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學生舉報的中國大學教授後來怎麽了
記者:赫海威 2019年11月13日紐約時報 在本該是安心教書的古稀之年,71歲的經濟學教授尤盛東卻在美國多地奔波 往返,尋找能為他提供三尺講台的美國大學。 本來在廈門大學嘉庚學院任教的他,因為批評中共領導的宣傳口號與官方貿 易政策等言論,而遭學生舉報,隨後被開除。這意味著中國國內任何一所大學都 不會再聘用他做教授。為了能夠繼續教書,他義無反顧地遠赴美國,在那裏的高 等院校奔跑,以期能重返講台。 尤盛東教授的遭遇並非個案,在近幾年,有數十位中國大學的教師因為在課 堂上發表了所謂不當言論而被學生舉報,或者被停職,或者被開除。中國的大學 甚至在學校公開招聘教學信息員來監督老師的教學,有的學校在招聘描述中要求 學生信息員舉報傳播迷信思想、西方價值觀以及批評黨的原則的教授。 自從去年11月到達紐約之後,習慣中國南方溫暖濕潤氣候的他花了很長的時 間適應美國的氣候,他在那裏沒有親人,一切生活都需要自己打點。第一年他說 他的目標就是“先活下來,生存第一”,現在他開始往返於美國高校之間,毛遂 自薦教學和科研類的職位。 訪談以電話與電子郵件進行,內容經過刪減。 問:今天回頭來看,你對當初的遭遇有什麽感觸? 答:我教課幾十年,說真話在講台上本來就應該的,我也沒想到裏麵有學生 就向上麵去匯報,說我講的話裏麵可能牽扯到一些對社會現實——就是中國大陸 的社會現實——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我教授世界經濟,不管是講市場經濟也好, 還是講世界貿易組織也好,這些東西的話都是經濟學裏麵大家公認的真理。 我都是在陽光下很公開地講課,我也不怕躲避誰,猜疑誰,不要怕別人舉報 我,不要怕別人給我穿小鞋,就去說假話,害學生。這個事情我寧可從講台上下 來,也不願意去那樣做。 校方對我都很好的,盡管我被學校裏麵解聘離開了。天理在,人心在, 99.99%的學生都是支持我、聲援我、挽留我的,(這是)有目共睹的,學生上網 上呼籲留我下來,這都是事實。我離開了,我並不恨學校,我到現在我還是愛廈 門大學。 問:你認為當時你說的哪些內容給你帶來了麻煩? 答:我說過這樣的話:能量(energy),這是一個物理學名詞,是標量,有大 小和強弱,它不是矢量(vector),所以也就沒有方向,“正能量”的說法是不科 學的。我告誡學生,以後誰要在作業上、試卷上寫“正能量”,我就打錯扣分, 這樣無疑也就犯忌了。 還有這個“中國夢”。夢想它是一種妄想、狂想,而不是一種理想,理想它 是有根據的,就和說共產主義理想一樣。 還講了,我說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我們就要履行世貿組織成員國這種權利與 義務,要遵守。我看到前幾年,中國大陸因為韓國的樂天公司在本土給美國提供 了安裝薩德反導係統的土地,就另找借口把它關閉了。我說世貿組織的基本原則, 第一條就是非歧視原則,非歧視原則包含兩層意思,一個是對人的,二是對物的。 對人的叫國民待遇,對物叫最惠國待遇,韓國是世貿成員國,它在中國開辦工廠 也好,辦礦山企業也好,我們都要把韓國人當中國本國人一樣看待,不能歧視, 不能欺生,不能排外。他們是對中國的投資國家,到我們中國來,既擴大我們消 費,也增長我們的就業,我們國家應該保護,而不是應該關閉。 我還講了,國有企業用補貼,這是違背市場經濟原則的,市場經濟是由社會 用市場的力量配置社會資源,如果給補貼的話,就違背市場經濟。因為我們國家 要建立市場經濟秩序。 經濟學理論也好,案例也好,我講的當然還有很多。所以可能就會有學生說, 我怎麽講課和報紙電台不一樣。但是報紙電台說話,過去報紙還說文化革命好呢, 今天說劉少奇好,明天說劉少奇不好;今天說林彪好,明天說林彪不好,你們在 學校裏麵上課的時候,我不能去亂說話。 問:你之前從來沒有因為你在課堂講的內容和官方或者學生起過衝突嗎?為 什麽現在不一樣了? 答:1990年代初期,在北京化工大學上課時,我說香港是中國對外貿易的窗 口,一隻下金蛋(深圳)的雞,一位山東籍高姓學生班長責問道:你這不是美化 英國的殖民侵略嗎?我當時苦笑著答道,英國是侵占了香港,對於我國來說是不 幸的,但也算是塞翁失馬吧!他接著到學校告狀,校方未予理睬,後來校方把這 件事情告訴了我。 還有某年某校,我在校園遇見並行的學校書記,他輕聲告訴我,有學生打書 麵報告到校方舉報您上課說了與政宣不一樣的話······校方也沒有輕信學 生的一麵之詞,同樣未予理會。 幾十年來,我在很多高校教書,告我狀的學生肯定不是個別的,我感謝至少 三位以上的高校書記直接告訴我學生舉報我的信息,他們雖然身居高位,卻是明 白是非、守住做人底線、良知沒有泯滅的官員。 每學期兩次教學測評中,絕大部分學生對任課老師評價都是公正的,有表揚 有批評,當然歌頌、謾罵的也不足為奇,老師們都能遵照教務部門的要求正確對 待。 我2011年春季到國際商學院上課,期終被學生評為全院第一名,以後的8年 裏,全部位居優秀係列,當然其中也有學生評語說我“反共”的,我都一笑置之。 幾十年來,不管是鄧小平時代、江朱時代,還是胡溫時代,我一直都是這麽 教課的,但是沒有像去年這樣子了。 問:你可以描述下去年事情發生的經過嗎? 答:去年6月11號上午9點,我正在廈門島內家裏,忽然接到頭年跟我上課的 一位同學發來信息,說是下學期還想選修我的課程,但是在學校剛才公布的選修 課表上找不到我的名字,不知為什麽。我讓她稍候,心想可能教務部門疏忽遺漏 了。誰知,學生接二連三的急電詢問,我隨即打電話給教學秘書,始知學校不再 安排我上課了。 在6月14號淩晨兩點半,忽然被去年畢業的某同學來電驚醒,他說看到微博 上麵好像出現微博熱搜,說廈門大學學生為尤盛東教授沒有被排課、解聘而去伸 冤,呼籲校方撤回解聘決定,重新聘請尤盛東上課。他急促地請求我馬上給同學 們發話,不要挽留,停止呼籲,否則驚動國家安全部門,會問責廈門大學,對於 校方、學生尤其我本人會造成嚴重的後果。 問:你當時是什麽反應? 答:我說我年齡大了,好多事情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我說你在網上幫我給 同學們說不要挽留我了。他說我要替你說的話,學生會說我說假話的。要麽你錄 音放網上吧;我說我不會錄音,我沒做過。他說你寫幾句話,我來給你發出去。 所以我就寫(了)幾句話,告訴同學們,我感謝廈門大學聘請我上課八年,我離 開了,我說感謝廈門大學。學生就給我夜裏發出去了。 早晨下樓,即見信使,微笑迎道:欽差大臣奉命前來捉拿老尤歸案···· ··校方熱情接待,直言告知我上課講話“口無遮攔”,引發此事。早上在校園 裏,一位女生告訴我,清晨網上您30萬的點擊率,上了微博熱搜第二名。 我尊示配合校方繼續讓學生在網上代發停止挽留的信息,誰知到下午兩點一 刻,校方又急促來信:現在大量學生集結主五樓征名簽字,還要在校園遊行、示 威,在主一樓和主五樓前拉起條幅簽字,去教育部門上訪,你如果不把學生平息 下去,學校就公布你的“材料”。我意識到,如果任其發生,校方已無力繼續保 護我和學生,為了避免發生流血事件,我第四次請同學們代發信息:請不要再挽 留,否則就是害我。於是將學潮平息了。 6月14號和15號,同學們聽說我要走了,前來為我送行,提前聚集到主一樓 教室裏,這是我最後的講課。教室的講台邊、走道上、外廊裏擠滿了人,其中也 有教師員工。同學們議論紛紛,唉聲歎息。 校方對我說,不是說老尤你反共反黨、殺人放火還是幹壞事了,沒有這麽說, 就說我講話偏激。學校裏麵沒有給我加什麽罪名。 問:當時學校是什麽反應? 答:隨著《紐約時報》、美國之音等媒體采訪,歐美主要國家和港台媒體迅 速播報,校方因此召見我,指出我接受外媒采訪,惹了事······我當時就 想,國家法律規定的公民言論自由怎麽隻停留在紙麵上呢? 校方後來又找我,說國家安全局,國安局,啟動了對你的調查,在北京、在 廈門啟動調查。我說我不懂,我不知道,接受美國之音采訪後,我不知道是犯了 什麽規定。 後來我就說既然廈門大學你們邀請我講課,也可以解聘我上課,這不是正常 嗎,我還說什麽,這就和談戀愛一樣,既能結婚也能離婚。 但是後來解聘,對我要立案調查。 後來我就堅持,走就走吧,我堅持到學校考試,輔導答疑,試卷批閱,提交 校方。在7月同學都畢業離校,校方指示院方邀請我參加畢業生的畢業典禮宴會, 直到教務部將試卷審查通過之後,我才急忙收拾,倉促離校。 我在網上說的,我說是一股黑暗勢力在作祟。學校上課都有監控電視攝像頭 的,因為往年的課我可以肯定的說我教課99%的話都是對的,但是我也不是什麽 神仙,哪句話不對勁的,我幾十年來的課要找毛病還找不出來嗎。 問:黑惡勢力?黑惡勢力是指什麽? 答:看不見的,它在黑暗角落裏起著決定的作用······ 問:所以你當時出事是因為教室裏麵的攝像頭? 答:這些年高校教室安裝了對著講台的攝像頭,校方可以遠程觀看教師講課 情況,當然,不僅限於此,學校裏還有信息員。 學生們給我發信息說有的學生舉報你了,我看到拍的照片,學生說我講話偏 激,把我舉報了。後來因為過去還有學生在給老師評教的時候說過我反共,在學 校每年學生對老師教學學生的評價,我親眼見的。這個事情發生之後,官方已經 正式當麵告訴我,說我說了政治不該說的話,犯了禁區。 而且去年初夏我在教室上課的時候,坐在後麵的一位熱戀之中的高個子男生 告訴我:上節課時,有一位麵孔生疏的中年男子進教室來,坐在後麵偷拍您的講 課,錄音錄像。聯想到網傳的一位學生偷拍我的課堂照片,我意識到這不是孤立 的,加之我愛講真話在學校裏麵也都是人所共知的,後來就發生了這件事情。 問:您是怎麽看待舉報你的學生的? 答:有一次學生們給我發信息說,同學舉報您了,說您講話偏激等,我也看 到了照片。個別學生舉報我,也生他的氣,但並不恨他,即便恨他,也隻是恨他 幼稚無知,被人利用,多少年之後,他明白了,應該會後悔的。 國家安全部門在高校裏裏雇用的信息員,監控教師,連校方領導都不知道是 誰。對於出現這件事情,我心裏很涼······我講100句話,堅信99句是對 的,1句話不合時宜的話,就被下台,誰還敢再說話?我從中國大陸內部文件以 及江蘇省高校文件獲悉,應該是教育部下發的文件吧,點了我和近幾年被解聘、 開除的教授名字,學生舉報老師,必然遺患無窮。 問:所以你當時覺得你沒有辦法隻能離開中國? 答:我在中國大陸盡管著書立說、教書育人,但是我在大陸哪個大學也不敢 請我上課,我身體還好,而且我預知到我可能不會安全,因為天津大學(的)老 師,山東的,貴州的,北京的,好多大學,教授都被處理了。我的生命還沒結束, 我走吧。 所以我就到美國來了。到美國之後我繼續教書。 問:你對現在越來越多的學生舉報老師的趨勢怎麽看?這個會影響到課堂的 教學嗎? 答:我們大學老師講課,盡管講課可能與當時的社會政府電台報紙不一樣的, 但是一般都是教科書。而且大學老師教書就和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我不會教我 的學生學壞的。 如果說老師上課的時候,如果因為上邊有攝像頭,下邊學生手動手機就錄音、 就攝像、就偷拍,那心理就不踏實、不安啊。講課就像念書,念書就安全,但是 這樣的話,課怎麽能上好呢,人人自危、人人都怕,所以中國的學生們,如果這 樣教,怎麽能出人才?為什麽說諾貝爾獎的獲得者與中國的人口不成比例? 我們如果不改變,我們這個國家會落伍。這幾年趕上去是虧的實行了鄧小平 的教育麵向世界、麵向未來、麵向現代化這個教育方針。如果回到文化(大)革 命時候,老師被當成資產階級反動知識分子,讓學生去揪老師、抓老師、批鬥老 師,那我們這個教育就毀掉了。 赫海威(Javier C. Hernández)是《紐約時報》駐北京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