫全島的一股氣氛,現代統治技術所造成的天羅地網,和有形無形的力量之直接或間接的可能威脅,明明白白擺在那裏,隻要不是白癡,誰都可以感覺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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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時務者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適應環境”、“委曲求全”,都是今日中國人的人生哲學。因此,官方擺著的思想言論尺度在那裏,即令沒有直接要人依從,很少人膽敢冒險另辟蹊徑。於是,這七八年台灣的思想言論形之於表麵的,除了極少例外,幾乎都是官方或準官方的思想言論了。
在大敵當前的時候,我們誠然需要“意誌集中”賴之以實現的最低限度的共同一致的思想言論。假若真有一種思想言論堪作大家認識的張本,能作大家行動的指針,那麽大家當會自動歡迎之不暇,根本無需藉政治強力來分配勒銷。
可是,如果一種思想言論愈來愈使我們感到空虛,愈來愈使大家感到迷茫,徒以其有一股力量在背後撐腰之故,大家不得不敷衍,那麽它是否真能負起作認識張本和行動指針的任務呢?這真是一個不小的問題。
最近二十年來語意學頗為發達。如果語意學家願意研究近幾十年來政治場合裏的語意現象,諒必一定有異常豐富的收獲。近幾十年來政治場合裏的語意現象,大都是用一切光明的字眼,掩飾一切陰暗的裏層。而其特征則為:一、言不由衷;二、空話連篇;三、推拖抵賴;四、威脅利誘;五、諾言滿紙;六、敵友無常。
過去的政場言論是如此。這七八年來,由於時代動蕩的煎逼,作官技術之精進,政場言論向這個方向的發展尤烈。官方言論的品質如此,怎樣堪作大家的認識張本和行動指針?
這幾年來,官方據以控製言論自由的王牌有如後的幾張:曰“國家利益”,曰“基本國策”,……曰“非常時期”,曰“緊急事態”,曰“非國即共”,……如果民間言論對政府稍事批評,或不合官定尺寸,那麽不是當做“違背國家利益”,便是認為“違背基本國策”;不是認為非“非常時期之所宜”,便是說“××思想走私”。
一究其實,這些說詞,從無確定的界說,隻是官方信手拈來打擊異己的工具而已。官方更藉政治便利,窮年累月利用訓練方式,甚至教育機構來灌輸這一套想法。馴至這一套想法成了淨肅思想言論的巨棒,甚至成為決定政策的基本精神。
藏在這一套說法背後的有一些更深沉的想法,就是以為“政黨即是政府”,而“政府即是國家”。不幸之至,這些想法是根本錯誤的,而且是近幾十年來禍亂之一源。
國家是永久的,不可更換的。政治不是永久的,而且是可以更換的。政府隻是替國家辦理政治事務的機構。我們總不能說替國家辦理政治事務的機構就是國家。這正猶之乎我們不能說銀行經理就是銀行。
國家是屬於人人的國家。屬於人人的國家,人人對於國事當然有發言的權利。如果我們批評替國家辦事的人沒有把事辦好,這當然不能視同“危害國家利益”。“危害國家利益”的帽子是不能隨便亂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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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把問題徹底談明白就是那麽說假話騙人,把真正嚴重的問題掩飾起來,就算是“維護國家利益”嗎?國事辦理的好壞,與國人息息相關,因此大家應須發抒意見。這正是民主政治的常軌。
也許有人說,現在是“非常時期”。在“非常時期”,如果這個這樣說,那個那樣說,意見紛紜,莫衷一是,那麽怎能集中意誌以渡過難關呢?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可以這樣想:不經過認真的討論,是不是由少數人憑其權威來專斷地決定?
如果大家並不歡迎這種辦法,那麽唯一合情合理的辦法就是充分自由發表意見。在承平的時候,我們倒可以馬虎一點,“國事管她娘”。正因時值非常,政治的決定稍有差池,就影響到大家的禍福安危,所以更應集思廣益。但是,如果沒有思想言論的自由,如何能集思廣益?
西方民主國家是有病必治。所以,政治上能消弭禍亂於未然,社會日漸進步,民生日趨安定。我們中國則不然。我們中國由於傳統的愛麵子心理,錯用了“隱惡揚善”的觀念,政治上的壞事不讓大家說穿。大家在積威之下,也不敢說穿。社會的病症也不去揭露,讓它蒙在被褥裏腐潰。一味的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等到腐潰至極,被褥蒙不住了,便腫毒迸發,不可收拾。曆代的治亂循環都是循著這一個方式發展下去的。
這幾年來,台灣的新聞,官方的言論,在這一傳統上可說達到新的高峰。然而,稍有眼光的人都可知道,隱蔽在這些自我恭維和自我陶醉言論背後的病症,確實不小哩!然而,現在,我們所有的本錢太少了,哪裏再能這樣浪費下去?有病總是要治的。我們與其諱疾忌醫,讓病這樣拖下去,到頭來不可收拾,不如趁早診斷明白,及時醫治。任何人總不能說:談病、治病,是有罪的事吧!
我們立言,以什麽為基準呢?我們立言的基準隻有這樣的一條:
是什麽,就說什麽。
事實是白的,我們就說它是白的。事實是黑的,我們就說它是黑的。我們絕不把白的說成黑的。我們也不願把黑的故意說成白的。
也許有人說,這一條基準是一條自明之理,有什麽值得特別提出一說的價值?這種想法,真是不思之甚。我們不要小看了這一條基準。這一條基準,是極權與民主的分水嶺;也是科學與玄學的大界線。
直到現在為止,在我們所居住的這個地球上,隻有較少數人在較少的時間以內才能接近這一條基準;而較多數的人在較多的時間以內距離這一條基準不知幾千萬哩!從最根本的思想和認識模式來觀察,民主對極權的抗爭,科學對玄學的衝突,都是為了這一條基準。目前,這一條基準,在全世界許多地區更受到加緊的威脅和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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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就是馬,鹿就是鹿。這似乎是不證自明之理,也似乎是不值一提的道理。如果有人特意提出它來說,那麽也許會有人說:“這樣的話,請你拿去教幼稚園的學生吧!”誠然如此。
但是,如果他將這類的話背後所假定的意義條件忘記了,尤其是將這類的話可以實際說出的普遍可能性看得不成問題,那麽他的頭腦就是太天真了。你能不能當著趙高的麵說:“馬就是馬,鹿就是鹿,鹿不是馬?”在一切獨裁極權暴政盛行的地區,都不能容許“是什麽,就說什麽”的。
因為,如果是什麽,就說什麽的話,那麽大家就看清楚了外麵的世界,看清楚了自己所在的痛苦環境,看清楚了獨裁極權者的真相。這樣一來,獨裁極權的魔術就耍不成了。所以,在最基本的地方,獨裁極權者必須用盡一切可能的方法來消滅這一條基準。
在實際的設施方麵,他們必須藉交通、電訊、新聞的嚴格封鎖來建築鐵幕,以及各形各色的幕。他們要藉此讓幕中的人看不見鐵幕以外的世界,看不清自己的環境,弄不清獨裁極權者真正的麵目。於是乎,極權就可以關起門來上演。
中國的過去,盛行著各種各樣的“諱”所謂先知先覺們對於一般人民在知識方麵存著輕視的心理,說什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許多書不讓一般人讀,許多事不讓一般人知道。前一輩的人發生毛病,後一輩的人必須為他“隱”。代代相傳,世世如此。
曆來的中國人從未養成“為知識而知識”的態度和精神。整個社會長期受著泛倫理主義的浸染和支配。在這種氛圍和傳統之下,有幾個人能夠想到“是什麽,就說什麽”?目前,這種餘毒是否未盡,甚至更加深刻化,被人利用下去,稍有科學訓練的人一看就明白。
照理說來,科學應該能夠“是什麽,就說什麽”了。然而,科學之贏得這一基準,也隻是近百餘年來的事。在牛頓以前伽利略說地球繞日,非日繞地球。然而,它在當時因與教會的傳統說法不合而大受禁阻。
生物演化論者說人是從猴子的近親演化而來的。如果這話合於事實,那麽我們就得承認。我們承認這一事實時,既不貶抑人的價值,也不抬高人的價值。“是什麽,就說什麽”,這應該沒有問題了。但是,由於這一發現給人唯我獨尊之情以打擊而不為宗教人物悅納,於是倡之者備受迫害。
在科學史上,諸如此類的事例,真是不勝枚舉。
從上麵所指陳的種種看來,我們要實現“是什麽,就說什麽”乃一件既不簡單又需作很大奮鬥的事。顯然得很,目前在世界許多地區,凡依據這一基準而說的言論,不是受到迫害,就是根本發不出去。獨裁極權者要千方百計扭歪、濾過、改編,甚至根本消滅這種言論。
然而,同樣的顯然,凡不從這一基準出發的言論,隻不過是受暴力支持的一堆廢話而已。暴力過去,這樣的廢話也就煙消雲散,誰也不再理睬。這樣的言論,充其量來隻是一時一地一個政權的掩飾品。事過境遷,這種掩飾品連小孩子也掩飾不了。它對於國家、社會、人生有何價值?又有何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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