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文摘】單若水:鼠疫和“瞎瞎”

【華夏文摘】單若水:鼠疫和“瞎瞎”

前些天,北京醫院收治了兩名來自內蒙古鼠疫病人的消息在各種媒體被廣泛報導。鼠疫是一種高傳染性致命的疾病,病死率極高,曆史上曾以“黑死病”聞名,奪取了數千萬、上億人的性命。當今雖因著醫療衛生科學的高度發展,其傳染途徑可被嚴密控製和隔絕,患者隻要早期發現、及時治療,其死亡率也被降到極低的水平。有關材料指出“在2010-2015年間,世界上隻發生了3248個鼠疫病例,其中隻有548例死亡。包括中國在內的很多國家,現在每年鼠疫的病例都已控製在個位數。”(《曾每年致死數百萬人,鼠疫在今天有多危險》,商周,《知識分子》2019,11月13日)但畢竟這是一種猛於虎、令人聞其名而色變的瘟疫,仍然引起了民眾的密切關注和擔憂。據官方宣稱,“一名病情穩定,另一名經專家會診,病情仍然為重,略有好轉,正在進行對症治療”。北京衛建委通報稱“全市無新增鼠疫病例,未接到密切接觸者出現發熱等相關異常情況的報告”。

與此同時,卻在自媒體上不斷爆出“北京醫生透露已有多人感染,並傳有人死亡”、“北大醫院要求就診者說明是否去過青海、甘肅和內蒙,業內人士指這三地恐已鼠疫擴散”、“北京西城黑龍江賓館內有旅客疑似患有鼠疫”、“內蒙錫林郭勒采石場一男子被確診患線鼠疫,曾與28人密切接觸”等令人驚慌不安的消息。基於國內當局曾有對SARS、流感、HIV、肺結核等傳染病等疫情瞞報、封鎖的前科,民眾普遍擔心這是“最怕的”。但願這些這些小道消息都是不實或誇大的,當局不敢再對民眾的生命安危視為兒戲。

這兩例已被確認的鼠疫病人,究竟是如何染上疫病的,至今還是未知數,既然是來自內蒙草原,就極有可能與草原上齧齒類動物脫不了幹係。鼠疫為自然源性傳染病,主要在齧齒類動物間流行,草原上常見的的鼠、旱獺、豪豬、野兔等為自然宿主,曆年來自然發生的鼠疫病源大都來自在草原上常見的旱獺。旱獺,學名Marmota bobak,是鬆鼠科中體型最大的一種,常稱為土撥鼠、草地獺、哈哈、雪豬等,其主要棲息於氣候寒冷的丘陵地區、山地的各種草原和高山草甸,溫帶草原和半荒漠地區。成年旱獺長50厘米左右,體型粗壯,尤其在夏秋之際,膘肥體壯,體重可達5-7 公斤,宛如豬崽,為此常有人捉其燒烤。據嚐過此鮮者稱,其肉質鮮美,因而雖知其有染鼠疫的極大風險,但總有饕餮之徒挺而走險,不惜冒生命危險而以解口腹之欲。另外旱獺毛皮質量很高,堅實耐磨,其絨毛色染性極佳,加工後毛色光彩奪目,用以製裘工藝價值很高,於是也吸引了一撥欲以此生財者的捕獵。

在當今物質豐富,食品無虞之際,喜好也敢吃旱獺的人已經不多了,但在一甲子前饑荒籠罩中國大地時,缺油少肉、整日饑腸轆轆徘徊在死亡邊緣的民眾卻顧不了這麽多。盡管政府有關部門不時地會宣傳旱獺能引發鼠疫風險,嚴禁民眾觸及和食用旱獺,及時通報有關因觸及旱獺而染上鼠疫的病例,但對饑民來說,能吃到一口肥腴鮮美的燒烤旱獺,那絕對是機會難得。旱獺不僅其肉肥腴美味,而且是貯藏食物、尤其是草籽、穀物糧食的高手,往往在其洞穴內存有數量可觀的糧食。挖到一個旱獺洞,除可捕獲到旱獺外,一般再得到十多斤青稞、穀麥不成問題,運氣好時還會更多。由此吸引了更多饑餓的人去冒著鼠疫的風險捕獵旱獺。

我有個至親前輩,在大饑荒的年代,偶然的原因和旱獺結下了不解之緣,又拜旱獺的肥腴肉身所賜,躲過了浮腫的致命威脅。他是科研設計部門的知識分子,因私下與人閑聊時,懷疑、置喙了大躍進中的一些荒唐舉動被舉報,而被拔了“白旗”,後又被發配到本係統的甘南銅礦所屬農場,接受勞動改造。雖遭此難,但慶幸的是因他檢討、認錯深刻,被法外施恩劃為“人民內部矛盾”,可以在本係統裏自行處置,工資照發,家屬可繼續留住在原單位的家屬宿舍。較之那些被開除公職,發配到夾邊溝被酷虐致死的右派,其境遇不可同日而語。在中國,他們這些因言獲罪的“犯錯誤”者,竟可不通過任何國家司法部門的幹預、審判,就可由一黨派的任何一個基層組織公然剝奪其人權,遭批鬥、判罪、拘禁、發配到勞改場,實施無明確期限的酷虐。在一個沒有人權和法製的國家,這些早已是家常便飯,沒有人覺得有什麽不妥。但對以法製、民主和人權著稱的西方國家的民眾,是實在無法理解的,人們無法想象一個民主黨或共和黨的什麽組織,能將對他們口頭不滿的人直接送進監獄。

那時正是饑荒的年月,全國幾千萬種地的農民被活活餓死,我們所在的省是當年吹牛、極左最厲害的五個省之一,一些饑荒嚴重的農村,不少人全家餓斃成了絕戶,還有些村莊成了無人的絕村。在那個年代被入了另冊的人,其境況更是堪憂,隨時都有成為餓殍的可能。

為了緩解饑荒,當時許多大的企事業單位及政府部門、學校紛紛就近開辦農場,開荒種地,以圖能收獲一些糧食和食品,補助職工的生活。前輩所去的正是這種農場,他被分配去放羊,任務是每天趕著羊群到附近的草原上放牧。到了放牧地,羊群會逐草而動,他們幾個牧羊人隨便找一處便於觀察羊群的地界看護著,隻要羊群不散失即可。說起來這個活計較之其他繁重的農活還確實不賴,一邊休息著,一邊聊著一天就過去了,隻是熬時間,並不十分費氣力,唯一的苦楚就是餓。

他們都三、四十歲正值壯年,每人每月的定量不到三十斤糧,除去食堂炊管人員的盤剝剋扣,能吃到口的一天也就六、七兩。又幾乎沒有任何其他油、肉等副食,通常清湯寡水灌滿肚皮,不消一個小時,撒兩泡尿就又饑腸轆轆了。他們外出者,早飯後從食堂領四兩全麵或雜活麵的兩個饅頭作為午餐,揣在口袋裏的這兩個饅頭,對咕咕作響的腸胃誘惑實在太大,往往還沒有走到牧場,就早已下肚了。草原上除了草外,並沒有什麽可食的野果來充饑,雖有些不知名的野菜、偶爾也會遇到各種外形和色彩的蘑菇,可他們幾個“五穀不分”的工程師、技術員並不認識哪些是無毒可食用的,始終不敢貿然去嚐。前不久與他們鄰近單位的人,就因吃了有毒的野菜、蘑菇而喪命了。於是他們隻能幹挨一整天,到晚歸時前胸都快貼到後背了。

那個時代的人,早已沒有了胖子,大部分人都瘦骨嶙峋,他們這些被流放的人更是骨瘦如柴。可近日裏他們中有人卻開始“發福”了,臉胖了,腳也變肥,早晨穿鞋都有些困難。用手指一摁大腿,下陷的窩兒半天恢複不起來。他們知道,可怕的事發生了,這是因極度營養不足而引起的浮腫,發展下去會要命的。當人體攝取的能量不足,尤其是長期嚴重缺乏蛋白質、脂肪等養分時,由於糖、脂肪都被消耗後仍不能滿足機體正常需要,就開始消耗體內貯存的蛋白,從而引起血液中白蛋白急劇下降,由此導致血漿膠體滲透壓降低,血管裏的水分就會向肌體組織間隙滲透,引起浮腫,通常也稱為水腫。這在饑荒年代,對沒有特供的普通老百姓是很普遍的病症,有一段時間,在城裏單位工作的,憑醫生的證明可請一、兩周的病假休息,還可向有關部門申請營養補助,運氣好時能得到一、兩斤黃豆和幾兩糖。可被發配到草原的他們,哪有此等好事啊,隻能聽天由命了。

有一天傍晚時分,就在快要趕羊回去時,他們忽然看到不遠的土坡處有煙霧火光,好像有人生火在烤什麽東西,不一會陣陣濃鬱的燒烤肉味就隨風飄過來了。饑餓難捱的人對於食物的氣味,嗅覺特別敏銳,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辨別和捕獲能力,這個香味可謂沁人脾胃、勾魂攝魄啊。那人在烤什麽肉? 何以如此香? 他們都急切地想知道。可去圍觀打探他人進食,在他們幾個“臭老九”看來,這無異於低聲下氣的眼饞,甚至就近乎討要。這對他們來說,無論如何也拉不下這個臉,丟不起這個人。古人雲“倉廩足而知禮”,餓肚子的人往往就顧不上太多的廉恥和臉麵了,過了一會兒,大概是實在禁不住烤肉香味的誘惑和召喚,他們中平日裏活泛、善交際的老張,終於鼓起勇氣跑上前去一探究竟。

不多時分,老張和一個藏民打扮的男人就一起過來了。那個藏民看上去大約有四十多歲,也許草原生活的艱苦和勞累而比城裏人顯老,隻有三十歲也說不定,他手裏提著兩隻烤得皮肉焦脆、金黃發亮如豬崽大小的動物。眾人一見那令人垂涎的尤物眼睛都發綠了,直勾勾地盯著,目光再也不肯移動。

經老張介紹,此人是附近的牧民叫次仁桑巴,因常和漢人打交道,能聽懂漢話,雖口音生硬卻也能說些常用的漢話,交流沒有問題。據次仁桑巴說,近日在他們牧業隊的草場上“瞎瞎”猖獗,草場被破壞得很厲害,隊上就派他來專門捕獵,剛才發現了一個“瞎瞎”洞,經一番折騰,終於獵殺了藏於其中的兩隻。“瞎瞎”是西北人對旱獺的稱呼,按當地人的發音HaHa,類似哈哈,他們認為其視力很差,幾乎如瞎子,是有此名。實際上這是一種誤解,是將旱獺與草原上常見的另一種視力極差的 “草原鼢鼠”(Myospalat aspalax Pallas)弄混了,以為它們是同一種動物,隻是外形和大小略有不同而已。

按他們藏人的習慣是不吃這些不潔食物的,通常就是剝了毛皮賣給供銷社,肉身就地挖坑埋了。但聽說漢人們不講究這些,可賣給他們換一些生活中必需的零用錢。於是他就將肉身燒烤後,準備拿到附近有漢人的地方去賣。那個時代的牧民們雖有少許自留畜,不至於像農民那樣挨餓,甚至餓斃,但也整年見不到錢,有時想買一些急需的日用品也是囊中羞澀。於是他們隻能靠私自出售一些硬從自家牙縫裏擠出來的肉、奶等畜產品,或其他土特產換一點錢。

前輩他們到農場後也聽人說起過吃燒烤“瞎瞎”的故事,作為有文化的人他知道“瞎瞎”有傳播鼠疫的風險。可風險僅僅隻是可能,而且也許是在遙遠的將來,相比已餓得翻江倒海的腸胃,實在不值一提也不在乎了。難怪史書常有記載,在饑荒的年月,饑民們即便知道吃了會有生命危險,也會去不管不顧地吃那要命的“觀音土”。於是他們稍一猶豫後,就向次仁桑巴問起了價。草原上的藏民大多都淳樸憨厚,次仁桑巴小心地說一隻一元可以嗎?這也是他以往的要價。一隻“瞎瞎”剝去皮、除卻內髒燒烤後,至少還有四、五斤肉,這比當時牛羊肉的市價還便宜不少。在這饑荒的年月,即便是有錢用高價也買不到一點額外的糧食,到哪去找這樣便宜的美味。前輩他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就成交了。

他們牧羊組剛好四人,於是兩人一隻,立馬分食了尚存熱氣的烤肉。藏人的牙口好,平日裏吃牛羊肉都喜歡還帶血水五、六成熟的,加之又是在野外燒草烤製的,那外表看似金黃剔透,其實並沒有完全熟,咬一口就會有血水滲出。整日處於饑餓狀態、幾個月都沒有聞過葷腥的人那能顧得了那麽多,大口撕咬著,沒怎麽細嚼就吞嚥下去了,其吃相個個猶如當年吃人參果的二師兄。前輩說,以前也常說“狼吞虎嚥”這個詞,以為隻是形容吃得快,這次才真正切身體會到其不僅有快,更有饑餓難耐的含義了。燒烤“瞎瞎”,其肉質纖細不柴,脂肪肥而不膩,其味鮮美絕對賽過烤乳豬,前輩和他的同事們大塊朵頤,美美地過了肉癮。隻是吃到最後快飽時,有人才想起了美中不足,要是有點鹽抹上,那其味就更加鮮美了。

食髓知味,嚐到了甜頭的他們打著沉而長的飽嗝,及時和次仁桑巴商議,以後再捕獵到“瞎瞎”還來找他們。看著他們如餓虎撲食般的不雅吃相,次仁桑巴疑惑地點點頭,又操著生硬的漢語有些擔心地問他們,你們有那麽多的錢嗎?須知一元錢在當時農民眼裏不是個小數,一個工分幾分錢的的農村極為普遍,不少人辛辛苦苦幹一年,到年底不但分不到一分錢,反倒欠生產隊的比比皆是。看看他們幾人的扮相,常年勞作在草原,風吹日曬,又沒有條件經常洗澡、倒飭和換洗衣著,胡子拉碴,頭發也有些時日沒理過了,已與當地農民沒有太大的區別,難怪次仁桑巴以為他們是附近農業隊的社員。他們幾個雖成了天涯淪落人,幸運的是還保留著薪職,這些錢還是能拿出的。

由於長時間的饑餓,腸胃的消化功能大為減弱,前輩他們突然一次性吃下兩三斤肉,竟不能承受,當晚他們四人又吐又拉,折騰得一夜不能安睡。他們中有人恐慌起來,以為是染上了鼠疫,於是連夜跑去衛生所求醫。醫生聽他們訴說了情況,做了仔細的檢查後語氣肯定地說,沒事,你們隻是一次性食肉太多,腸胃不能承受而已,吐了,拉了,就沒事了。若真染上鼠疫,一般在兩三天後才會發作,很少有當日發病的,而且首先會發高燒,淋巴結腫大,咳嗽,出血,呼吸困難等。一場虛驚!臨走時,醫生又告誡他們,雖然草原上已多年沒有爆發鼠疫了,但以後還是少吃草原上旱獺、野兔之類的野味為好,你們都是有知識的人,應該知道畢竟還是有風險的,萬一中彩,那可是要命的。他們連連點頭,諾諾稱是。

受此驚嚇,他們老實了好一陣,不敢再去找次仁桑巴了。過了不久,“瞎瞎”的美味又不時地勾著他們,到後來簡直是魂牽夢縈、難以忍耐了。終於耐不過饑餓的勾引,他們不止一次地互相詰問著,不是也沒有染上鼠疫嗎,看來鼠疫也不是那麽容易染上的。他們在想,有什麽可怕的,與其餓得奄奄一息,浮腫至死,不如橫下心來享享美味,若真染上鼠疫,死了拉倒,也值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顧不上什麽禁忌了,在饑餓麵前,理智、知識、風險,甚至死亡的威脅都是那樣不堪一擊的。

於是托那年“瞎瞎”猖獗之福,受次仁桑巴獵藝精湛之賜,在此後的日子裏他們又多次吃到肥腴鮮美的燒烤“瞎瞎”。而他們也有了經驗,會事先準備好一些食鹽,有一兩次還弄到非常稀有的花椒和辣椒麵,在次仁桑巴燒烤的現場,直接將其撒在正在燒烤的鮮嫩瞎瞎肉上,乘熱食之,其味之美無以言表。當然也不會再像第一次那樣貪吃無忌一次吃下太多,而是分幾頓細水長流,慢慢品味。

在他們看來,也許是以往人們對鼠疫的過度恐慌,其實其發生和傳播並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容易和頻繁,大概就像林彪稱毛是“全世界XX年,中國XX年”才出的一個天才那樣不可多得,十數年、甚至數十年才會爆發一次;也許是前輩和他的同事們,受上天垂憐,不忍心讓他們在受盡人為苦難,再去經受疫病的折磨。在此後一年多的時光裏,幾乎每月都能吃到一、兩次來自次仁桑巴的烤瞎瞎,竟沒有一點事。隨著和這些“城裏來的文化人”的熟識,次仁桑巴偶爾也會給他們出售一些自家晾曬的奶渣、犛牛肉幹等,有一兩次還有美味的酥油和糌粑。因著不時地補充“瞎瞎”和奶肉畜產品這些高級營養品,他們不僅浮腫很快消失了,身子骨也比以往壯實多了。

原單位又有新項目上馬了,急需業務能力過硬的技術人員主持參與。惜才的院長通過關係,打通了道道關節,由他作保,終於讓我這位前輩脫離苦海,回到院裏恢複了原職。忘不了瞎瞎的美味,臨走時他又從次仁桑巴處買了四五隻,帶給了在家中同樣忍饑挨餓的老婆和孩子們。看著家人,尤其是幾個好久沒有聞見過肉食香味的孩子們,爭搶著、興奮地撕咬著金燦燦的瞎瞎肉,個個吃得津津有味、不亦樂乎,他真是滿心歡喜,激動不已。稍一會不知為何,心裏突然一陣難過,淚水就不知不覺地流淌,又不知不覺地布滿了整個臉龐。他在尋思這個世道究竟是怎麽了,連有極易染發鼠疫風險的瞎瞎肉也成了不可多得的美食,老百姓吃一口飽飯竟如此難。禍從口出,前車之鑒。他曾因多嘴的無意之言被流放,而差一點死於非命,怎敢再重蹈覆轍。於是“甘南草原吃瞎瞎”這些涉嫌“攻擊社會主義優越性”的故事,被他深藏於心底近二十年,一個字也不敢對外人講。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在河西一個牧區小縣工作了二十年的父親,退休回到了家中。一天這位前輩來家做客,兩個老人聊起了六十年代初的那個大饑荒,曆數那樁樁不堪回首的淒慘往事,件件令人難於忘卻的痛苦回憶,兩人都陷入沉思,不勝唏噓。也許是遇到相知的至親,也許是時代稍有變遷了,嘴巴除了吃飯的功能外,又恢複了少許說話、說真話的功能,憋了多年的前輩,終於敢敞開心扉。他在回憶、講述了當年在草原上吃瞎瞎的往事後說,現在想起來還真有些後怕,如果當初因吃瞎瞎染上鼠疫,以當時草原的條件則必死無疑了。可話說回來了,沒有那些瞎瞎補充營養,也許我早就因浮腫而亡命甘南草原了。他的話也勾起了父親的沉思和回憶。

父親也有類似的經曆,但因是正常的國家幹部,其境況較之落難的前輩好多了。那幾年他通過關係,從牧民手中買過不少野味,以補充食物和營養的極度短缺。他吃過狼肉、青羊肉、鹿肉、野豬肉,還去屠宰場撿拾過遺棄的羊胎羔拿回來煮食。所謂羊胎羔就是宰殺懷孕母羊後,留在腹中未足月的羔羊。當時,也有當地牧民兜售瞎瞎、野兔,但他懼怕鼠疫始終不敢接觸,在他所在縣的草原上,前幾年就曾爆發過幾次鼠疫,死了不少人,疫區被封鎖數月,起因就是食用了感染鼠疫的旱獺、野兔等野味。後來政府加大了關於鼠疫的宣傳力度,在一個時期裏,人們談鼠疫色變,沒人再敢食用旱獺、野兔這些常見的野味了。

大饑荒來了,在饑餓麵前,人們無所畏懼,當年鼠疫的恐怖曆史早不當一回事了,隻要能入口,哪怕暫時填飽肚皮的東西都被搜羅來充饑了,又怎能放過美味的旱獺呢。還好,那幾年盡管人們吃了不少草原上的旱獺、野兔,甚至地老鼠,卻沒有發生一起鼠疫,大概是上天也在可憐這些多災多難的子民,不忍再用疫病懲戒他們,也應了那句老話“天道憐窮,天道酬善”。

同病相憐,兩人共同的話題竟止不住了,那一天,他們一直聊到很晚很晚。

一個甲子過去了,大部分國人都已遠離饑餓,有人甚至是錦衣玉食了,惟願子孫後代們永世遠離貧窮、饑餓和疫病,不要再因饑餓去食用危險的致疫野味。

2019年11月23日

華夏文摘第一四九二期(cm1119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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