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又去了老屋。
推開客廳大門,一進院子,便看見從東邊投過來一縷柔和的陽光,掠過青青的桔子樹梢頭,明燦燦地照在後院的一隅。腦海裏一閃,仿佛就看見媽媽安詳地坐在清晨的陽光裏,膝蓋上攏著折疊的毯子,上麵放著那本她喜愛的《北京法源寺》,左手拿著一個放大鏡, 向我憨憨地笑著。
那年,媽媽以七十七歲的高齡第二次來加州看望我們。這段時間媽媽特別喜歡上午坐在後院的陽光裏,用放大鏡細細地讀著每天的華語新聞。 有幾次還眯著眼睛怔怔地看著東邊的陽光,感歎地說:加州的陽光真好!
記得,我們又趁著暑假帶媽媽去了太浩湖和優勝美地國家公園。
由於父親沒有同來,母親最後還是決定回去。我們心裏知道母親對我們,對加州的陽光依依不舍。本來打算辦妥手續後讓他們來美長住。不想,母親回去後就一病不起。
去年的九月二十二日媽媽走了。我想,媽媽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裏,看到的一定是一束耀眼的陽光,在誘惑地跳動著,老人家奮力一躍,追尋陽光那一端的極樂世界去了。
而對於我的一生來說,媽媽本身就是太陽,就是陽光,是我生命中的“三春暉”。
我兩歲那年,父親打成右派,被送到農場改造。是媽一手把我撫養成人。
小時候我是一個又黑又醜的孩子,還是一個戴眼鏡的“小四眼”。這倒不算,還特別頑皮,簡直到了人見人嫌的地步。稍大以後也是闖禍連連,變成我們那一帶的小霸王。中學時期,更是變本加厲,有一次甚至“階級報複”,險些和學校的工宣隊動起手來。
很多年以後,我把這段經曆告訴女兒,女兒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我,很認真地用英語一字一句地說道:奶奶有你這樣一個小孩是一個災難!
是啊,我那時真是個災難。
可是“癩痢頭兒子自己的好”,在媽媽的眼裏,我依然是她催眠小調中的那個“寶貝蛋,心肝肉”。
記得那時媽媽想讓躁動不安的我安靜下來,請老師上門教我國畫,可我沒幾天就把老師那一套視為至寶的《芥子園畫譜》給丟了,也順便把老師給氣走了。後來,媽又請來當地有名的小老師教我提琴。想不到,過了一陣小老師的寡婦老母鬧上門來,竟然說我把老師帶壞了。中學畢業前一年,媽為了我將來插隊有一技之長,少受農田之苦,便求爹爹告奶奶找門路把我送到街道醫院,跟一位朱姓老中醫學徒。這一次總算長久了一些。不過,又沒多久,我還是故態複萌,竟然爬上屋頂去掏鳥窩,一腳踩空候診廳上的玻璃……。老中醫一氣之下把我趕出師門。
及至成年以後,考大學,讀研究生,分配,工作,結婚生子,去歐洲赴美國。件件樁樁,無時不刻,牽動著媽媽的心,為我操勞為我憂。
多少個不眠之夜,多少次急火攻心,臥病在床。都是為了我呀!
媽,我這一輩子就沒讓您消停過!
記得最清楚的是,每當我考試的前一晚,媽媽按慣例都是熬夜不睡的,以便第二天及時叫我起床,並給我做一頓豐盛的早餐。之後,還要瘸著傷殘的左腿擠公車趕去上班。
直到現在,每每想起,眼淚不禁就簌簌地流了下來。我內疚,我自責,悔恨不已。我有時甚至想,是不是媽媽為我熬幹了心血,耗盡了年華,太累,太累了,所以才早早地離開了我們,休息去了
看見了陽光就想起了您,親愛的媽媽。
媽,你在那邊可好?那裏有你喜歡的《世界曆史地圖》嗎?有《二十四史》嗎?那裏離太陽更近,陽光肯定不錯,隻是您會寂寞一點。好在有外公外婆,二姨三姨陪伴, 還有大舅。久別重逢,你們一定有很多話兒要說。
媽,我們在加州又有了一個新家,有一個完全朝南的院子,從早到晚都沐浴在陽光裏,您一定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