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四月三日,明天清明。
由額濟納出來,沿213國道一路朝南,開了近四個多小時的車,周圍景色幾乎無多大變化,除了沙漠戈壁還是戈壁沙漠。
有句玩笑說,但凡蟑螂能存活的地方,就會有人煙。這裏荒涼的估計連蟑螂也活不下去,所以這一帶見不到人煙。
這裏是丹吉林沙漠,此刻我在它的西側。
又開了有兩個多小時,快要接近沙漠的西南邊緣,在天際線盡頭,隱約見到豎立著三個建築。GPS顯示,是酒泉衛星發射塔。衛星發射塔選在這兒,的確有它的道理。隻不過,這兒離酒泉還有上百裏路。
夜晚在金塔鎮住下。在這方圓幾百裏的鹽堿戈壁灘上,金塔要算是個大鎮。
躺在旅店床上,翻看著楊顯惠先生的那本【夾邊溝紀實】,計劃明天一大早,去趟夾邊溝。
西北的天,要比北京亮的稍晚。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就上了路。從金塔鎮到夾邊溝,走的是條縣道。
一般高速或國道途經村鎮,路兩側民房的牆麵,會做些麵子工程。在鄉道上就沒這些了,基本上原汁原味,能接地氣。
沿途的村落,破舊的土坯房依舊不少,看得出,這一帶至今也並不富裕。荒灘裏開墾出一塊塊農田,在未開荒的地裏,白花花的鹽堿清晰可見。傳說這一帶打井,打出十口有八口是鹽水井。
依楊顯惠的說法,上世紀五十年代,夾邊溝一帶還是黃沙漫漫。尚存的一點貧瘠土地裏,大部分也已沙化,而且鹽堿嚴重。
夾邊溝勞改農場始建於1954年,到了57年,隨著“反右”運動興起,“右派”份子越來越多,於是把這裏改成了專門收容右派分子的勞改場。
按正統說法,勞改場始建的初衷是好的,一方麵,犯錯誤的人通過勞動,自食其力,可以重新做人。另一方麵,通過他們的勞動,可以改變這裏惡劣的自然環境,墾荒治沙,重建綠洲,於國於民於己都是好事,造福了子孫後代。
這話乍聽挺有道理,沒啥毛病,可禁不住細想。當年若是派些專業的墾荒隊過來墾荒,這說法靠譜。可是,若是讓那些“犯了錯誤”的“右派”份子們幹這活兒,可就離譜了。都明白,當年羈押過來的“右派”,絕大部分是知識分子,有幾經周折海歸的教授學者,有大學的校長,有專業工程師,還有不少學校教員及大學生等等。其中雖也有戰爭闖過來的老革命、老幹部及工人等,但他們的比重相對少。
對於這些學識淵博,思維敏捷,卻“手無束雞之力”的一代學者書生,強迫他們開墾戈壁沙地,挖溝排堿,實在強人所難了。其後果是,羈押過來三千多的“右派”分子,終日勞作,積勞成疾,又趕上那年代的大饑荒,三年過去,三千多人活下來不足三百,釀成這慘絕人寰的人間悲劇。
有一種觀點,認為回看曆史時,不能脫離當時的社會語境。當年陳布文在她的【春天的來客】裏,有這樣一段描述:(時間是五七年反右運動前夕,在一次群眾大會上,一位市負責宣傳的官員發言)
他冷笑了幾聲,狠狠的抽幾口煙說:“就算我們有一點左的教條主義吧,可是左,總是為了保衛黨的事業,不過犯了一點急躁病而已,可是右,卻是要出賣我們的事業,明白嗎?同誌們,要警惕,右的機會主義就在這個時候會來鑽我們的空子!他們要扮著主角來登場!同誌們,這就是我們這次大會的收獲。會議再一次教訓我們,隨時隨地警惕敵人,不管他化裝得多麽巧妙!”
這屬於那個時代,是那個時代的語境。人們都在用“階級”這個概念,對社會上所有的人和事權衡歸類,在那時,“階級鬥爭”不僅是手段,而且是目的。人與人之間,非“友”即“敵”,是擺在眼前看得見摸得著的“你死我活”的現實。
從那時起,人性愛的光輝被熄滅,在社會上,人性的愛成為了反動的東西,遭到唾棄。
我記得過去看過一幅油畫,畫中有兩位年輕母親,懷裏抱著各自的嬰兒,嬰兒在吸吮母乳。畫麵很恬靜,充滿了人性的愛,這是人類之初心,是人之本。
當人們用“階級鬥爭”否定“人之本”,否定人世間有普世價值時,人間的慘劇就誕生了。
二
到達夾邊溝,大約上午9點。不寬的鄉道出現一個岔路口。迎麵有個大牌子,寫著[夾邊溝林場]幾個字。右拐,是夾邊溝村。去村裏看看,我想著就拐進了村。
正趕上疫情還沒完,村裏空蕩蕩的。
往前走,見一戶人家門口,有個年輕人正修著摩托車。我停車搖下窗戶,問:“小兄弟,打聽個事兒,很早以前這裏有個勞改農場,你知道現在遺址在什麽位置?”
“遺址?”年輕人抬頭看了看我,有些茫然,隨後搖了搖頭,說:“這沒遺址,我不知道。”
說罷,低下頭鼓搗他的車了。我道了謝,繼續往前開,眼看要出村,瞧見一位老漢,正在自家門前菜地裏翻地。
我停下車,考慮疫情時期,怕人家不適應就沒下車。我打開車門,跟老漢打招呼。
“老哥,忙著呢?跟您打聽個事兒。”我說。
老漢停下了手裏的活兒,朝我笑著點點頭。我告訴他我從外地過來辦事,特意繞了個道來這裏看看,他問我打哪來,我說北京。老人很熱情,也很善談,我說我很想知道點夾邊溝以前的事兒,他略想了想,說在他印象中,他們家遷這兒之前,夾邊溝這一帶沒什麽人居住,那會兒隻是聽年紀大的人說,以前這裏是有個勞改場,關犯人的,可是早沒了。他家搬來那會兒,勞改農場就沒了,那會兒他才十來歲,如今他都七十多了。
我問,“您印象中,剛來那會兒勞改農場遺址是個啥樣?”他朝西邊用手指了指,說:“就那邊有片林子,說是當年勞改犯人栽的,後頭有些破房子,地窯洞,勞改犯住的,多少年了,塌的塌,拆的拆,都沒了。”
“您是說夾邊溝林場?”沿老漢指的方向,我問。
“嗯!”他點點頭。
他說那個林場一直都在,後來陸續遷過來的莊家人多了,有不少當地人也去了林場。樹年年都在種,如今他也分不清哪些是以前的,哪些是後栽的。
“還有,”老漢說著指了指不遠處的農田,他說有些地是早先那些人留下的,後來這兒村民多了,也開墾出不少。
這些村子,就都是後來蓋的了。
我問:“你們剛過來那會兒,聽說過這個勞改農場死了不少人嗎?”
他搖搖頭,說:“這事兒他也是近十來年才聽的多了,以前雖也有人說,很少。”
說罷,老漢低頭想了想,說:“到是過去,常聽長一輩的人諞(Piǎn)閑傳,說鬧饑荒那幾年,甘肅人可受了大罪,苦的很,村村都餓死人。要說那時期,這兒的勞改場餓死人,不稀罕。我就記得我餓的到處找樹皮吃。都說那時候的省書記叫張仲良,是個活閻王,後來中央派來包公錢瑛,把他撤了職,以後好了些,至今這兒的老人還念錢瑛的好。
“您知道有本書專寫這兒的勞改農場?”我問。
“我不識字”。老漢憨厚的笑了搖搖頭,他說:“以前有人過來拍過電影,後來還聽說有人撿屍骨要建墳,現在說是不讓了”。
我問:“林場外頭的荒沙丘裏,現在還能看到露出來的屍骨嗎?”
老漢搖搖頭,“早都清差不多了,以前有人專門過來清過”。
再細打聽,老漢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了。用他的話說,也就他這歲數的人,對過去的事,多少還能知道點,像村裏年輕的娃們,啥也不知道。
謝過老漢,我掉轉車頭,打算到夾邊溝林場看看,我記得書裏說,林場那邊有個龍王廟,是當時勞改農場的場部。
出村沒多遠右拐,就算是進入了林場。鄉道兩邊生長著高大的楊樹,這季節正在吐芽。我把車開的很慢,是想多看一會這些樹。再往裏,看見幾排規整的平房,像是宿舍,裏麵住著人。
宿舍四周圍,依然是大片的荒草地,荒草下頭的沙丘鹽堿,依然清晰可見。不遠處,生長著一片低矮的胡楊林,黑黢黢七扭八歪立的在荒沙灘裏。
正這時侯,迎麵駛過來輛摩托,直接橫在了路中間,攔住了路。那人跳下車,老遠的示意我停下。開車的是位結實的漢子,四十來歲,濃眉大眼,膚色黝黑。
“你哪裏來的?這是找誰?”他問。
我大致說了來意。不容我說完,他就用手比劃著大聲說:“你說的那都啥時候的事了?早就沒了,裏頭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你趕緊掉頭吧,趕緊出去!”我說我老遠過來,我不下車,能不能讓我開過去,看一眼就走?
“你不走?是嗎?我現在就打電話,讓警察過來抓。你知不知道?現在是疫情時期!”
他動了氣。
人家說的在理,我隻好掉頭。
出了林場,前麵有一片荒野地,荒地裏有條不寬的河,路前頭是座小橋,我停下車。
從反光鏡還能看到[夾邊溝林場]的那個路牌,還有遠處的夾邊溝村。
我打開了車載電視,一位美女主持正在采訪一位中年男人,那人動感情說著:
“我們以舉國哀悼的方式,深切緬懷抗擊新冠肺炎疫情鬥爭犧牲烈士和逝世同胞,這不僅是一種儀式,更昭示著一個國家對生命的尊重和關愛。
因為這場疫情,我們已經失去了3000多位同胞。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有一個鮮活的故事……”
我隨手拿過[夾邊溝紀實],胡亂翻著,翻到當年右派們淒慘的死法這段,我的手停下了……
董建義,上海人,美國哈佛大學醫學博士。1952年回到上海,1955年支援大西北到蘭州,1957年給領導提意見定為右派,押送夾邊溝農場勞教。1960年11月上旬餓死,時年35歲。記得當時他圍著被子坐在地鋪上和我說話,說他女人快到了,看來用不著我為他料理後事了。他正說著話,頭往膝蓋上一垂就死了。其妻顧曉穎(也為留美生)來後,見遺體已被割食,僅剩頭顱掛在骨架上……
沈大文,留美博士,甘肅農大的教授。1958年打為右派送到夾邊溝,1960年春因饑餓失去行走能力,有天夜裏約11點鍾時,說想吃個糜子麵餅餅,好不容易弄來兩個,翌日清晨,靜靜躺著不動了,身體已冰涼……
傅作恭,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水利工程學博士。1952年應傅作義(二哥)勸說回國從事新中國水利建設。1957年打成右派,開除公職,送夾邊溝。他身體弱,挖排堿溝腿部長期泡堿水中,大麵積潰爛,連餓帶累,1960年冬一天大雪,他爬到豬圈,想摳點豬食吃,結果倒在豬圈雪地裏,沒再起來……
蔡子賀,五十多歲,右派。一天晚上,他擁著被子坐著,頭往膝蓋上一垂就死了。這種死右派們最常見、也最悄無聲息、最平靜的死法。他們在饑餓中疲憊地入睡,然後再也沒有醒來……
文大業,甘肅省衛生學校副校長,原蘭州醫學院教授。夾邊溝有一種黃茅草,草的“粉湯”就像觀音土,沒有營養沒有熱量,能撐飽胃消除饑餓感,卻形成大硬塊,堵在肛門,肚子越來越大,他就這樣五六天後,活活脹死了……
巴多學,永登縣人,解放前畢業於北京大學,永登縣一中教師,膽小本分。他在1960年春天躺倒了,臨終對身旁的人說,能不能給我一支煙?我想吸支煙。好友要來一撮旱煙末,卷了顆煙,點著,放在嘴巴上。他用幹枯的手指抖抖索索扶助了煙,吸了幾口,閉上了眼……
牛天德,工程師,支援大西北從東北到蘭州,任省建工局工程師,時年近六十,儒雅書生,死於浮腫。許多右派死於浮腫,他們死前要浮腫,浮腫消下去隔上幾天再腫,這時人臉腫得像大南瓜,上下眼泡腫得睜不開,走路仰著臉,看不清路,每邁一步需要停頓幾秒用以蓄積力量和保持平衡,再邁另一隻腳。嘴腫得往兩邊咧著,頭發都豎了起來。嗓音也變了,說話發出尖尖的如同狗叫的聲音,很快就死了,樣子很嚇人……
駱宏遠,三十年代畢業於清華大學,土木建築工程師,1958年秋,他被戴上曆史反革命的帽子,扭送夾邊溝勞動教養。一次地裏幹活,被狼咬死吃了……
王景超,西北大學哲學專業。甘肅日報創辦者之一。因寫雜文論政,被打為右派。死於心力衰竭。當時填寫右派死亡原因,多是隨意,填心力衰竭居多……
他叫一個右派,來自天水。他給老婆寫信說他想孩子,想見見孩子。他老婆接到信後,帶著14歲的男孩和8歲的女孩,長途跋涉上千公裏來到農場,卻沒有見到丈夫——他在十天前就死了。埋他的人沒幾天也死了,她哭墳,沒能找到丈夫的墳……
王朝夫,臨洮農校畢業,縣農業局幹部,時年22歲。他一直抱定活下去的希望——家裏人還等著他回去團聚。一天,他拉著垂在胸前的繩子想坐起來,但使了使勁兒也沒有坐起來。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把手表交給護理員,說作為女兒未來的結婚禮物。翌日黃昏,他閉著眼睛靜靜地躺著,身體已經沒有了體溫……
張繼信,西北師院學曆史,畢業後考上北大學中文,後續修北大英語係畢業。一天晚上睡下後,他不停地發抖,說冷。早晨起床的時,人們發現沒氣兒了……
鄒永泉,複旦大學數學係55年畢業,團支部委員,畢業報名支援大西北建設,分在蘭州一中教數學。他病的奄奄一息,有人勸他吃點藥,他搖搖頭,說他得的是空腸病,打針吃藥不如一碗麵湯頂用,節約藥片給有用的人吃吧。他家人好不容易給他寄來了幾斤熟麵,但已經晚了,他握著家裏寄來的麵袋子,流著淚嚐了嚐,就死了……
……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隻感到頭在陣陣發暈,淚水不住的掉……我想象不出當年這地方有多恐怖,恐怖的不僅是死,還有比死更恐怖的,是每天的等死。
此時,是十點整,車載電視裏傳來北京拉響了防空警報,武漢也在響,全國都在響,整個國家正在為這次疫情裏的逝者默哀。
我按住車喇叭,“嘟……嘟”……
不知是這裏太空寂,還是我這車的喇叭太孤獨無力,這“嘟”聲那麽嘶啞蒼白,刹那間就悄無聲息的去了,隻有這小橋下的流水,嘩啦嘩啦的響。
有人說,生命的曆程就像是寫在水上的字,順流而下,想回頭尋找的時候總是失去了痕跡。我不死心,我木呆呆盯著河水,看著它不停的流,想在流水中找到些什麽?哪怕隻有一絲絲?然而,什麽也沒有,一切都沒有了,留下了無盡的空。有的隻是河岸邊白花花的鹽堿。
鹽堿,能說句話嗎?
三
今天是清明,按老規矩應給逝者的墳添一撮新土。
隻可憐了他們,生的權力失去了,死後連個墳也無從談起。單純的死,還不至於讓這人很快消失,至少人世間還留有他的墳。隻有當他被活著的人們忘記時,他就是真正的死了。
他們應該是真正死了,即便多麽的不甘。
我想起了林場裏有片黑黢黢的胡楊林,他們彼此間應該都熟。都說胡楊一千年不死,死後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拜托胡楊能記掛起他們,使他們的魂永生。
河水在小橋下不住地流淌,低婉的流水聲讓我不適,宛如哭聲……
我打著了車,隻想趕快離開這裏,這嘩嘩的流水聲像是撕扯著我的心,我不想再聽下去,我隻想把一切都忘掉。
車子在鄉道上急駛,朝著酒泉方向,那裏是城市,在城市的燈紅酒綠裏,可以忘掉一切。
我忽然問自己,“我來這兒幹嘛?”為了忘卻的紀念?還真談不上。我對這裏原本就一無所知,不知何談忘?我如今所知道的隻言片語,無非是書裏所寫:這裏有過一群人,他們是學者、教授、專家、工程師、學校教師與大學生,還有老革命、年輕的共青團員……同時,他們為人父母,或夫或妻,同樣的他們曾經都是母親懷裏嬌貴的嬰兒…他們卻慘死在這個地方。
此時我又想起了那副畫,畫中慈祥的母親用乳汁哺育著懷裏的嬰兒,四下裏蕩漾著人性的愛。可她們不會想到,會有一天,自己懷裏的嬰兒會被另外的嬰兒扼殺了,死的還是那麽的慘。
按理說,人性的愛本應高於一切,一切以人為本。也就是說,無論什麽價值取向、政治理念,都是為這至高無尚的人性的愛服務的,否則,要它們幹嘛?
四
前麵到了一個集鎮,叫三墩鎮,是個丁字路口,路口兩側有不少店鋪和攤販,賣蔬菜水果,五金百貨,很熱鬧。這兒距夾邊溝不算遠。
我不禁問自己,六十年前,這路口會是個啥樣?我想不出。可我卻想的出,當年的那些右派們,途徑這個路口後左拐,就上了通往夾邊溝的路,就再沒能活著出來。
魯迅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可我看到什麽了呢?我真的什麽也沒看到,一切都如同從未發生過一樣,全都空了,連悲劇都空了,悲劇何在?
時間過去的過去了,未來的尚沒有來,現在的刹那間即已消逝,而且刹那又在哪裏?照這樣看,哪裏有過去?有未來?又哪裏有現在?因而無古無今,無旦無暮,時間隻不過是一段無始無終連綿不斷的長遠罷了(林清玄語)……
我似懂非懂,渾渾噩噩,我仿佛已不知道自己是誰,我能從哪來又能到哪去?
我走了,夾邊溝,我能走多遠走多遠。
我感覺自己很疲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