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在八月二十五日,五十三年前。
她被指控坐在《毛語錄》上麵,1966年8月下旬,在校中被該校紅衛兵活活打死。
假使她沒有在1966年被打死,她應該還活著,68歲。這個年齡的人現在絕大多數都還活著。
2004年我在香港發表《文革受難者》一書,書中有659名受難者。我和很多文革經曆者談話,尋找受難者的名字和他們的受難者情況。但是,有的受難者,雖然他們被打死的事情,是有不止一名受訪者知道的;他們被毆打和死亡的地點是知道的(因為是在公眾麵前被打死,並非在秘密的地方),甚至被毆打的聲音以及其他細節也是被受訪者聽到或看到的,但是他們的名字卻找不到了。
一、無名死難者
在《文革受難者》書中,受難者的名字是按照姓名的拚音字母排列的。這是基於我的一個理念:所有的受難者都是平等的,都是重要的。但是死亡情況確實,名字卻不清楚的人,怎麽排入此書中呢?我隻好在A-Z開頭的名字的後麵,設了特別的一章,題為“未知姓名的受難者”。在這一章裏,受難者是按照他們的死亡地點排列的。
在“未知姓名的受難者”一章中,有北京第27中學的一名初二女生,在1966年8月在校中被該校紅衛兵打死在校中。這所中學位於北京市中心,是北京曆史最長的中學之一。好幾位受訪者記得她被打死的事情,但是,沒有找到人知道她的名字和死亡確切日期。
二、她十五歲被打死
《文革受難者》書出版14年後,我收到了一個輾轉送來的“微信”。寫信者說,這個女學生是他妻子的發小。這名女學生名叫林永生,她在1966年8月25日在北京第二十七中學校中被紅衛兵打死。她初中二年級,七班,15歲。
在北京的朋友開始聯絡林永生的家人,從而知道了詳細的情況。
林永生原名王廣平。父親王磊,母親林永彥。家中共有兒女五人。她是第二個孩子。父親王磊在1960年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判處“無期徒刑”(文革後被釋放了)。母親和其父親離婚,並把所有的孩子都改為母親的林姓,希望以此能保護孩子。王廣平因此改名為林永生。她的母親在2017年去世了。
家人說,那天學校開大會。學校沒有那麽大的禮堂,所以學生們都坐在室外地上。林永生那天來例假,開會中間去上廁所,把她的紅色塑料封麵的《毛主席語錄》放在了地上。她從廁所回來,紅衛兵說她把《毛主席語錄》坐在身子下麵,是“侮辱偉大領袖”,加上她“家庭出身不好”,遭到紅衛兵的毆打,被打死。
林永生的母親被叫到學校。她把女兒的屍體背回了家中,放在床上擦洗,洗去臉上和身上的血跡。送去火化了
幾天後,幾個紅衛兵到她家中強要了20元錢,“理由”是打她時把打人用的皮帶打壞了,要她家人“賠償”。(這樣殘忍和荒唐的事情,在別的學校也曾經發生。)
她們的家被紅衛兵抄了。他們被趕出家門,到了平穀縣農村。後來“落實私房政策”回到城裏原來的家中,給了他們兩間小屋。
一個十五歲的中學生在校中被打死,她的名字被忘卻,在“正常“的年代會被看作難以置信的事情。但是了解文革,了解1966年紅衛兵暴力的大背景,就能知道這是怎麽發生的。
三、27中“四閻王”
下麵是《文革受難者》書中關於當時還是“未知姓名的受難者”的林永生的描述。感謝數位知情者在十七年前接受了我的采訪。這些記錄雖然不完整,但是相當準確。這也也說明,一些前紅衛兵這些年來宣揚的“故事不是曆史”的說法的荒謬。(他們說我寫的是“故事“,不是“曆史”。)
我也感謝一組在校大學生。針對那些說什麽“故事不是曆史”的文革暴行否認者,他們給我寫信說:曆史不是故事。
這些年輕人的意思十分明確。曆史,不論多麽恐怖或醜惡,都不能當作虛構小說來看。必須認真嚴肅地對待。
我希望通過日漸普遍的電子通訊,會找出更多的林永生這樣的受難者的名字。
《文革受難者》509-511頁,或者電子書 ywang.uchicago.edu/history,625頁
未知姓名的受難者:北京東城區第27中學
第27中學初二的一名女學生,由於“家庭出身不好”以及被指控把《毛主席語錄》坐在身體下麵,1966年8月下旬在校中被該校紅衛兵打死。
北京第27中學在北京市中心,1949年以前的名字是“孔德中學”。原為中法大學附中,所以用法國19世紀數學家和哲學家孔德的名字命名。這是“五四”時代北京最早的新式學堂之一。校址原來是紫禁城附屬的孔廟,教室是舊式的殿宇。
第27中學的高幹子弟很多,因為學校兩側就是南北池子、南北長街,都是獨門的四合院,1949年以後住進了很多高級幹部。中共中央宣傳部就在學校附近。這個學校也有很多軍人子弟。1966年8月紅衛兵興起“破四舊”的時候,把這所學校改名為“解放軍中學”。
三位受訪者都知道有這樣一名女學生被打死。其中一人還知道打死她的紅衛兵的名字。但是,他們都不知道這個女學生的名字。他們也不知道這個女學生被打死的準確日期,但是可以肯定是在1966年8月18日以後的一天,離8月18日不會隔多久。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廣場接見了一百萬紅衛兵。這個日子那時的中學生都記得。第27中的學生說,在8月18日以前,校園裏還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殘酷的暴力行為,雖然也“鬥爭”了老師和“家庭出身不好”的學生。在第27中,殘酷打人的風潮是在紅衛兵去天安門廣場見到毛澤東以後興起的。
這個女學生是第27中學校園裏第一個被打死的人。當時,第27中的紅衛兵不但打學校裏的老師和學生,還把學校附近的居民拉進來,說是“逃亡地主“富農份子”等等,在校園裏打。打死了,用草席卷一卷就拉走了。別的學校也在這樣打人。滿城都一樣。人們看得多了,不再覺得觸目驚心,也不記得第27中校園裏打死了多少人。但是對第一個被打死在校園裏的人,而且是本校的學生,當時的學生還記得。
一位當時的學生說,記得被打死的學生是一個挺老實的女生,不是出風頭的人。據說是“家庭出身不好”,當時到處貼著一副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那些被罵做“混蛋”的學生,隨時可能被當了紅衛兵的同學侮辱和毆打,全憑那些紅衛兵高興不高興那樣作。
一位受訪者說,聽說這個女學生被打死,是因為一次在席地而坐開會的時候,她把那時人人隨身攜帶的紅色塑料封皮的《毛主席語錄》本,墊在屁股底下。紅衛兵指此為“反革命罪”,就把她打死。
一位目擊者說,那天上午,他聽到在初二的一間教室裏正在打人。教室裏傳出紅衛兵大聲的叱罵和被打者的慘叫。那是一間平房教室。當時這個學校男女分班。那是一個女生班的教室。他在窗外,看到這個女學生的衣服已經被打得破破爛爛。
打了一陣,這個女學生被拉到院子裏。紅衛兵罰她在院子裏掃地。在院子裏,她掃地的時候,繼續被打。這時大約是吃午飯的時候。
後來,這個女學生被打昏過去,倒在地上,失去知覺。紅衛兵說她是“裝死”。說要試試她是否真死。他們把一塊玻璃砸碎,拿起碎玻璃往她的眼睛裏揉。眼睛流出血來。她醒過來。
她滿臉渾身都是血。紅衛兵用盆端來水澆她。他們先澆了腳,又澆頭。血水流了一地。
當時第27中的紅衛兵中,有四個女紅衛兵,被叫作“四閻王”。因為她們打人特別凶惡殘忍,所以得到這樣的外號。她們都是所謂“革命幹部子弟”。這樣的家庭出身的學生,是當時北京紅衛兵的主力。他們打人甚至打死人,沒有任何顧忌,因為他們得到毛澤東和其他文革領導人的熱情支持。“四閻王”是初中一年級學生,當時14歲。學校的人都知道,“四閻王”在1966年夏天打死的不止是這一個初二女生。
據曾經和“四閻王”在小學裏是同班同學的人說,記得她們在六年級的時候還是有點害羞的小女孩,怎麽進了中學一年,文革開始,她們就變成了虐待狂和殺人狂?是她們本性中就有這樣的殘酷種子,還是紅衛兵運動把她們改變得這樣凶暴?
從早上打到傍晚,很多人來參與打這個女學生,打得時間最長也打得最凶的,是“四閻王”。她們用銅頭軍用皮帶抽她。在打她的過程中,紅衛兵的皮帶上的銅頭都打碎了一個。目擊者聽到打人的紅衛兵在喊,要叫她家的人賠皮帶。
她是在當天死亡的。她死於長時間的毆打和折磨。她是初二的學生,她的年齡應為15歲左右。
第二天上午,這位目擊者來到學校,看到院子裏亂七八糟。紅衛兵用來端水澆醒她的臉盆仍然丟在地上。地上飛著一些破紙片,紙片上都有血跡。地上還有一片片的碎玻璃,是昨天用來揉進她的眼睛試其死活的。
一位被訪者說,他在2000年見到“四閻王”中的一人。那是中共中央宣傳部的一群子弟在北京“鬆鶴樓”飯館聚會。文革前他們的父母在中宣部任職,子弟們住在機關宿舍而互相認識。34年以後,“四閻王”之一出現在聚會上,沒有聽到她回顧文革中的行為,沒有聽到她為所作所為懺悔。聚會的氣氛,使得這位被訪者最終也沒有能開口問她1966年她參與打死的這名同校女學生的名字。
那些被“四閻王”們打死的人,特別是和她們年齡相仿的這位初二女學生,是應該和她們一樣活到今天的,是應該有她的生活和實現她的夢想的。可是,她在34年前就被打死了,而且,在34年後被完全忘卻了。
除了這位女學生,一位被訪者說,該校還有一位女教師,當時被毒打還被關押在校中。這位老師用眼鏡片割破自己的動脈自殺。
筆者曾經寫信請求現在的北京第27中學領導人幫助查閱檔案,發現在1966年8月被打死的女學生叫什麽名字,以及那位女老師的名字。沒有收到回信。希望讀者中有人能幫助發現他們的名字。
2019年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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