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讀艾米的《山楂樹之戀》,一邊用水果刀去掉山楂的果核。於是,兩件事情都進行得時斷時續,放放停停。如果能放停時光就好了,喜歡花的就看花,喜歡果的就食果。可惜不能。也就是因為不能,才能在看花的時候遙想果,食果的時候回憶花。
北方的10月,正是收獲山楂的季節,一顆一顆,一簇一簇,紅珍珠一樣掛在山裏人家的房前屋後,掛在不遠的山坡上。在城裏,小山一樣的紅果被堆在市場上,個個新鮮飽滿,個個都能吸引人的眼球。它們剛剛被采摘下來,果剛離枝,還留著母體的溫度,散發著生命的餘息。而那細碎的白色山楂花呢,也並沒有在春天全部隨山風、逐流水,早早地飄落,幻化成詩人眼裏的惆悵;大部分花朵經過了風雨和季節的曆練,也落了,卻在秋天裏結出了紅色的果實。人或記憶,有的像那輕易飄落的花,有的恰似那結果的花。
2007年10月,艾米的《山楂樹之戀》出版。女主人公叫靜秋。1974年的初春,天氣還寒著呢,正在上高中的靜秋被學校選中,參與編輯新教材,要到一個叫西村坪的地方去,住在貧下中農家裏。山路走得很累的時候,張村長說,不遠了,不遠了,等到山楂樹那裏,我們就歇一會兒。於是,山楂樹就成了“望梅止渴”中的那個“梅”,還沒有看到,已經成了解渴之物。
在早市上看到了一堆鮮豔的山楂,就想做山楂果醬了。這些剛剛被摘離母體的紅果,鮮嫩欲滴,讓人愛不釋手,又讓人覺得有些憐惜。但,這就是它們的宿命。是果實總會墜落,是生命都會死亡。這樣的輪回,世間萬物都不能逃脫。既然如此,不如我買了它們的命,用白糖和水煮成果醬,來益於我的命。這個秋天,我的命一直不太順利和健康,僥幸逃脫,是該用最應季的果實補補了。早些年生病,母親就會去小賣部,買來的一定是山楂罐頭。水果罐頭當補品的歲月,山楂罐頭是首選。
靜秋聽到“山楂樹”,腦子裏首先想到的不是一棵樹,而是一首歌,就叫《山楂樹》,是一首蘇聯歌曲。靜秋順著張村長的手望過去,看見一棵六七米高的樹,沒覺得有什麽特別之處,可能因為天還挺冷的,不光沒有滿樹白花,連樹葉也沒有泛青。靜秋有點失望,她從歌裏提煉出來的山楂樹形象比這詩情畫意多了。
之前吃過家裏手工做的山楂醬,不過不是自己做,都是家中老人來做。有哪個還不太老的人願意花時間來逛早市,挑選上等的新鮮山楂,然後用刀子一點一點把山楂果裏的核剜出來呢?而今,我願意。有心情把退休後做果醬的日子提前,疲於奔命中就有了幸福的、休閑的時光。不過,將洗好的山楂和水果刀放在手邊的時候,還打開了長篇小說《山楂樹之戀》。已經不是第一次閱讀,所以閱讀的速度還能與剜山楂核的速度配合。主人公的命運和手中飽滿的紅山楂的命運均已明了,不明了的,怕隻有閱讀者的命運了。
靜秋終於看到了在這陌生的山中用手風琴彈奏《山楂樹》的那個人。以後的日子裏,她隨別人叫他老三。人生中初次見到眼前的這個人,令靜秋緊張到心痛。她覺得他穿得很好,潔白的襯衣領子從沒有扣扣子的藍色大衣裏露出來,那樣潔白,那樣挺括。襯衣外麵米灰色的毛背心看上去是手織的。
他還穿一雙皮鞋。而他,講普通話的老三,在對靜秋微笑,靜靜地看著她。
不親手將山楂核弄出來,就不會知道山楂果實裏的核有五枚。不多不少,恰恰五枚,淡淡的顏色。首先將山楂的梗去掉,新摘的山楂,那連接果與樹的梗還在;然後再用刀子去掉果實頂部的黑色宿存花萼,那是花落後留在果實上的痕跡。熟透的山楂摸著有些硬,其實等去掉頂部的花萼和花梗,就很容易用手掰開了。這時你會發現,山楂裏麵有五枚核,從中間掰開,左手的三個,右手的兩個,或右手的三個,左手的兩個。等到書讀得差不多,盤子裏已經放置了一小堆山楂的果肉時,你會發現,做山楂醬也不是想象中那麽費事。不過這隻是完成了準備工作,算一個故事的開端。
靜秋和在勘察隊工作的老三見麵了。故事也就開始了。
你——看見過那棵山楂樹開花嗎?
嗯,每年五六月份就會開花。
可惜我們4月底就要走了,那就看不見了。
走了也可以回來,今年等那棵樹開花的時候,我告訴你,你回來看。
……
靜秋和老三相愛了,躍躍欲試,又躲躲閃閃;懵懵懂懂,卻又勇往直前。混亂年代裏純真的愛情,不繁華奪目,不芳香凜冽,可是,卻讓靜秋一生銘記,也讓後人在這快餐式感情泛濫的時代,體會出一種散發著山楂清香、酸中帶甜、能讓人悠遠品味的愛情。靜秋和老三的交往中有個小小的阻礙:靜秋的母親因為靜秋的年齡小,怕她和老三“搞出事來”,然後“身敗名裂”,便以影響靜秋在學校頂職為借口,讓老三等靜秋轉正後再來找她。老三答應了,並算好了時間,是一年零一個月。靜秋曾對老三說,我要到25歲才結婚呢。老三說,我等。
作者艾米的語言,就如靜秋在代後記裏說的:樸實無華,生動活潑。時光流轉到了20世紀70年代初,艾米的文字牽引著我這個讀者,體會在那個不健康的歲月裏靜秋那一代人清新、淡雅又高貴迷人的感情。
第一次讀《山楂樹之戀》是在南開大學的賓館裏,一個人,半靠在被子上讀。被子上墊了枕頭,讀著讀著,枕頭就濕了。不久,半幹,然後再濕。如此反複,隻讀得人抽噎難為,不能自控。現在想,如此私底下一個人的放肆,也是一場痛快事。畢竟,又有多少機遇,能一個人痛快地哭呢?何況,還是為了一樁那個時代的愛情故事。
準備工作結束後,就要開始煮了。把沒有了核的山楂放在鍋裏,放上水和白糖、冰糖,開火。故事就要進入高潮了,是高潮,也是尾聲。
靜秋,一個讀完高中剛滿18歲的姑娘,沒人告訴她,也沒有書告訴她,男女之間的事情。她不懂什麽叫“同房”,什麽叫“上身”,不會接吻,不懂得孩子是怎麽生的。老三年齡比靜秋大,但他在克製。他喜歡靜秋,是想著和她一生相伴的,而不是急於做讓那個年代的女孩“身敗名裂”的事。靜秋,也會慢慢懂的,一枚青澀的果子總會成熟,比如山楂。可是,老三在答應了靜秋媽媽的要求後,卻失蹤了。是為了履行對靜秋媽媽的諾言嗎?靜秋去找,結果得知,老三得了白血病。在醫院的病房裏,靜秋決定“獻身”,雖然她不知道怎麽“獻”。
煮山楂醬,火候很重要。我沒有這方麵的經驗,但總是有了一些淺顯的人生經驗,比如事情的關鍵不在於成敗,而在於你真的做了。我先開了大火,將水燒開,看紅果在熱水裏翻滾,白糖迅速溶化。攪拌,開小火,山楂漸漸變成軟泥狀,與白糖和水結合成醬。
那一晚,老三把什麽都做了,唯獨沒有做夫妻間的事。老三知道自己不能陪靜秋一生,他要保存靜秋,給娶她的那個人。老三走後,按他的遺願,把他埋在了那棵山楂樹下。老三把生前的日記、靜秋寫給他的隻有16個字的信,以及一張靜秋6歲時的照片都保存在一個軍用挎包裏,交給他弟弟,說,如果靜秋愛情不順利,或婚姻不幸福,就把這些東西給她,讓她知道世界上曾經有一個人,傾其身心愛過她,讓她相信世界上是有永遠的愛的。
老三在日記本上寫著:我不能等你一年零一個月了,我也不能等你到25歲了,但是我會等你一輩子。
老三逝世30周年,在美國一所大學任教的靜秋讓艾米寫了《山楂樹之戀》,以此來紀念老三。
山楂醬做好了,酸中帶甜,顏色紅潤,讓人垂涎欲滴,像是多年後靜秋的回憶,又像是病後痊愈的生命。全虧了那些沒有被風雨雷電打掉的花啊,才會有此結果。
往事即使很老套,也是一個果。看著這果,就回憶起花。山楂花在那個風雨夜沒有全被打落。平凡而世俗的生命,山楂花一樣微小、潔白,卻很倔強,努力在枝頭堅挺著。然後在秋天,結出珍珠一樣的紅果來,留給靜秋,也留給你我。