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柳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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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沈喬生

江蘇作家協會原專業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狗在1966年咬誰》《股民日記》等

柳冬走了,他竟然用這種方式決然地離世了!

據人講,柳冬騎著自行車來到中山陵,來到廖仲愷墓園,這是一個樹木茂盛的幽靜、偏僻之地,他帶著兩把利刃,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

我的朋友中,從來沒有一個人是以如此慘烈的方式離開人世的!一個人要懷著怎樣強烈的厭棄感情,才會采用這種方式啊!

我腦子裏出現的是78年前的奧地利作家茨威格,二戰期間,他和他的夫人,因為納粹在歐洲橫行,懷著灰暗、絕望的心理,在巴西服毒自殺。

78年後,柳冬以更慘烈的方式告別人世。

一個朋友對我說,人不能選擇自己的生,也無法選擇自己的死,而他們做到了。

茨威格是享譽世界的作家。我看過他的大部分小說,記住了《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詳細情節,更記得《象棋的故事》中的強烈、詭異的意境。

柳冬沒有他那樣的名氣,但他同樣是有思想的作家。我知道,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就在大型期刊《花城》發表過兩個中篇小說。後來他專注於政治哲學研究,發表了一係列有影響的文章。今天我讀他的抽屜文章,讀他對中國古代哲學的闡述,讀他對中國近代史的獨特分析,不禁被他的洞察力折服。

朋友告訴我,柳冬的父親柳特,是電影《戰上海》的編劇。我是上海人,這個電影小時候看過,我記得片子開頭,那個軍長站在軍用吉普上,用手往前一推,說“向大上海前進!”我們男孩子不停地模仿。

誰能想到,柳特就因為炮製大毒草《戰上海》,在浩劫中被判八年徒刑。更不會有人想到,柳特的小兒子,苦心孤詣做哲學研究的柳冬,竟會這般走向他的人生結局!

荒誕的曆史,總以真實的生活作底子;真實的生活,卻被引入荒誕的陷阱。

不由想起了民國時的續範停,他是到中山陵來剖腹進諫的,幸運的是被人救起。然而,我們的柳冬,采用的方式比續將軍還要決絕,等人們趕到,早已無法挽救。

沒有人知道柳冬自盡的真實原因,他把動機深深地藏在心底,對誰都沒有告訴。如果說他是受疾病折磨,那患的不是絕症,方式也不用這麽慘烈;如果因為他寫專稿的網站不存在了,倒有幾分在理,可是,這麽些年他早已磨得堅韌。我不想再去細找原因,我想,因為理想的夭折,為了身體和思想的自由,柳冬義無反顧地走這條路,一定有他這麽走的理由!

忽然發現,他曾在文章中說:從這個角度切入,我們也就可以明白,為何自古以來中國的政治人物很少有為了信仰和心靈的原因而自殺者。他們隻會在皇家的鬼頭刀前抹脖子。即為一種政治性的自殺,而非宗教性的信仰性的自殺。

宗教性和信仰性的自殺!莫非這就是柳冬離世的真正奧秘!

本來我們不說話了,讓他靜靜地走,這是很多善良人的願望,也是他的親屬的本意。但是,我們必須說出我們對他的理解,對他的閱讀,不想讓平庸的社會對他有恣意的曲解,這是我們的責任。

他的死亡是那麽慘烈、血腥、黑暗,可是,其中也透出一種少見的光亮,這光亮照出了知識分子的柳冬,他的追求,他的勇氣,他的決絕!

願天降滂沱大雨,淋透中山陵,淋透廖仲愷墓園,淋透人間世界,為柳冬哭泣!

 

二,海若

原名湯海若,報告文學作家。代表作有:綠色生態紀實文學集《家在青山綠水間》,報告文學《大漠沙魂》等。

4月25日,柳冬用微信文檔發給我一批他暫時發表不了的“抽屜作品”,我不知是該喜還是憂。往好裏想,他許久不回複我的微信了,現在恢複了微信往來,心情應該是好起來了吧!往壞裏想,我不敢想了,因為想到去年年底看到他許久不回微信,又悄悄地退出了我們的小群,就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他在電話裏說,近來身體很差,頭疼,去醫院做CT,腦部有兩處腔梗,他就退出了所有的群。他還說,他的所有作品都拷貝給了胡傑,到時候還會發個備份給我。我當時聽了這話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什麽叫“到時候”?到什麽時候?我不敢多問,電話裏經常是說不清楚的。一直想抽個時間去看他,後來爆發了疫情,沒能成行。

兩天後的4月27日下午,我突然接到他的外甥女和他的姐姐柳瑩的電話,說他在廖仲愷墓地附近的林子裏自盡了,用利刃割了頸動脈!行事前自己報的110,警車趕到時已經血流殆盡,無法挽救了。我一下子就懵了!但很快相信這不是在夢裏聽到的,這是真的!是我兩天前有預感卻又不敢多想的事實。我自責,想去現場也來不及了,公安有他們需要處理的程序。

柳冬是個自由作家,這個“自由”實際上隻是體製外的代名詞,他是改革開放以後江蘇最早的一批“傷痕文學”作家之一,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就在當時影響力很高的文學雙月刊《花城》上接連發表了兩個中篇。與此同時,伴隨著出版業的開放,他海綿吸水般地開始了大量的閱讀:從中國春秋戰國的儒法釋道、墨名縱橫到民國時期王國維、陳寅恪的著作;從西方早年的蘇格拉底、亞裏士多德到近現代的康德、叔本華、弗洛伊德……古今中外的文學經典更是他的基礎閱讀。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除了閉門讀書什麽也不做,也很少下筆寫小說了。他這麽做,既是對主流創作的逆襲,也是對他自己以往作品的一種超越。他對我說過,未來的文學大家,一定是深諳古今文化,也兼容國外文學藝術精華的人。

柳冬在人生道路的選擇上有著不同於常人的的價值取向,有時候,他對自己的苛求近乎於苦行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在科學院南京某研究所資料室工作,為了接觸社會,他聯係了數家需要文字編輯的單位,想找一個更加對口的工作。後來有三家機構想要他,一家是出版社,一家是某報社,還有一家是中山陵園管理處陵史館。他放棄了前兩個當時炙手可熱的職業,選擇了較為社會邊緣化的陵史館。

他在陵史館前後工作了有5至6年的時間,為陵史館整理了大量的文字資料,特別是民國的航空烈士、廖仲愷、鄧寅達、譚元凱等墓地的文史資料。他還對分片的景區資料進行了研究並寫出了多篇史料文章和散文。1982年,我借調在省電視台廣告部工作,柳冬這時也正在和省電視台專題部合作有關中山陵地區的電視散文,第一部就是梅花山。梅花山的電視散文受到了專題部內外的一致好評,解說是省話劇團明星演員韓振華。幾天以後,我有兩個廣告作品請韓振華來配音,我讚他梅花山電視散文朗讀得好,他說,是作者寫得好。我對他說,作者是我的一個朋友,南空文化部長柳特的兒子柳冬。韓振華說,他也認識柳特,電影《戰上海》的編劇,柳冬家學淵源,很有才華!

我先生曾和柳冬的哥哥一塊兒插隊。我們結婚後,他們兄弟也數次來過我家。記得有一次,柳冬為搜集航空烈士墓的資料采訪住在我家附近的民國僅存的一位飛行員,采訪結束後來我們這裏興奮地說,民國的飛行員素質真高呀!那位老先生七十多歲了,依舊氣宇軒昂,說起話來溫文爾雅。那時的柳冬對中山陵史的文字考證整理和剛剛起步的旅遊景點創意型的宣傳很是投入。

不幸的是,柳冬80年代後期起就被病魔纏繞,少年時期的心髒病又發作了。大概足有十多年的時間,我們去看他,他多半是半躺著。不過,他還是在大量閱讀,依舊筆耕不輟,以曆史劇、荒誕劇和荒誕小說為多。遺憾的是,這些東西很難發表出來,他那段時期很消沉。

柳冬的再次振作起來是2006年以後的互聯網寫作。2015年,他以柳棟為筆名在共識網上開拓出一片發表天地,在這家有思想碰撞的,相對開放的門戶網站上,柳冬(柳棟)發表了他多年以來積累的林彪係列研究。他的研究不計較細枝末梢,而是運用春秋以來中國傳統的為官做人的儒法道精神來剖析林彪,犖犖大端,意境深遠,一經發表,就引起了海內外多重反響。遠在德國的華人作家遇羅錦對他的觀點十分讚同,共識網就此對他倆做了一次網絡訪談並刊登了出來。接著,他又發表了對林立衡和林立果的研究評價。

1956年出生的柳冬,在他接近花甲之年因網絡寫作而煥發了他的創作第二春,隻可惜這個時間過於短暫,2016年10月,共識網被關閉。這應該是柳冬的精神再度陷入絕望的一大原因!

柳冬一生低調寡欲,遠離名利場,雖是一米八的高顏值帥哥,也似曾有過幾次戀愛經曆,卻皆因三觀不合終生未娶。去年下半年開始,煢煢孑立伴隨著難以忍受的病痛,他選擇了自我解脫!

老子曰: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忽兮其若晦,寂兮似無所止。眾人皆有以,我獨頑且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柳冬生前對那些昭昭察察的逐利之人向來是笑看的,他在昏昏中悟道,於悶悶中自省,看似活得糊塗,實際是活的太明白!

作家從來是棄世比例最高的一個群體,但用兩把利刃自絕生命的實屬唯一。他的內心深處隱藏著多大的苦痛才會有如此酷烈之舉啊!

由此想見,在鮮血湧出的刹那間,他並不十分痛苦,他要去見終生敬仰的老子,去見晚年信仰的佛主。在那裏,他自由了。

今天是世界新聞自由日。

作於2020年5月3日

三,胡傑

紀錄片導演

柳棟是我的好哥們,但我們認識的時間並不長。那是2015年12月,由遇羅錦在網上使我和柳棟相識。當時遇羅錦和柳棟合寫了《以理性麵對曆史》的文章,共識網把它放在頭條。遇羅錦對我說:“你們南京有個詩人……”。就這樣我和柳棟認識了。

柳棟的微信名叫“半佛半魔禪”。見麵的時候,柳棟告訴我,他身體極不好,談話時間要控製在一小時,但那次我們的談話在一個半小時才急刹車。

我和夫人常常散步去他那,而他總是在後山邊打太極邊等我們。他的太極打的行雲流水,我鼓勵他這般仙風道骨當去雲遊四方,也試探問他何時找個誌同道合的女友。他會把找女友的計劃告訴我,但他屈服了他的理性。屈服了他會被醫院拉去搶救。他不願意聞醫院發出的氣味。

他有一種難以察覺的細心,每年都告訴我他家的冰糖枇杷成熟了,還摘好枇杷等著我們吃。他會有點靦腆的微笑送給我們他在房前空地上親手種的蔬菜,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在他實實在在以每天的抵抗並超越著病痛折磨而完成的。

柳棟作為半佛半魔禪,對周易、氣功和宗教有自己的領悟,但他思考的問題是根植於家庭和他自己在文革中的重創和並依次撕開這個苦難的基礎。他認為作家可以不是教徒,但不可以沒有宗教精神。他用文字拒絕著謊言,他寫道:“無私者的虛榮心是無邊無際的”“一個群體的性格和命運,往往由其最低劣的成員決定”(劇本《集體表情》),他提倡“一生一部書”的“殉道”精神。這些觀點都呈現在他的作品裏。

他寫有短篇小說集,中篇《瘋人院風波》,長篇《龍族》,但他絕不屈就發表。他寫有《食人獸》《太陽蝕》《妖狐夜出》等十幾部劇本,取名“抽屜裏的戲劇集”。他還寫了很多係列的雜文,如《政治狠角》,把從古到今、從中到外的政治狠角們都被他開腸破肚解剖了一遍。

在我們相識的五年的時間裏,他集結起可以調動的全部微弱力量,一步一步完成著他的思考。有一次,他給我談了對法國大革命的暴力、暴君、暴政的思考。幾個月後,等我旅行回來再見到他時,他已經寫就了《血頭顱》的劇本。尤其是這幾年,他在共識網上寫了十幾篇曆史評論文章,其中,他對林彪的性格解剖的文章在網上引起長久的討論。

我們見麵時也會或深或淺地聊到生死,他總謙和地微笑著談他的劫數。

2020年4月27日上午,柳棟給我發了訣別信。我沒有看微信的習慣,當我發現它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他告訴我:“請不要回信了,我已關機,手機也沒有帶在身上”,“希望能有來世,我們還能作為知心朋友。最好自己有健康,和你們共同走下去。……”。

“和我們共同走下去”這原本是我要對柳棟說的今世的願望。

他不是基督徒,但我覺得《聖經》提摩太後書第四章第七節的經文很適合他。“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

2020年5月3日

胡傑於黃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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