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朱曉玫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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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是半年前寫的,直到今天才得以登出。寫好後,我馬上請朱曉玫老師“審批”,但得到的答複卻出乎意料。她說“為什麽要寫我……千萬別寫我。”就這樣一等就是半年。直到最近在北京見到她,我反複請求,反複說明,最終才獲得了她的許可。但她還是文章中具有崇拜心態的文字進行了修改。
朱曉玫是誰?在中國,即使是最狂熱的音樂愛好者都罕有人知曉。而我有時常從散落在不同的地方的專業的,非專業的人提及對她的崇拜。在她生活的城市巴黎,她已經擁有了一大批擁躉,場場音樂會必到。從七、八年前開始,她的獨奏會就場場爆滿,有時甚至演出前三個月就告罄。這些描述都是朱曉玫效應的特征。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始終找不到她的行蹤,也幾乎不在中國的音樂會舞台上現身。她到底是誰?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如此神秘?
記得去年,我無意間在歐洲的唱片網站上看到一張由鋼琴家Zhu Xiao-mei錄製的《哥德堡變奏曲》。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還是滿懷好奇心決定買來聽聽。記得我那天很疲勞,點了播放鍵,然後躺在酒店的床上,。沒想到她的演奏把我聽精神了,而且一聽就是整整一張唱片。按照武林的話說,就是“驚為天人”——中國人裏還竟然有這樣一位了不起的鋼琴家,我怎麽從來都不知道。我查了資料,才知道她的中文名字叫朱曉玫,但也有很多混淆的寫法。她到底是誰?
朱曉玫的演奏有著異常縝密的邏輯,節奏、音色和音響都有著非常精準的分寸把握,而她的音樂也一點都不缺少趣味性,聽來毫不枯燥。這是一種具有很高級品位的演奏,其中的貴氣蘊藏在淡定之中。她的演奏總是能給我能帶來深入心靈的感動。這樣的演奏絕對是當今屈指可數的。
從此,我就搜索她的唱片和資料,希望能對她有更多的了解。今年年初,我從法國電台網站上搜到的一張她彈斯卡拉蒂奏鳴曲的唱片,再次證明了她的驚人實力。我相信我肯定有一天能見到她。見到鋼琴家本人,是欣賞音樂最重要的補充。
不久之後,經過法國朋友輾轉尋找,我終於和朱曉玫聯係上了。她很多年來都不用電腦,最近才剛剛會查郵件,但還是不會回複;至於說手機更是對她來講太現代了,她還從來不曾擁有過一部。聯係她的方法隻有打家裏電話,但是她經常會放在留言狀態。如果她在練琴,再重要的電話,她也要在練琴後,聽了留言再說。熟悉她的朋友,從來都有耐心等她回電話。
我終於有幸和她通了電話,我希望4月底趁去巴黎公幹的時機,能去登門拜訪。她欣然接受了。在一天晚上,我從巴黎的一個地鐵站下來,一路上按照她說的路名和標誌尋找。向路人問路用英文說不通,標識又都是法文的。我疾步快走,一座座古老的建築落在了身後。我一路上找得很辛苦,但我的尋覓之旅早就從尋找她的資料開始,畢竟馬上就要到達目的地了。
朱曉玫的家住在美麗的塞納河邊,離盧浮宮、巴黎聖母院都很近,住在如此令人羨慕的地方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對於絕對多數的古典音樂家來講,彈一輩子琴恐怕也很難買得起這裏的房子。
我終於到了她家樓下了。進了單元大門,要上四層樓,樓道裏完全沒有燈,我隻能摸著黑,往樓上走。到了四樓,朱曉玫已經把樓道燈打開,在那迎接我了。我長出了一口氣……
這是一位看起來很普通的女士,她好像還活在她離開中國時的1979年,完全沒有新時代的印記。她穿著普通的藍色衣褲,發型也是在她幾張唱片封麵上都能見到的最普通的中國式短發。她的眼睛很亮,沒有年紀的痕跡,她急於看清這個來訪者到底是什麽樣子,她的深情充滿好奇,但又是謙遜的,這讓我完全打消了對一個孤獨而怪癖的鋼琴家的猜想。
朱曉玫出生在上海,她小時候就顯示出極高的天賦,八歲就已經在電台和電視上演奏了。文革完全擊破了她的夢想。1969年,她被下放到農場,一幹就是四年半。但她從來沒有停止彈琴,她總是找各種機會找鋼琴偷偷練習。文革結束後,她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研究生,1979年,在周廣仁的幫助下,前往美國進行深造。在那個年代,中國鋼琴家還完全不被西方承認。她記得第一次給老師彈琴的時候,彈的是舒曼。老師聽過後說,你有很好的技術,但音樂完全不對。這樣的評價給了這個熱情投奔自由音樂世界的年輕人迎頭一棒,但也看到了中國和世界在音樂教育上的差距。從此她刻苦學習和練琴,用打工來養活自己。知道現在她都不願意教學生,她認為一旦教學,自己彈琴的狀態就不好把握了。因此,她生活之艱辛是今天的留洋學子無法想象的。到了1985年,她已經有了很多音樂上的積累,但在演出機會上毫無進展。她在簽證到期前兩天,毅然決定放棄美國,到法國去闖闖。選擇法國,也有些盲目,隻有因為那裏有一個朋友可以投靠。
在巴黎的幾個月後,她的朋友設法安排她彈給巴黎音樂學院的一位名師聽。教授聽過後,說,我教不了你,你已經很好了。這無疑對她是莫大的鼓勵。那位教授被她的音樂所感動,給她提供了一處很便宜的女仆的房子安身,並給她找了七個可以練琴的地方,每天都要輪換一個地方。居住和鋼琴解決了,幾乎解決了朱曉玫需要的一切,生活就可以開始了。她每天打工、練琴、睡覺,生活沒有更多色彩了。過了幾年,她逐漸在歐洲、南美有了一些音樂會。一次在巴黎的家庭音樂會上,她演奏了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聽眾中的一個老太太被深深感動,把自己在塞納河邊的公寓以極低的租金租給她。朱曉玫說,她第一次去看房子,進了屋,就不想再走了,房子和窗外的風景簡直是太好了。她說的公寓就是我正身處的地方,這是她用一次《哥德堡》換來的,她還花了巨大的代價買了一架施坦威鋼琴。
就這樣,她每天等鄰居們都上班去了,一個人關在家裏就練琴。後來,有的鄰居碰到她,問她昨天彈得是斯卡拉蒂的哪個奏鳴曲,她才知道大家已經“偷聽”了很久,不但沒有反感,反而很享受她的演奏。1994年,在塞納河對岸的巴黎城市劇院邀請她開獨奏音樂會,這也是她第一次在巴黎公開演奏。她的鄰居們私下裏買了60多張票去聽她的音樂會。從第一場音樂會開始,場場都是爆滿。後來,她每年都在那裏開音樂會,每年都如此。在巴黎,這對一個演奏巴赫的中國人來講,是超乎想象的。她說,真是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來聽她。她想了想又說,要是知道了為什麽,她也不會彈得這麽好了。演奏是為自己的,如果想著迎合聽眾的口味,想著能賣更多的票,她的演奏也會受到影響,所以不知道最好。朱曉玫說,這麽多年來,這是因為我能靜下來學習、練琴,才能把巴赫彈好。其實,現在很多人都彈巴赫,真的能沉下來的寥寥無幾,多數都比較浮躁,音樂浮於表麵。
5月10日,朱曉玫應邀在巴黎著名的香榭麗舍音樂廳演奏,她感覺麵臨太大的壓力了,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彈得足夠好。結果,就像每場音樂會一樣,取得了巨大成功。她全場隻彈巴赫《哥德堡變奏曲》一個曲子,門票早早就賣光了。音樂會後的簽售持續了兩個小時,賣出了200多張CD。香榭麗舍音樂廳希望每年都請她去演奏,她說,最好不要再去吧。她是完美主義者,常常擔心自己年齡大了,彈得不夠完美。
她的舒曼、貝多芬、舒伯特的唱片都已經絕版了,在網上被炒到了近百美元一張。剛剛麵市的巴赫《平均律》CD,一下子上到了巴黎排行榜第三位,而排在前麵兩張是爵士樂和著名假聲男高音的專輯。她對這些看得很淡,她說:“千萬不要宣傳我,我爸爸最不願意看到我的宣傳,還是多說說音樂吧。”她更是擔心,如果大家知道了她的奮鬥經曆,聽音樂會的目的就不純粹了。她隻希望人們是為了音樂而來。
為朱曉玫出版CD的是著名的“瘋狂音樂節”的創始人,這個熱愛音樂的法國音樂狂人被業內稱為音樂奇跡。他每年都邀請朱曉玫參加他的音樂節,每次音樂會後唱片都大賣。今年秋天,唱片公司還要為朱曉玫錄製一張DVD,分別在巴黎、上海和不宜諾斯愛麗絲(科隆劇院)錄製《哥德堡變奏曲》。她與許多鋼琴家不同,她出唱片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宣傳自己,不是為了得到更多的演出機會。她希望點到為止,隻為那些愛音樂的人演奏。
倉促聊了一個小時,好像隻過了五分鍾。還有太多的話沒有說,但時間已經太晚了。她把我送到樓下,從一座曾經引發她演奏斯卡拉蒂靈感的木橋上過了塞納河,她一直把我送到地鐵入口。第二天 ,她還要去敘利亞演出。
這位六十多歲的鋼琴家,還在繼續追求她的夢想。我記得談到家庭時,她說:“這麽多年來,也沒有人要娶我,我就一個人走過來了。但要是真的結了婚,也許我就彈不了琴了”。人生是不能回頭的,我回答她說:“即使你結了婚,我肯定你也不會停止演奏,因為你太愛鋼琴了!”離開朱曉玫,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敬重愛音樂的音樂家,敬重執著追求的音樂家,敬重保持簡單純粹的音樂家,敬重能堅持不懈演奏一生,而不左顧右盼的音樂家。她是我的精神偶像。
我們很多鋼琴家急功近利,忙於致富;還有一部分人願意於把音樂會安排得滿滿的,更讓我們深思的是有多少中國人能把演奏這條路走到長久。我一直堅信,古典音樂是一輩子的追求和熱愛,用心感受,能花上一輩子時間傳播音樂,傳遞上帝的聲音,才是鋼琴家的使命。以出人頭地為目的,以掙錢為目標,手下的音樂怎麽保持純潔和心誠。即使上升到這個高度,朱曉玫也是中國鋼琴家的榜樣和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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