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流滿麵:同樣為人父母,隻願此種悲劇不要再次上演

那時候,洪塘營小學的老師不多,有些還是在當地有家的,所以一到放學後,學校裏就剩下了我們兩個。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大山中,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依靠感,很快,我們就戀愛了。

1959年,我與蔣漢鎮結婚了。1960年,我們生下了第一個孩子。當時有一本流行小說,叫《林海雪原》,我那時正耽迷在小說的情境中,便給第一個男孩取了個名字叫:林海。

1962年,我們生下了第二個孩子,是個女孩,取名叫雪原,當然是接了“林海”的意思。她還有個小名叫:小妹子。

1964年,我們又生下了第三個孩子是個男孩,取名叫蔣林鬆。

沒想到,到1965年全國搞“四清”,開始清理階級隊伍了,情況就變了。

1965年的下半年,我們洪塘營學區的一百多名教師都被召集到區裏集中,然後是學習文件,搞“自我革命”。什麽叫“自我革命”呢?就是向黨交心。每個人回顧檢查自己,把“辜負了黨”的事情說出來,“與昨天一刀兩斷”。

為了讓教師們能大膽“交代問題”,黨支部書記宣布了三項紀律,“不扣帽子,不抓辮子、不打棍子”。後來才知道,這些都是騙我們的。

那時,漢鎮在學校管了一點夥食賬,除了“交代”了自己的對學生不夠耐心外,還把賬本交給領導,交代了“私自炒菜用油”的問題。我則把讀師範時的一本日記本交給了領導。

沒想到,交了“心”後的第三天,學區的牆上就貼滿了大字報:“地主分子蔣漢鎮還在吸血”、“奇文共欣賞: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周群反動日記摘抄”……

後來,在我倆被清退出學校校門時,我曾問蔣漢鎮:“我們這些人不合適,清退便算了,幹嘛還要開那麽多會,批判、鬥爭、汙辱我們呢?”

漢鎮的一句話讓我茅塞大開:“光把我們清退怎麽夠呢?要利用批判我們,教育其他人啊!”

1965年12月,我們兩口子被學區“清退”回蔣漢鎮的老家:瑤山深處一個偏僻的小村莊,名叫小路窩。

我還記得那是個淒冷的早晨,蔣漢鎮挑著一擔行李,我一手挽著裝雜物的籃子,一手牽著4歲的雪原。7歲的林海背著2歲的林鬆……

回到老家,蔣漢鎮家原來的房子已經倒塌了,我們借了人家的一間房子住。那房子是堆稻草的,瓦縫裏都能看見光,一下雨,到處都漏……

1967年的8月,道縣的農村刮起了一股殺“地富反壞”的殺人風。我們附近的蚣壩河裏都丟滿了屍首,河水一片血紅。田埂上,路邊上,到處可以看到被殺人的屍體……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1967年的8月26日,已經是半夜了,我和三個孩子被叫起來,押到隊裏的禾場上去。我的丈夫蔣漢鎮已先捆綁在那裏了。禾場上火把通明,幾十個民兵拿著馬刀、鳥銃,把村裏的地富和子女押著朝山上走。

小妹子牽著我的褲腳,林海背著林鬆。林鬆才4歲,好懂事啊,也不哭,就這樣高一腳低一腳地被押到一個天坑(溶洞)邊。

這時,我看見治保主任唐興浩跳到一塊大石頭上喊話:“現在,我代表大隊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宣布你們死刑!”

就看到有人拿著一張紙,讀名字。叫一個,民兵就從人群中拖一個人出來,押到天坑邊,揮起一刀,朝腦殼砍去。或者拿鐵棍朝腦袋打一棍子,慘叫一聲,血就噴出來了,再一腳踹到天坑下麵去。

我的丈夫蔣漢鎮被第三個點到名,一個民兵在他頭上打了一棍,推下洞去。

我是第八個!

可憐的是我那三個孩子,知道媽媽要去執刑了,撕肝裂膽地叫“媽媽——”,我哄他們:“乖,你們別動,媽媽過一會兒就回來。”

我那時還心存一絲幻想,想著他們殺大人,孩子是來陪看的,不會殺孩子。所以我不能反抗,做什麽都配合他們。

我走到天坑邊,等著死的到來。隻覺得腦後一陣冷風,一根硬硬的東西打在我的頭頂上,沒有痛,一陣天旋地轉,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我被救出來以後,有人告訴我才知道,打我的東西是開山打炮眼用的鋼杆。

後來,聽人說,我被丟進去之後,他們又來抓我的三個孩子,可憐三個無辜的孩子,嚇得像一群被追的小雞,滿坪跑……孩子當然跑不過大人,三個孩子都被抓起來,丟進了天坑。

這個天坑真是個“吃人”的天坑啊,光這次就扔下了25個人!

我們全家5人丟下去後,竟然都沒死,爬到一起來,在黑洞洞的天坑裏又相見了!

我碰碰旁邊,冷冰冰的,好多具被殺的人的屍體。奇怪啊,平時,我晚上聽見貓頭鷹叫都怕,這時候,同冷冰冰的屍體睡在一起,也不知道怕。

幾天中,沒有吃的,尤其是沒有水喝,我們就這樣一步步等待著死亡來臨……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怕的死前症候出現了。第一個是4歲的林鬆,他叫著、拚命叫著:“媽媽,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沒有水,就用小拳頭打我,抓我的頭發。我對他說:“睡吧,孩子,睡著了就好了——”

漢鎮先已昏迷過去了的,這時候,突然站起來,口裏念:“高梁,高梁,好多高梁……”原來他已經瘋了。他在屍體上走來走去,跌跌撞撞,突然“撲通”一聲倒下,就再沒有聲音了。

林鬆,也不動了。我摸摸他的鼻孔,已經沒有了氣,奇怪,我竟然啥悲傷都沒有。也許是我覺得,我自己很快也要死的。

這時,我聽見林海在嘟噥:“媽媽,我為什麽還不死啊,我想早點死,媽媽……”

聽到他的話,我的五腑六髒都碎了!可憐的孩子,你才8歲啊!

小妹子死得慢些,她也要水喝,我就在洞裏四處亂摸,摸到一個小水氹,就用嘴含著水去喂她。誰知她喝了水,頭一歪,倒在她爸爸身邊,也沒氣了。

我知道,馬上要輪到我了。

我很平靜,我把丈夫、兩個兒子和女兒都拉過來,四個親人並排躺下。靜靜地等待死。黃泉路上,我們一家人同行……

沒想到,頭頂的洞口上有人叫我的名字!原來,47軍下來製止殺人了,我被人從天坑中救了上去!

救上我後,他們問,周老師,你去哪裏?一句話讓我眼淚嘩嘩地流。丈夫死了,三個孩子死了,家,沒了。我孤單單一個人,能去哪裏啊!?

2011年11月,我在記者的陪同下,再次來到了楓木山,找到了我第一個丈夫和三個孩子死去的天坑。洞口已被人用大石塊蓋上,旁邊建了一座“楓木山小學”。

44年了,這裏已灌木叢生,難以辨認。但44年前,一家人“陰間相會”的情景猶在眼前。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小妹子、林鬆……媽媽來看你們了!”

後來,我在天坑口上為他們立了一塊碑,碑上著:

蔣漢鎮老大人及子女林海、林鬆、林雪原之墓。

落款是:賢妻、慈母周群立

記錄整理:陳秉安

地點:道縣蚣壩區衝子口村

時間:2011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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