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僅有的幾部黑白電視機前擠滿了人群,電視上播放的是張明敏,最早的音樂電視吧,他戴著眼鏡,穿著中山裝,多麽斯文,他一邊走,一邊唱,他在湖邊唱,我們驚奇地發現,岸上竟然也密密匝匝盡是觀望的人頭,比電視外的多了一千一萬倍。
很快院子裏僅有的幾部電唱機傳出了張明敏的歌聲,我學會哼哼“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但我一直以為下一句就是“魔鬼的老牛是我同伴”,現在我覺得小孩不是天使,而是魔鬼,6歲時我們對於魔鬼就遠比對於天使更為熟悉。當然大哥哥大姐姐們要比我能唱,他們有神秘的手抄歌本,塑料封麵,間以風景彩頁,就算表現園林春色,也蒙著一層陰暗的黃光,似乎總在晨昏兩極拍攝,還是從一開始那些畫麵就準備好了陳舊?
唱機表現的是主人的口味,一對年輕夫婦鍾情民歌,我在那裏學會那些歌兒:“太陽出來羅喂,喜洋洋咧!”“嘿,妹娃要過河,還不是我來推你呀!”外國的也有,《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國王的跳蚤》,我模仿國王大笑的聲音,聳動肩膀,撫摩想象中的翹胡子。
在那裏我最喜歡播放一張合唱,A麵是《陽關三疊》,B麵是《黃河大合唱》,8歲時我跟著唱片唱“清和節當春……”歌詞裏有我不能理解的美,近似神話。對窗遠遠一叢竹子,煙一般朦朧,歌聲就象無數竹葉,連成了海,延伸到了天邊,隨風起伏。有一天我在桌子上發現一副眼鏡,是叔叔的,我拾起來戴上,突然,對麵的竹葉不再是一蓬蓬青煙,而是一張一張尖尖的纖毫必現,葉子間隙有著清晰的黑色線條,象木刻一樣。到了11歲,我被確認近視,也戴上了150度的眼鏡。
那時樓下有一家電器修理店,主要修理收音機錄音機什麽的,天天播放香港的一出廣播劇,劇中女主角為劉百娣,我們熟記當中的台詞,奄尖的婆婆要求她未來的兒媳婦擁有關之琳的美貌,近二十年以後,關之琳還象虛構人物那樣美麗,可是我們已經老了。
鄰居姓梁,兩個女兒比我大,我得叫她們姐姐,她們總是知道有關流行的小把戲,成了我和妹妹仰慕的對象,我們包圍她們就象包圍一眼泉水;一個兒子和我同齡,我們為了得到長輩,包括他的姐姐的眷顧而彼此競爭。
他們的電唱機長年播放徐小鳳,因為老幼鹹宜。大人尤其喜歡我們高歌“賣湯圓,賣湯圓,小二哥的湯圓是圓又圓!”“賣餛飩呀賣呀賣餛飩,賣——餛飩。”“嘿嘿,老板,來盤泡菜!嘿嘿,老板,來盤泡菜!”更別說“小嘛小二郎,背著那書包上學堂。”他們以為我們天真無邪,簡單快樂,至少他們希望如此。可是他們不知道,初中開始,我的世界已從外星,北極突然降至世俗,瓊瑤,三毛,香港世界,這些書籍可自梁家大姐姐那裏找到。我的錄音機也一樣播放梅豔芳,張國榮,譚詠麟。
除了翻錄時髦磁帶,我們也去廣播局買唱片,國產的唱片,紅色綠色透明的薄薄一層,有合法的港星原音,也有內地的翻唱,惟妙惟肖的模仿。我們買到英文歌,《單程車票》,《傷感電影》,《老橡樹上的黃絲帶》,隻有我和梁家大姑喜歡聽,那時覺得英文歌裏有一種波動,可以改變周圍環境,創造出神秘刺激的幻象。
梁家搬走以後,我還天天去他們家玩兒。有一天我發現,大人們都以為我戀上了梁家大姑娘。出門時爸爸問我:“去哪?”我裝作沒聽見。身後傳來媽媽的咕噥:“他才不想告訴你呢,他這是去找梁家大姑娘。”在梁家,他們的鄰居向我打招呼:“啊哈,阿澤又來會我們大姑娘了!”大家都認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的自尊應該小心嗬護,我猜他們商量過如何不露痕跡的點醒我。我和大姑娘一起看電視劇《昨夜星辰》,她對我說:“我喜歡主角那種類型的男人,成熟,粗獷。”她看了我一眼。後來她又向我重複電視上的台詞:“我覺得裏麵說的真對,喝茶的跟喝茶的,和咖啡的跟喝咖啡的。你說呢。”她又看了我一眼,這一次,我與她有片刻的對視,她的神色和我一樣迷惑,謹慎,一種試探的姿態。但她不知道我的慌亂,我想,我覺得自己的心跳掉落了一級台階。
高中的學習是繁忙的,我協助朋友,趁他打飯時在廣播室代他播放音樂,我驚喜地發現一張梁波羅的唱片,裏麵有我最感興趣的一首歌,好象叫《前事》。我放下唱針,走出廣播室,靠在欄杆上,透過開著黃色小小絨球的台灣相思的枝葉,看到操場上學生們穿梭於食堂和寢室之間,腳下一隻曆史悠久的喇叭發出空曠沙啞的聲音,在我聽來那歌聲震耳欲聾,淹沒了世間的一切,唱的正是:
記得當時年紀小,
我愛談天你愛笑,
我們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在叫,
後來不知怎樣睡著了,
夢裏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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