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以前,我回北京探親,在整理過去一些文件的時候,看到了簡在1991年聖誕節前寫給我的明信片。除了早年我們在一起的一些照片,這是到目前我發現的她留給我唯一的文字了,看到那熟悉清秀的筆跡,那親切的有如娓娓敘說的文字,又一次喚醒了我的記憶,使我想起了簡,想起我們在一起經曆的那個年代,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涼和孤寂感再次湧上我的心頭。
簡是我的中學同學。文化革命的前一年,我們從不同的小學同時考上了北京最好的一所女子中學。簡個子不高,梳著兩條小辮子,有著南方女孩的那種恬靜,又透著讀書好的女孩的那種聰慧、大氣。
那時候的我,是個個性比較活潑的人,喜歡文藝,在班裏擔任文娛委員。而簡給我的最初印象則是很緘默,不是那種一開始就很引人注目的人。我和簡的家住在學校的不同的方向,上學放學我們從不同路,所以開始我們接觸很少。以後隨著同學間了解的增多,發現她人很聰明,學習很好,英語和數學尤其好,並且她也喜歡文藝,喜歡唱歌。我們中午都在學校吃飯,午休時間比較長,大家有時利用這段時間在一起唱歌。
“有一天夥伴們來到海上,共同渡過歡樂的時光,小船兒迎著海風破海浪,親愛的朋友們要去遠航。你看那海空多麽晴朗,你看那海鷗自由飛翔,你看那劃船的小夥子多麽健壯,就像那真正的水手一樣。”隨著時間的飛逝,歌詞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那一首首美妙動聽的歌曲,給我們的童年、少年生活增添多少歡樂,給我們留下多少美好的記憶,給我們帶來多少夢幻和遐想。那時的我們就像一群無拘無束的快樂小鳥,在理想的天空自由地飛翔著。
中學的生活開始了才不到一年時間,那場觸及人們靈魂的革命開始了。從此,我們的生活軌跡,乃至我們的一切都徹底發生了改變。
那真是一個荒唐的年代,教師不再教書,學生不再學習,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鬥爭” 、“革命”。 在那段時間裏,同學之間也根據出身的不同劃分出不同的派別和等級。在那個“血統論”猖獗的年代,某些出身所謂紅五類家庭的同學趾高氣揚,處處表現強勢。而出身不好的人則受到歧視,甚至被謾罵、體罰。盡管當時我們都是剛升入中學的少年,思想還很不成熟,但是在那個特殊的時期,那個特殊的學校,在那種人性扭曲的社會環境中,即使是這些僅僅十三四歲的女孩子,人的本性也表現出極大的差異。很多事情對於沒有經曆過那個時期的人來說是無論如何不能理解的。學生和老師鬥,學生和學生鬥,也許是尚在花季年齡的我們看到了太多的人與人相鬥的現象,使得弱小的心靈本能地去思考人性善惡的問題,我們用自己的心去感悟著,思索著。就是在那時,我注意到簡。盡管她在公開場合很少發表自己的看法,但她從不隨波逐流,不趨炎附勢,不阿諛奉承,不欺弱懼強。我看中她為人處事的正直、有主見和理性,也欣賞她性格中的不事張揚和清高脫俗。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交往,往往需要有一種心靈的交流。有些人接觸再多也隻能是泛泛之交,而有些人不需太多語言卻能體會到心靈的相通。我願視那種彼此在思想上能夠默契、能夠平等相待、為人低調的人為自己的真心朋友。
在沒有明確的生活目的,沒有任何生活希望的日子裏,我們對周圍的一切選擇了自己的方式-靜觀,將自己置身於運動之外。這也許是一種消極的方式,但是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我們別無選擇,更何況當時我們才是十三、四歲的孩子。我和簡都成了文革的逍遙派。
在生活中我們尋找著樂趣。1967年,運動已不像初期那樣瘋狂,學校要求學生必須去學校參加學習。每天早上我們到學校讀一會兒《人民日報》社論,便無事可做了。當時北京各大劇場經常有中央直屬文藝團體的演出,我們有充足的時間,每人都有一張公共電汽車月票,就經常跑去工人體育館、展覽館劇場、北京體育館等場所去看演出。那時的演出都是非營利性的,很多中央直屬文藝團體參加演出,門票在中央直屬機關係統內部發給觀點相同的派係。劇場門口收票的人往往都是各組織單位的工作人員。我們從來都沒有票,就憑著校徽,和收票的人說我們很想進去看演出。有時收票的人會問我們是哪一派的,我們就如實說是逍遙派,收票人看我們都是十幾歲規規矩矩的女孩子,又來自一所很好的中學,每次都會放我們進去。就這樣,我們成了當時北京各種文藝演出的忠實觀眾。
隨著文化革命形勢的趨於平穩,這種演出被革命樣板戲取代了,免費贈票也變成了花錢買票。當時北京的一些中學生有一種很崇洋的心理,盡管很多西方的經典藝術作品已經被作為資產階級的毒草進行了批判,但私下裏,仍受到人們的崇尚。我們也屬於這一族,很喜歡交響樂、芭蕾舞、歌劇、多聲部合唱等。在一起時談話的內容很多是關於藝術的話題。我們到處搜集被批判的經典藝術作品的相關介紹文章,到舊畫報上尋找那些經典芭蕾舞劇的劇照。在那隻有樣本戲占領舞台的年代,天橋劇場成了最受我們關注的地方,芭蕾舞《紅色娘子軍》的音樂幾乎都能記下來,隻要聽到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在那裏演出的消息,我們一定會相約去排隊買票觀看,每次看完就會興奮一段時間。
很多事情真是不可思議,相互矛盾的社會現象有時能夠那樣奇妙地在同一個環境中達成平衡。那時的社會秩序從某個方麵來說竟是那樣安全。一年夏天,我和簡商量到天津去玩。當時北京周邊城市到北京辦事的貨車很多,都停在東華門大街的兩側。我們跑到東華門大街,找到從天津某工廠來北京拉鋼材的大貨車,請求司機捎帶我們去天津。記得我們是坐在大貨車的無篷後鬥中,頭頂上就是斜著固定在車架上的鋼材,就這樣一路到了天津。在路上,我們看著路邊飛駛而過的街景和交錯飛馳車輛,不時高興地唱著歌。我們兩、三個小女中學生長途搭車一點也沒有擔憂,沒有害怕,和家裏打了個招呼就去了,家裏的大人也沒有提出異議。到達天津的時候天色已黑,我們隻好跑到天津火車站,在那裏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我們離開了火車站,開始了天津市內的旅遊。一天的時間我們去了水上公園、勸業場及一些主要遊樂的地方,臨走時買了一些天津特色食品小吃,帶給北京的家人。傍晚我們又設法搭乘回北京的汽車從天津返回北京。
不久,畢業分配在即。大家心裏都有一種預感,我們要離開北京去農村插隊落戶了,這在當時是大勢所趨。為了能在離開北京以前再看一次“十一”國慶遊行,我們在最後一次遊行彩排的那天夜裏,一直守候在天安門廣場,看完了整個彩排的全部過程。彩排結束後,我和簡在漆黑的夜幕中沿著西長安街步行到西單時,才淩晨4點多鍾。我們站在西單十字路口,時而在便道上徘徊著,時而雙臂支撐在人行道邊的隔離欄杆上,等候著日出、天明,同時繼續著那些永無休止的話題。天空逐漸顯現出白色,馬路對麵早點鋪的燈最先亮了,街上的行人逐漸多了起來,我們在那裏直到等來回各自家的頭班的公共汽車。
當時的我們也正是處在生活的交叉路口,可卻沒有任何自主選擇的權利,隻有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麵對畢業分配,我們內心充滿著矛盾,對未來有那麽多的渴望、幻想,有時盼望著離開家,開始自己新的生活,試圖去尋找自己在社會上的適當位置,去更多地了解社會、探索人生;有時對北京又十分留戀,舍不得離開父母和親人,舍不得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家。我們猶豫著、彷徨著。聽說有去雲南橡膠農場的分配名額,在我們心目中,雲南是一個美麗而又神秘的地方。我們幾次跑到位於王府井百貨大樓南側的雲南農場駐京聯絡處了解情況,和來招收知青的工作人員攀談,反複研究雲南地圖,搜集各種相關信息,對雲南各地區的地理、自然狀況甚至很多地名都非常熟悉。蒼山、洱海、檳榔寨、橄欖壩、蝴蝶泉、……,這些美妙的地名誘惑著我們去編織著對未來的夢。
在那個充滿夢幻本該是無憂無愁年齡,我們就是這樣,幾乎每天都在一起。討論著那個年齡的人感興趣的各種各樣無窮盡的話題。從個人興趣愛好,到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對人生意義的探討,無所不及,相互之間沒有顧忌,沒有隱私。我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生活著,少了些理想,多了些期待,不知未來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麽。
終於,上山下鄉的潮流把我和另一位同窗好友帶離了我們出生並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帶離了親人和同學朋友,帶到了黑龍江的興凱湖-那個被叫做北大荒、後來曾被我們稱為第二故鄉的地方。
我仍清楚地記得,到興凱湖後,我收到的第一封信是簡寄來的。東北的冬天來的異常的早,盡管在北京還是百花盛開涼風送爽的初秋時節,而東北卻已是寒冬來臨。下工後的傍晚,我和同去的好友穿著厚厚的冬衣,坐在興凱湖畔。湖麵上刮來的那近似凜冽的寒風不時吹打著我們的麵俠,我們小心地展開簡的來信。簡在信中告訴我,在北京的火車站送別我們的那天,我媽媽是那樣悲傷。是的,那一年是我們家變化非常大的一年。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哥哥和我相繼離開北京,一個去了江南,一個到了東北。媽媽也將於兩個月後下放去河南五七幹校。我們在北京的家留下絲毫不會家務、隻會讀書工作的爸爸帶著兩個年幼的妹妹,很難想象以後的日子將會怎樣渡過。一家人天南地北分散在四個地方,彼此相隔幾千裏地,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度團聚。也就是從那時起,當時隻有十二、三歲的大妹妹眼神就變得很憂鬱,人也變得異常懂事。媽媽下放河南後,她主動承擔了帶身患疾病的小妹妹的很多生活瑣事,盡力替爸爸分擔著日常家務,用她那弱小的肩膀承擔起家庭的重擔。想到這些,我的心至今仍會掠過陣陣痛楚,會感到對她的一種歉疚。文化革命使得我們的家庭遭遇了巨大的變故,而在當時的中國,類似的變故又何止發生在我們一家。
在興凱湖的日子裏,簡一直和我們保持頻繁的通信聯係。我在信中向她介紹北大荒的情況,介紹我們的生活、工作,以及思想上的一些變化和感受。簡在信中會介紹北京發生的各種事情,有中蘇邊界會談的情況,有各種文藝演出的描述,還有對來訪的外國文藝團體的介紹,文字仍然是非常客觀、簡潔。
簡在北京繼續堅守著,最後被分配進了工廠。
……
時間飛快地過去了。幾年之後,我離開北大荒回北京讀大學。接著簡也考入北京大學。升入大學後簡的性格發生了很多改變,活躍了很多。不僅學習非常優秀,還擔當了學生幹部,積極投入到學校的文體等各種活動中。
青春期的人是少不了煩惱的。那時候,我每遇煩惱,總會想到簡,會跑去向她傾訴,我對她有一種人格上的信任。第一,我相信她不會把我的想法隨便說給別人;第二,我也相信她會給我一些啟示。每次她都會冷靜地傾聽,然後說出她的看法。她的回答總是充滿對我想法的理解、甚至認同,同時幾句話又能使你跳出你原有的思維模式,一下豁然開朗,她遇到問題是那樣客觀、淡定,似乎有一種很超脫的東西。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大學畢業留校任教。簡完成本科學業後繼續在北大攻讀碩士研究生,然後畢業留校,同時被送到美國繼續學習。她在美國完成了的學業後,就定居在了那裏,結婚、生子。
數年後,我先生和我也到了美國。開始我和簡保持著聯係,後來我們都幾度搬家,逐漸失去了彼此的信息。
2005年我和我先生準備在感恩節的時候去芝加哥,簡住在芝加哥。這些年中我與簡隻是在92年她回北京探親時匆匆見過一麵。我很想希望這次去芝加哥能與她見麵。那年9月我回北京探親時,就想去簡的父母家看望兩位老人,並問清簡的地址和電話。那天,我本來已經踏上了去她父母家的公共汽車,不巧半路上接到我妹妹的電話,邀我一起去買東西,我隻好臨時改變行程。就在這之後的第二天晚上,我的一個中學同學打電話來告訴我,簡已經去世了,因為癌症。她身後留下一雙兒女。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我驚呆了。簡是什麽時候走的?是什麽疾病讓她的生命之樹在這正該旺盛,正該碩果累累的年齡就提前凋謝了?以前我們不是總說,簡無論大事還是小事上,在我們幾個好朋友中都是最順利最幸運的嗎,為什麽這次命運沒有再善待她?這些的問題一直在纏繞著我,使我久久不能釋懷,我的心在哭泣,……。
我們相識有三十多年的時間,一個正常人的生命曆程能有多少個三十多年。我們在一起渡過了那段多夢的青少年時期,一起經曆了那些令人回味無窮的往事。我們對客觀世界的理解、認同有那麽多的相通之處,相互之間的友情如同姊妹一般。如今,這種友情就此定格了。
三十多年的時間是那樣的漫長,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中曾經曆多少磨難,又曾發生多少令人感懷的故事。我們從幼稚走向成熟,從如花的歲月步入收獲的季節。生活的風雨反複衝洗著我們的靈魂,艱辛和羈絆不斷完善著我們的自身修養,使我們變得愈加理性、知性、有責任感。
三十多年的時間又是那樣的短暫,有如天上的雲,地下的雨,轉眼即逝。如今,這三十多年的時間就像一片飄落的樹葉,越飄越遠,就像一本已經翻閱過去的書本,成為了曆史。而時間還是那樣刻板地遵循著它的規律,不停地向前、向前。
一年以後,我再次回京探親,特意跑到簡的父母住的地方。沒想到的是,這些年來北京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很多地方已經找不到過去的蹤影。她家原來住的小區內那些五十年代建造的樓房全部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嶄新漂亮的高層樓區拔地而起,以前的住戶不知遷移到了什麽地方。後來又聽到一個同學說,簡的爸爸媽媽現在住在養老院裏。他們怎樣,生活得還好嗎?我心中惦念著。我想,以後再回北京,我會去看望他們。
我總覺得簡沒有走,她會永遠在我的心中。
後記:2009年金秋時節,我回北京探親時,設法找到了簡父母的電話。在國慶60年慶典的第二天,我去社會福利院裏見到了兩位老人。十多年沒見,這兩位八十多歲高齡的老人蒼老了許多。他們向我講述了簡生病去世的一些細節及他們目前的生活狀況。見到他們,我終於了卻了這些年來的一個心願,也希望此次見麵能夠帶給兩位老人一些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