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的祖父
祖父,對於我來說幾乎一直是個虛無縹緲的存在。
原因複雜,主要大概有這麽兩點。其一,他在抗戰勝利前就去世了,距我出生廿載之久,於今則七十五年了;更重要的是,解放後祖母與父輩們都忌諱提及他,這也使得祖父的某些可資流傳的事跡逐漸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在曆史塵埃中。待到上世紀末開始因統戰對岸的國民黨、大陸開始在媒體上宣傳國軍在抗日戰爭中“正麵戰場”的英勇事跡、國民軍人—當時的中國軍人不再是“敵偽分子”時,祖母早已去世,與他相處同世近三十年的姑姑也已是風燭殘年,記憶力嚴重衰退;而家父則因祖父去世的時候還是個懵懂少年,對他的記憶也不多,對祖父形象大多都是聽其他人的轉述,十多年前講給我聽、供我記錄時,他已近耄耋之年。老年人習慣性的“穿鑿附會”肯定會有些,盡管事後我會盡可能反複核對史料,但錯訛可能難免。因此,本文中的祖父,隻能說主要是由“傳說”來拚湊出來的形象了。
按乾驛濂溪堂周氏家譜,祖父姓周諱衍階,號壽堂,一八八七年出生於乾鎮驛的街上,長祖母六歲。據說,他成人後投軍為生(改名叫“周俊臣”用於軍隊中),應屬當時清朝的湖北新軍,估計參加過辛亥首義!
但這隻是推測,依據有二:一是他的年齡,1911年壽堂公24歲,正是青壯年,在軍中的可能性大;其次,按父親的回憶,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國民政府還都南京,頒獎抗日英雄及曆次建國、護國和衛國的將士,也包括辛亥首義的人員,祖父的袍澤,也是乾鎮驛街上的某某就前往武昌省府接受頒獎勳章。
不過,即使壽堂公真的是“參加辛亥首義”,也不過是碰巧遇上。以前有“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說法,隻有讀書不好,又不善營生的男子才去從軍的,“當兵吃糧”嘛,與祖母同齡的毛潤之先生不也曾入伍半載……從軍就是當年的一種謀生手段!當然,也不排除壽堂公青年時有鴻鵠之誌,欲從軍實現平生抱負。但不管怎麽說,小人物能卷入到武昌首義這樣的曆史浪潮中,還沒被炮火湮滅,也算是幸運。
壽堂公比較“靠譜”的經曆則是他在上世紀二十年代轉變成了國民革命軍人。北伐戰爭時期,他擔任國民革命軍湖北獨立十三旅的手槍連連長,駐紮武漢,父親就是那個時候在漢口的漢正街出生的。
有必要介紹一下手槍連這個編製。民國初期,軍隊士兵大都使用步槍,如“漢陽造”,打一槍得重新拉栓,而德國造的駁殼槍則可連發,應急方便,且易攜帶,因此警衛人員都使用這種當時的最新武器。故警衛連也稱“手槍連”。祖父能謀得此職,是因該旅旅長徐聲鈺先生也是乾驛人,太太娘屋是乾鎮驛周家的,正好是祖父的堂姐。過去有“打虎要有親兄弟,上陣需用父子兵”之說,沒有行伍出身的親兄弟,有小舅子來掌握自己警衛,徐旅長應是比較放心的。
據姑姑的回憶,該旅是一九二九年奉命從武漢開拔到揚州的,那個時候她十三歲多些,她晚年時還能記得當年在江輪上的情形、某個勤務兵的小名、徐聲鈺旅長在揚州過生日時陳誠來恭賀的情景……後來國民革命軍整編,該部被收編到陳誠任師長的蔣介石嫡係中央軍十一師。據說,陳誠當年對於留用人員許諾“官升一級”,但徐旅長是被“下野”,祖父當然也就跟著離開部隊回到湖北。
後查閱國民革命軍十一師的軍史,確有其事。據記載,徐旅長空缺一職由當時陳誠十一師的參謀長周至柔兼任,周後官至國軍空軍司令,而這個十一師後來又擴編成了十八軍……因此,陳誠的家底在國民軍中稱為“土木係”,“十一”為土,“十八”成木。究其本源,有三分之一來源當年這個“國民革命軍湖北獨立十三旅”,即祖父曾供職的部隊。
祖父被整編回來後開始還是在漢口居住過一段時間,大約是大水災(1931年)後返回老家。據父親說,祖父後擔任過本邑的縣保安大隊長,但因當時的縣長指使他“法辦”縣長的政敵,公報私仇,讓祖父心驚膽寒,擔心哪天這個厄運也落到自己頭上,於是就辭官不做,回到乾驛賦閑了。這段往事僅是個孤證,在縣誌等資料中尚未找到相關資料,隻能姑妄聽之,這裏姑妄錄之。
不過,祖父一生行伍,在乾鎮驛圈子中還是有些“江湖地位”的。
有個傳說可資證明。抗戰時期,乾驛屬於多重勢力染指地,與日軍控製的縣城銀元差價大,一些人就在乾驛收集銀元到縣城倒賣。伯父學徒的商鋪“張寶盛”也幹此類生意。有一次,伯父幫老板送貨到縣城,途中被一夥強人打劫,銀元沒收,伯父隻身逃回。祖父得知這支部隊是共產黨武裝,頭領乃本族的周彬,於是修一書托人給他,周彬果然派人將銀元悉數送回,還附信請祖父告誡伯父再勿做此等冒險事,後伯父就離開乾驛的“張寶盛”,到外地的某商行學徒。當然,這也是道聽途說。不過,周彬確有其人,他是陶鑄同誌二三十年代在應城的湯池辦革命青年培訓班的學員,當年本邑的乾驛、皂市和京山縣有不少進步青年參加這個培訓班,投身革命。周彬同誌在解放後曾任武漢水運工程學院黨委副書記。
傳說中的祖父性格狷介、脾氣古怪。他辭官不做,賦閑在家,又染上了鴉片,坐吃山空。家境困頓,子女無法就學,全都送去商鋪學徒。但他卻死好麵子。祖母娘屋朱家的人看到他們的窘境,總想著幫助些。據說有次過端陽,朱家兄弟就借機送來幾十斤大米和幾斤油,不想卻引來祖父的勃然大怒:
“你的姆媽欺老子窮啊!過端陽節,你要送就該送粽子跟綠豆糕啊!”將那些米和油扔到門外。
朱家人見狀,隻好重新送來端陽節的應景禮品。當然,祖母也趁機將米和油搬到家裏濟困度日。
祖父母一共生育了七個子女,但四個夭折,隻有姑姑、大伯和家父存活下來。祖父大約是在一九四四年離世。未見到兩個兒子成家,也就是生前並未成“祖父”。不過姑姑已歸熊家,且有兩個兒子,壽堂公應享受了“外祖父”的稱呼。
根據前輩們的零星敘述,祖父壽堂公的生活軌跡梳理如下:
成人後加入滿清的湖北新軍,幾經清末民初的動蕩後成為國民革命軍,在一九三零年被整編,隨下野的徐聲鈺旅長回到湖北,在漢口居住過一段時間,四處謀事,求生養家(據說有一次祖母收到外出謀生的祖父來信讓她帶著孩子到某處,幫助看信的識字鄰居認為有些蹊蹺,後發現果然是一個人販子的騙局),大水災後回到老家乾驛,此時大約是一九三二年左右,此時祖父四十五歲,家父3歲多;其後在縣城擔任過縣保安大隊長一職,因故離開,任職時間應該不長。後再返漢口,抗戰爆發後回乾驛賦閑,未出任日偽政權的任何職務(其長官徐聲鈺旅長則隨國民政府轉進鄂臨時省會恩施擔任中將參議),後染上鴉片,窮困潦倒而死,年57。
祖父短暫平常的經曆,讓他的後人們成為新社會下有“複雜社會關係”的人。鼎革後子女們都需要生活、還要“進步”,每到入黨提幹時期,就需要“外調”祖父的“曆史問題”。不過,姑姑、伯父和父親都統一好了口徑:
當年獨立十三旅在揚州整編,是因他們不願去進攻江西的紅軍才被蔣匪手下的陳誠繳械的,是革命之舉。
而他擔任縣保安大隊隊長的事情,似乎沒有被揭發,因此姑姑家的後人,伯父入黨問題都未受到實質性的牽連。但絕口不提有“曆史問題”的這個人,是周家的共識,這也是為什麽壽堂公的孫子輩感覺他虛無縹緲的原因吧。
有趣的是,祖父與蔣介石是同一年出生的,祖母更是和毛潤之同庚且同月。隻不過,蔣中山、毛澤東都是曆史動蕩時期的弄潮兒,他們因緣際會因勢利導也許還有陰差陽錯地左右了中國曆史的發展演變;祖父母呢?僅是曆史浪花中千百萬不起眼的小泡沫,隨著大潮的湧蕩衝涮而消失。
此刻我也奇想:作為乾驛濂溪堂周家的男兒,先祖父壽堂公年輕時也許真有過匡扶天下、救濟蒼生的壯誌?然彼時國勢陵夷、民智不開、人心不古、軍閥混戰、日寇入侵、國將不國......這些都讓他感到迷茫、挫敗、失望、絕望,從而將己之餘生寄於鴉片帶來的煙霧繚繞中……大變遷時代,有幾個能成功弄潮而不被潮水衝刷消逝呢?
我將這些斷章殘片的記憶傳說記錄於此,為未來某天突然有覺悟要慎終追遠的本族子弟留下一點家史資料,也供某些喜歡小人物傳記的研究者參考。
2018.07.23撰發
2020.09.19存檔
(本文家事,謝絕轉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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