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命詩”閑聊
嚐讀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有引用尼采言：“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此論深獲我心。古人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實人臨死之際，欲將此生最深之感悟、以一腔熱血道出，其言既善，亦佳。
一
曆代有名的絕命詩排行，汪精衛的《被逮口占》估計可占一席。其中最為大家熟悉的四句：
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此詩既富激情，又工整；用典絕妙，還通俗易讀。實為當時眾口爭誦的好詩，隻是後來他沒死成，卻最後當了漢奸，導致這首絕命詩反成抗戰勝利後民眾茶餘飯後的笑柄，有好事者將之改成
當時慷慨歌燕市，曾羨從容做楚囚；
恨不引刀成一快，終慚不負少年頭。
1944年，汪精衛死在日本名古屋，臨終亦作詩：
心宇將滅萬事休，天下無人不怨尤。
縱有先輩嚐炎涼，諒無後人續春秋。
此詩將試圖自己比喻三國時“冀曲線救國而降魏的薑維”、或“忍辱負重救趙氏孤兒的程嬰”等先輩，但彼時日本在太平洋戰場上敗局已定，他料想到後人不會如待薑維等為其正名甚至平反了，於是題名為《自嘲》。
好詩，可惜了漢奸。
前排正中為年輕時的汪精衛，是不是一臉正氣、氣宇軒昂？
二
小時候看《水滸》，讀到歹差人董超、薛霸在野豬林欲林衝結果性命時，章回小說都要賣個噱頭，以詩句結束此章，留下懸念。此時為“正是：萬裏黃泉無旅店，三魂今夜落誰家。畢竟林衝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我自小對“黃泉無旅店”這句印象深刻，後來讀了些詩詞，才知道此句正來自著名的絕命詩。中國較早且有名的絕命詩為五代的江為（公元950左右），其詩為：
衙鼓催人急，西傾日欲斜。
黃泉無旅舍，今夜宿誰家。
此後開了絕命詩中“黃泉無旅店”之先河，這種『江為體』不斷為後人在臨刑前引用或化用。明太祖朱元璋時代有位名士叫孫蕡（1337-1393），廣東南海人（今順德平布鄉），因文字獄被定死罪，臨行前也口占一首『江為體』絕命詩，曰：
鼉鼓三聲急，西山日又斜。
黃泉無客舍，今夜宿誰家。
據說太祖爺聽聞此詩，拍案叫絕，並責問：“有如此好詩，不覆奏，何也？”於是將那位“不懂政治規矩”的倒黴蛋監斬官給斬了。
因為『江為體』絕命詩太有名，引來學者們的考證，江為的詩可能是化用了日本人大津皇子的詩句。大津皇子（663-686）是天武天皇之子，後其異母兄繼承皇位，將他以謀反罪誅殺，死前有絕命詩如下：
金烏臨西舍，鼓聲催短命；
泉路無賓主，此夕誰家向。
日本漢詩鼻祖大津皇子的雕像
似乎有點像是『江為體』的源頭，這讓長期以來持中國是日本文化的源頭觀點的國人們有些尷尬，大津皇子是否又是從中國更早的詩文中尋找的靈感呢？完全可能，但中國曆史上的書籍遺失太多，目前已無法考證。不過，對於日人的某些文化反哺對中國來說也未必是件羞恥的事情。老師教學生，學生的疑問又可能給老師啟迪，教學相長，文化交流是一件造福於兩國人民的好事。
三
估計列位看官曾聽說過很多的絕命詩，如陸遊的“王師北定中原日”、文天祥的“留取丹心照汗青”等，但竊以為都太偉光正了。總覺得不太像是尼采所說的“以血書者”，倒有點似“雷鋒叔叔的日記”，期待著有一天被後人們記起、傳誦；倒是那些歎生命之卑微、逆旅之短促、命運之無常者更能打動我的心扉。
如果一定要聊些肉食者們的絕命詩，我喜歡晚清大臣李鴻章的臨終七律詩，敬錄如下：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
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裏外吊民殘。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外塵氛猶未熄，諸君莫作等閑看。
這首詩讀起來令人心酸、心碎，李鴻章“為人民服務”的境界並不弱過其後的任何一位政客，但卻一直背著漢奸、賣國賊的罵名，這就更讓人沉重、沉痛了。也許梁任公的評價是對李鴻章一生最好的注釋：“吾敬李鴻章之材，吾惜李鴻章之識，吾哀李鴻章之遇。”
秋瑾女士的絕命詩句“秋雨秋風愁煞人”是最為世人所知的名句，她生前壯懷激烈、行路坎坷，身後則是為數不多的好命者--為國共兩個死對頭們共同敬仰、紀念，雖然她的西湖墓地文革被毀，但最終還是被撥亂反正“複原”了。如今在她的故鄉紹興城，到處都可以看到紀念她的痕跡，僅我在紹興客居時就知道有『秋瑾故居和暢堂』、『就義處軒亭口』，還有一些以“秋雨秋風愁煞人”命名的亭台樓閣等。
紹興城內府山上的風雨亭及詩碑
曆史上還有一些放浪形骸者因在吟詩時猝死，無意間讓自己的詩句成為絕命詩，明代的李東白就這樣瀟灑的一位。
清乾隆版的《湖北下荊南道誌》流寓卷中有他的傳記：“李景陽，自號東白。其先江西人，徙居京山教授，後客景陵。”他曾和明代祭酒魯鐸有詩文唱和。後來有次遊襄陽，襄陽王欣賞他的文才，待他禮遇有加。東白先生甚是得意，在泛舟漢江的歸途中吟詩：“好山好水行路遠，秋風秋雨到家遲”。詩未吟畢，墜水而亡。於是“秋風秋雨到家遲”變成了絕唱，東白先生在回俗世之家途中直接歸入永久之家。
?
風流才子如李景陽者，死在詩詞創作中，可算是死得其所。隻是燕趙青年賈敬龍在當下如此煩躁的社會環境下還可以寫出絕命詩詞的文藝男，卻以男兒血性去報複殺人，成為死刑犯，實在是令人扼腕、無語。
注：
1）當年聽聞河北青年賈敬龍被複核死刑執行後，查閱了牆內外相關報道。奇其貌，壯其詩詞，更敬其行！古人有“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誠不我欺也。故撰“絕命詩”一文，略表仰慕之意。
2）賈敬龍死刑前遺作：
【沁園春·別】
今當刑離，半夢消斷，一往無前。
縱萬般灑脫，玉石瑩瑩，清白顛覆，自有堪堪。
絳河澄澈，皓月嬋娟，思凝眸。
哀空殘月，待憔悴，或餘日無多，肝膽涅槃。
世間何其漣灩，常愁餘放風倚闌看，念香花幽草，猶憶偏愛，蛐鳴蝶舞，覽盡風姿。
一任孤擲，賈在高營，惟是泯仇愧澤酬。但已矣，恨有幸人來，淚與君別。
賈敬龍，2016年農曆秋月。
3）另一首賈敬龍絕命詩
人生一世草一秋，卑躬屈膝男兒羞。
既有舍身取義誌，何懼此刻命將休。
4）文中秋瑾詩碑照片係筆者拍攝，其他來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2016.11.19首發
2020.06.25再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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