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故鄉就沒了
--寫於先父離世半年忌日
雪梨子
庚子年,對近代中國人來說,是個倒血黴的年份。一百二十年前,鬧得全中國每人賠上一兩銀子才了事;上個庚子年倒是和平年代了,卻餓死了比抗戰八年犧牲的中國軍民數都多的國人--絕大多數是農民......,2020的庚子年,也是倒血黴,先父棄養於太平盛世中的特殊時期,軍事化管理,半小時就被身著白色防護衣的人員運到火葬場火化......讓我的人生留下難以彌補的遺憾與悵恨。
父母都是舊社會過來的人。他們那代人,大都有個特點,外不願給他人添麻煩,內不願給子女加負擔。父親九十一歲的高齡,從來都是自己洗漱如廁,平日靜坐念阿彌陀佛,每周最開心的事情就是與外地的子女孫輩們電話。從親友轉來的視頻看,他老人家臨終前的半小時自己上完洗手間,回房間到床上躺下,讓家人不要管他,十幾分鍾後,溘然長逝。之前他詢問我這場瘟疫還得持續多久,我稱最多三個月,六七月份就可回來探望他。法國的普魯斯特曾說臨死的人往往變得富於感情,多愁善感。這話沒錯;但我想補充:對於中國人,尤其是高壽者,他們臨死時對現實世界比常人更有洞見。父親定是預見到這場“世紀之災”將不會太快消失。為了不給子女們增加負擔,他就如高僧般“坐化”了?
的確,父親的離世,讓我沒了許多的“額外負擔”。
--父親死後,我不再擔心國內手機奇怪的電話鈴聲。先父健在時,任何一個國內的電話,雖知大比例是廣告、詐騙,但總是想著有個牽掛,即使不接。也要盡快給他老人家去給電話問候一下。現在,聽到國內手機此起彼伏的振鈴聲,心裏一絲嘲笑,還想騙我?有時幹脆就不開機,反正這個手機再也不會傳來“天大的事”了。
--父親死後,每周六沒了例行的電話,再也不用哄著女兒給爺爺請安了。父親生前不會獨立使用微信,更不會用微信視頻,為此特地選個可打國內電話的套餐......現在,我可考慮換個更省錢的新套餐了。
--父親死後,每月底不用再給誰匯款。其實父親的退休金足以支持他的日常開銷,但我當時覺得每月給他匯一點錢,雖對他的生活並無幫補,但對我來說,卻是一種責任,一個提醒。現在看到給父親匯款的係統提示,就一絲悲涼。我知道,這輩子不再有機會為父母盡孝了。父親離世後的第一個月底,我看到這個係統提示,悵然,本想刪掉。想到父親離世的淒涼,留著,繼續提醒我,直到世界恢複正常後為他開個“追思會”後再刪吧?!
--父親死後,我應大無畏了。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當年一幫文友刻意解釋為:我們為啥害怕,不敢說真話、行道義,不就是因這副皮囊?如果不怕死,那還有什麽可怕的呢?早年那些寧死不屈的共產黨員不就是這樣嗎?中國數千年的孝道教化,讓我們很多人並不怕死,卻擔心傷及無辜的父母而心有忌憚,曹操抓住徐庶之母,徐庶就方寸已亂,隻能辭別劉備投曹。當年在國內遇到什麽良心過意不去的事,每欲參與某些活動時,就想起體製內好友的告誡:你想令尊得知你身陷囹圄,孤苦無望的情形吧?這個提醒非常有效。現在,父親死了,牽掛沒啦,熱忱卻也消散無幾了。
--父親走後,心碎,文友電話來悼。為寬他心,戲稱自己是禽獸了。他一怔,大笑道“我比你早禽獸幾年。”孟子霸道地斥楊墨“無君無父是禽獸也”。我等七六年太祖崩,英明領袖華主席沒坐穩就辭職,接替者耀邦同誌講話手舞足蹈,感情溢於言表,完全不似“人君”,而對軍委主席,我輩直呼“小平您好”。“無君”的概念,從八十年代初就開始形成。現在父親逝去,我輩自是“無君無父是禽獸也”。
--父親走後,父母俱亡。我可自稱“翁”了--之前有“父母在不言老”的家訓,但也將直接麵對死神。世間某些不孝兒女常嫌父母壽長賴活,自己不得脫身瀟灑人生。其實,父母是你和閻王爺間的屏障,父母死了,屏障沒啦,你離死亡也不遠了。
拍攝於2018年4月
中國人以“如喪考妣”形容人的最落魄傷感之情。如今,我仍處此狀態。雖父親離世已達半年,黯然傷魂依舊,隻能寫幾個文字排遣......
有人說,母親死了,原來的家就散了。父親走了,記憶中的故鄉,也就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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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29於悉尼
(本文係家事雜感,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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