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映月》的故事

來源: 1iron 2011-01-16 17:41:2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650 bytes)



我親曆了《二泉映月》的最初錄音 (ZT)
黎鬆壽 口述 黑陶 整理

黎鬆壽(1921-2010),音樂教授,《二泉映月》的發掘搶救和傳播者。他1950年在蘇南文教學院藝術係兼音樂課,1952年到1954年,任教於 江蘇師範學院音樂係,1954年到1956年,任教於華東師範大學音樂係,從1956年起到退休,一直在南京師範大學音樂係執教。2010年5月25日, 在南京辭世。今年12月4日是盲人音樂藝術家阿炳辭世60周年,選摘此文以誌紀念。

我跟阿炳有20年左右的師友情

我和阿炳認識,直接原因是住得很近。我們家住無錫城裏的圖書館路四號,與三十號阿炳所在的雷尊殿近在咫尺。上世紀20年代末,我和圖書館前的一群童年夥伴 常去雷尊殿大殿上做遊戲。到大殿對麵阿炳矮平房內聽他說新聞講笑話的時候,阿炳已經雙目失明,以上街賣唱維生。阿炳的矮平房有30平方米左右,屋內桌椅殘 缺不全,床是竹榻,灶是行灶,可以說家徒四壁。

我們一家都非常喜歡音樂,我父親60歲還在學拉小提琴。我上小學時期,父親就為我買了把高檔次的老紅木二胡讓我練琴。因為在音樂上有共同語言,又住得近, 因此我們一家和阿炳交往較多。阿炳晚年,我的做中醫的舅舅陸同坤,我的哥哥黎鬆祥——當時是無錫普仁醫院的胸科主任,都曾去看望診治過阿炳的病。我跟阿炳 之間,有20年左右的師友情、忘年交的曆史。

阿炳當年總叫我的乳名鬆官,而要我叫他阿炳。阿炳個子比我矮一點,我是一米七六,他在一米七二到一米七四之間。阿炳方麵大耳,鼻正口方,頭上有個用小辮子 綰成的道士發髻。他臉色黃裏透青,嘴唇上有幾根八字胡須。阿炳最引人注目的是歪戴在鼻梁上的那副墨鏡,墨鏡的一條腿已經掉了,隻好用條細繩圈套在耳朵上, 於是整副眼鏡就一高一低地掛在他的鼻梁上,讓初次看到的人啞然失笑。

我以為,二胡、琵琶、說新聞是阿炳的藝術三絕。阿炳現在以音樂藝術著稱於世,但是在他生前,社會影響最大、最受群眾歡迎、最足以說明這位街頭藝人剛強不 屈、崢嶸傲骨性格的,還是他獨創一格的“說新聞”。“說起新聞,話起新聞,新聞出嘞,啥府啥縣,啥格地方?“這是阿炳每次說新聞的開場白,然後再正式開 始,四字一句往下說。阿炳基本上每天下午兩點左右在崇安寺“三萬昌”茶館門口,站在借的一張凳子上說新聞。他敢說敢唱,勇於為勞動大眾打抱不平。1950 年我們為阿炳錄音時,沒有把他演唱的那些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說新聞”錄下來,實是一大憾事。

阿炳的琵琶技術,據他自己講是他父親華清和傳授的。實際上他本人也勤學苦練,善於學習。抗日戰爭前夕的某年,著名的蘇州評彈藝人張步蟾來無錫的觀前街蓬萊 書場演出彈詞《雙金錠》。張步蟾是琵琶好手,每逢陰曆初三、初六、初九,他在開書前總要先彈一首琵琶曲酬謝觀眾。阿炳知道後,每次都按時站在入口處,聆聽 他的演奏,琵琶彈完開始說書時方才離去,風雨無阻。後來張步蟾了解到情況,感其誠懇,向阿炳傳授了演奏琵琶的心得。阿炳的琵琶曲《龍船》實際就是張步蟾教 的。阿炳的琵琶技術就是這樣越來越好。在崇安寺場子上,阿炳每次必彈琵琶曲《龍船》,以此吸引聽眾。他每次都將琵琶橫放在頭頂,高舉雙手邊彈邊解釋琴聲所 顯示的音樂形象:“鑼鼓敲起來了,第一條龍船來哉,第二條又趕上來哉,第三條龍船……”有聲有色,煞是熱鬧。

阿炳的藝術三絕,絕中之絕是他的二胡演奏技藝。阿炳的二胡技藝,可以說是前無古人。阿炳的二胡,厲害在兩根弦。一般人的二胡都配用絲質中弦和子弦,阿炳卻 用粗一級的老弦和中弦。兩根弦繃得又緊又硬,手指按弦非用足力不可。阿炳的雙手滿是老繭,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左手的掌麵以及除拇指之外的四個指的指 麵上,處處是苦練的標記。他拉二胡的音色又糯又甜,而且甜而不膩,糯而不粘。他的琴音嘹亮異常,音波傳遞極遠,根本無需借助話筒擴大器等電聲設備,當年隻 要一踏進崇安寺山門,就能聽到阿炳的胡琴聲,崇安寺裏很鬧、聲音很雜,但是隨便什麽聲音都壓不住他的琴聲。阿炳的二胡聲有股不可抗拒的藝術魅力,瞬間便能 引發聽者心靈的共鳴。

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我到南京,在下關火車站工作。1948年冬天我第一次和楊蔭瀏先生見麵。楊先生大我22歲,老家在無錫的留芳聲巷四十二號。楊先 生作為著名的音樂理論家,當時在南京古林寺前的國立音樂院當教授,他對我特別好。認識楊先生後,經他介紹推薦,我跟他的同事、著名二胡演奏家儲師竹先生學 二胡。儲先生是宜興人,名氣很大,是劉天華先生的大弟子。

這是嘔心瀝血的傑作

1949年冬天的一天,我去儲先生那裏上課。因為天冷,正式上課前,我想先活絡活絡手指,無意間便拉出了後來定名為《二泉映月》的這首曲子的某一段旋律, 並順勢拉了下去。在一旁的儲師竹先生聽著聽著,認真起來,不待我拉完,忙說,停一下,停一下,這是什麽曲子?對儲先生突如其來的提問,我也感到奇怪,就回 答說:這是我們無錫的民間藝人瞎子阿炳上街賣藝,邊走邊拉的曲子。這是什麽人作的,曲名到底叫什麽?儲先生步步緊逼。我也問過他好幾次,他老是說瞎拉拉 的,沒有什麽名字。我這樣回答。你能把它完整地拉一遍嗎?趕快拉!儲師竹先生迫不及待。

這首曲子我在無錫聽得太熟悉了,憑著記憶,我完整地把它演奏了一遍。凝神屏氣的儲先生聽完之後,用異乎尋常的激動口吻說:這是嘔心瀝血的傑作!絕不是瞎拉 拉就能拉出來的!接著,儲先生問我是否認識阿炳,我告訴他,我們兩家相距很近,不僅熟悉,而且兩人相處得也很不錯。儲先生大感興趣,那次沒有上課,他要我 專門聊聊阿炳。

我把阿炳的家庭身世和坎坷經曆簡單地講述了一遍,並告訴儲先生,除了這首樂曲,還聽他拉過其他幾首……談話間,楊蔭瀏先生正好進來,他聽到我們在談阿炳, 也插進來說,你們說的這個華彥鈞(阿炳道名),也是我的琵琶先生,我11歲就向他學過琵琶,那時他隻有十七八歲,但已經是無錫城裏有名的音樂道士了;此人 確實有才華,他雙目失明後,我還曾向他討教過梵音鑼鼓。

我向兩位先生介紹,此時阿炳已長期在家休養,時常吐血,靠賣些治“丹毒”的草藥偏方,加上同居的女人董催弟——很多地方寫成董彩娣,但應該是董催弟——孩子接濟,勉強糊口度日。

楊先生聽完後,深為其憂,要我下次回無錫後,代向阿炳問好;並關照我要設法盡快把阿炳的曲調全部記錄整理。不能大意失荊州,再耽誤就恐怕來不及了,一旦失傳會抱憾終身!楊先生神色凝重。儲先生在一旁也一再叮囑。

這年清明,我回無錫見到了阿炳,轉達了楊蔭瀏先生的問候。阿炳麵色黃裏泛青,比以前清瘦,不過精神尚可。寒暄過後,我向阿炳提出要聽他拉一曲,並且指明要 聽他以前每晚邊走邊拉的那支曲子。阿炳幾番辭謝,但經不住我一再央求,終於拉了。那情景交融、如泣如訴的旋律又一次深深打動了我。家喻戶曉的這麽好的曲 子,為什麽不取個動聽的名字,而總是說瞎拉拉的呢?聽完後我又問。阿炳笑著說,你以為我哄你?哪裏有名字,又沒人想學它。我立即接話,我們都想學,楊先生 和我的老師儲師竹先生都愛你的曲調,叫我把它寫成譜,將來介紹給音樂院學二胡的學生,讓它一直傳下去。你怎麽把我的醜出到音樂院去?阿炳不好意思。這不是 出醜,楊先生、儲先生都非常讚譽你。真會是這樣?阿炳半信半疑。我對阿炳說,我已經憑記憶把曲譜寫出了小樣,並請求他再拉幾遍,越慢越好。阿炳聽後又從頭 到尾拉了兩遍,我發現除了主旋律的樂句在第二次演奏中少出現一次外,其餘無甚差別。再加上演奏用的弓法指法,這首日後名揚中外的暫無曲名的二胡獨奏曲的初 稿便形成了。

回到南京後,我把記錄的曲譜請兩位老師審閱。兩位老師問我,阿炳是否還有其他二胡曲,我說不但有,還有琵琶曲。

我以前就想自己出錢陪阿炳去上海唱片公司灌唱片,但他不肯去。我向兩位老師提出,曲譜記得再好,也無法記錄他高超的演奏技巧,最好要把音錄下來。

楊先生聽後說,他最近看到一份音樂資料,說國外已有攜帶式鋼絲錄音機,如果音樂院有的話,就盡快去無錫。但願錄音機能早日到手——我的潛台詞是,就怕阿炳等不到這一天。楊先生好像明白我的意思,十分自信:一定會如願以償的。

沒過幾天,南京和無錫同時宣告解放了。解放之後,原國立音樂院正式改名為中央音樂學院,並由南京遷往天津,由馬思聰任院長。學院成立了民族音樂研究所,楊 蔭瀏先生任所長,楊先生的表妹曹安和教授和儲師竹教授任研究員。約摸是在1950年6月,儲師竹先生告訴我,音樂研究所已配發了從外國進口的一台攜帶式鋼 絲錄音機。我立即寫信給楊蔭瀏先生,反映阿炳身體很差,建議速到無錫錄音。楊先生回信,稱暑假就來。我把這個消息轉告阿炳。阿炳聽說要為他錄音,隻說這是 混飯吃的玩意。我反複勸說解釋後,阿炳才勉強同意:免得掃你們的興,說我阿炳勿受人抬舉,讓我試試再決定吧。

1950年8月下旬,楊蔭瀏、曹安和兩位先生回無錫過暑假。回來之後,要我馬上與阿炳約定錄音日期,並要我找一安靜場所錄音,以免雜音幹擾。阿炳已經很久 沒摸樂器了,而且這時他自己家中已沒有可用的樂器。我們幫他從無錫的中興樂器店借來二胡,曹安和先生則借給阿炳琵琶,阿炳練了幾天,以便錄音時更有把握。

我的嶽丈曹培靈當時在無錫佛教協會主事,因此錄音場所就定在公花園旁邊、佛教協會所屬的三聖閣內。

我親曆了世界名曲《二泉映月》的最初錄音

1950年9月2日晚上,我親曆了世界名曲《二泉映月》的最初錄音。

當晚在錄音現場共有8個人:阿炳、董催弟、楊蔭瀏、曹安和、無錫祝世匡、我本人、我愛人曹誌偉、我嶽丈曹培靈。

晚上七點半,楊蔭瀏和曹安和兩位先生在三聖閣內靜靜恭候著阿炳的到來。阿炳剛進門,就大聲喊:楊先生,楊先生久違久違,想煞我了!大家注意到在董催弟的攙 扶下,阿炳身背琵琶,手執二胡,穿戴得很整齊,梳洗得幹幹淨淨,臉上也很有光彩。楊先生聞聲出迎,手挽手把阿炳引入閣內,代他放好樂器,請他入座。小敘片 刻後,阿炳問:怎麽錄法?我喊一二三後,你就像平時那樣拉,從頭到尾奏完一曲,中間不要說話。楊先生接著問:你先拉二胡還是先彈琵琶?

阿炳說,你先聽聽胡琴再說。楊先生於是要求在場人員保持肅靜並要曹安和先生做好錄音準備。錄音機啟動,鋼絲帶緩緩地轉動起來。這首阿炳多少年來琢磨修改過 無數遍的樂曲,一下子撥動了每個人的心弦,引起了強烈的共鳴。兩位著名的民族音樂教授被震懾住了。楊先生還暗暗向我豎起大拇指。

大約五分鍾,曲調在漸慢中結束。阿炳在最後一個“5”音上習慣地將一指從高音區滑向琴筒處,以示全曲終結。

啪!曹安和先生停止了錄音鋼絲的運轉,繼而把開關向左一擰,隻見鋼絲飛快地倒轉。從陶醉中醒來的楊先生帶頭鼓掌,連說:“太妙了,太妙了!難得啊,難得!”

自病自知,我手上功夫已不如從前,見笑了。阿炳搖頭謙虛。楊先生表示要向廣大的音樂愛好者和全國音樂院校介紹,這首曲子一定會受到音樂界的重視和歡迎的, 接著向阿炳詢問:曲名叫什麽?阿炳回答沒有名字。楊先生堅持要有一個名字。想了很久,阿炳說:那就叫它《二泉印月》吧。楊蔭瀏和曹安和兩位先生聽了,都覺 得這個曲名不錯。

我在一旁靜聽,大腦也在不停運轉:20世紀30年代初廣東音樂風靡江南一帶,粵樂名家呂文成創作的《三潭印月》,阿炳曾經學習過,並受它影響不少。我就把 楊先生拉到一邊,提醒道:阿炳曾學過《三潭印月》,曲名會否因此觸發?毫無雷同可言,這兩支曲風馬牛不相及,楊先生這樣表示,並向阿炳提出:印月的“印” 字,改成映山河的“映”字可好?阿炳欣然同意。這時錄音鋼絲倒好,隨即,機器內揚聲器響起了《二泉映月》。

坐在錄音機旁的阿炳激動不已,他沿著桌子摸索,雙手抱好鋼絲錄音機大聲叫道:催弟,鬆官,聽到沒有,一點沒錯,這是我拉的,這是我拉的!又說,這東西像有仙氣似的,不然哪能馬上放出來……曹先生你把聲音放響些,不,還要放響些……

放完錄音,阿炳問楊先生:還能不能重放?楊先生告訴他,照說明書上說,能連續放十萬次也不失真。阿炳很是驚奇,天真地說,這台機器貴不貴?我也想買一台玩玩呢。

然後,又錄製了二胡曲《聽鬆》和《寒春風曲》。第二天,又在盛巷曹安和先生家裏錄製了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龍船》,全都是一次通過。由此,阿炳創作的《二泉映月》等民族音樂中的瑰寶,正式展開雙翅,將伴著它的作者一飛衝天了。

1950年9月2日第一次為阿炳音樂錄音,到當年的12月4日他因病去世,阿炳生命最後的三個月中有兩件事,我至今難以忘記。

第一件事情。錄音後不久,1950年9月25日,無錫牙醫協會在大洋橋堍泰山飯店太湖廳舉行成立大會,我的嶽丈曹培靈被推為牙醫協會的會長。

那天,我陪同阿炳應邀參加慶祝大會的文藝演出。在會上,阿炳表演了頭頂彈琵琶《龍船》的絕技,又演奏了他最心愛的、解放前總在無錫夜空回蕩的二胡曲《二泉 映月》。阿炳的演出博得了聽眾們的熱烈歡迎,雷鳴般的掌聲、喝彩聲久久不息。演出結束後,不少聽眾還圍著阿炳親切地問他的生活起居如何,健康情況怎樣等 等。這次演出是阿炳平生第一次堂堂正正坐著在舞台上演出,也是他最後的一次演出。

第二件事情。大概在1950年11月中旬,楊蔭瀏先生從天津給我來信說,中央音樂學院院方已同意師生們的建議,決定邀請阿炳去音樂學院舉行二胡、琵琶獨奏 音樂會。並且囑咐我陪同阿炳老兩口北上。當我拿著信,前去向阿炳報告這個好消息時,他已舊病複發,吐血不止。臥床不起的阿炳明白信中的內容後,兩行眼淚, 落在了這個幾乎從來沒有哭過的硬漢子的臉上,我清楚地記得當時他對我說的話:我恐怕去不了了,謝謝**,謝謝楊先生和你們對我的關心!

(摘自《二泉映月》黑陶著新星出版社 2010年9月版)



所有跟帖: 

好介紹,跟個類似題材的帖子 -frog-- 給 frog- 發送悄悄話 frog- 的博客首頁 (103 bytes) () 01/16/2011 postreply 20:09:00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